句原文载于《社会科学报2009.5.21》。
我们的经历，是下一代的营养，更是下一代不可逃脱的影子，迷离闪烁在他们前行的道路上和性格的基因里。
原文 ：《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吗？》
作者 |北京 肖复兴
图片 |网络
今年是知青上山下乡40周年，我有一本《绝唱老三届》再版。忽然想起十年，当时的封面设计者是同为老三届知青朋友的吕敬人先生。他特意将毛泽东同志那段著名的语录：“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设计在封面的中央位置上，然后另外做一封套，中间做出火烧焦一个窟窿的效果，正好闪露出这段语录，让历史的沧桑感带着萋萋荒草的焦煳气息，弥漫在读者面前。
每一代人都有着各自不同的青春，当青春远逝的时候，能够重新走回青春，触动青春，其实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真正重新走回和触动自己曾经拥有过的真实青春，需要毫不遮掩的回忆和审视，而这是需要勇气的。我们的回忆往往自觉或不自觉地成为一面筛子，筛掉一些现在不愿意再看到的，或筛掉一些被时光遗忘掉的，而这一切可能恰恰是最需要我们垂下头来审视的地方。记忆在证明着你自己历史身份的同时，无形中也泄露了你的立场、情感和内心的一些秘密。
粗略回忆一下，这一代人告别校园，步入社会，经历了整整四个十年。第一个十年属于青春，是天真幼稚的青春，却也是激情昂扬的青春，有足够的资本肆意挥霍；第二个十年属于迷茫，蒲公英一般迷途而不知其返的漂泊无根，携妻带子蜗牛一样驮着家，从曾经是广阔天地的农村先后重新回到陌生的城市，却已经是流年暗换往来人，老眼厌看南北路；第三个十年大概是最为苦涩的，在商业时代的巨大转折和动荡中，这一代人大多是在这十年中养大了他们的下一代，又送走了他们的上一代，一根扁担肩挑着承上启下的两头，在历史和人生的关键时刻完成了他们宿命般的命运。
但是，我要说，前三个十年中的任何一个十年，都无法和第四个十年相比。因为，这个十年，这一代人开始相继到了退休之年，步入老年。落日心犹壮也好，只是近黄昏也罢，一代知青，真的已经走到了尾声。
在这个十年中，这一代人经历了共和国在向现代化进程中深化改革而充满矛盾、动荡、艰苦的成长日子。在这样的成长中，无情的现实摧毁了这一代人曾经拥有的、知道的、相信的许多东西。这些东西中有不少是他们曾经赖以生活并值得骄傲的。正如美国学者马歇尔·伯曼为他论述现代化体验一书起名就叫做《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书名出自我们这一代人曾经最坚信并崇拜的马克思。
伯曼在他的这本著作中引用了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说过的话：“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人们终于不得不冷静地直面他们生活的真实状况和他们的相互关系。”伯曼进一步解释道：“马克思在时间的层面上运动，努力使人们注意到一种正在继续的历史戏剧和精神创伤。他是说，神圣的氛围突然消失了，除非我们正视不在场的东西，否则就无法理解当前的自我。这句话中最后一个子句——‘人们终于不得不直面……’不仅描述了人们要面对一种令人困惑的现实，而且突出了这种面对。”伯曼这段话，可以说给这一代人也恰到好处。马克思所描述的这种令人困惑的现实，正是这一代人必须直面相对的。
我知道，代际的更迭，时间的流逝，都异常迅速，鱼鸟各飞沉，青山无古今，知青，早已经成为一个历史名词。愤青，成为了知青的别名，成为对比如今新一代实用主义青年而存在的傻子的代名词，就像“插队”一词，早已经被如今流行的“插足”所戏谑置换一样。知青，只是成为了一个老得快要掉牙的故事，成为了一段残缺不全过了时、跑了调的歌曲，在电视里肥皂剧里作为煽情的情节段落，在知青的聚会中作为怀旧的下酒小菜，早晚有一天会沦为“大话”或“戏说”。
但是，我相信，我们的经历、我们的痛苦、我们的反思，是下一代的营养，更是下一代不可逃脱的影子，迷离闪烁在他们前行的道路上和性格的基因里。有一天，他们会对我们说：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吗？没有，真的没有！
文章原载于思想的力量——《社会科学报》十年精粹文化卷，未经允许禁止转载，文中内容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报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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