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松灯光摄影作品,家。
一个想我背她一程的人
By/南羽
那时还是刑警,整天和兄弟们在办公室困沙发,整个人油腻腻的,半夜在审讯室的长椅子上端着康师傅红烧牛肉的方便面充饥,那玩意儿的广告水分太大了,不过汤味儿还算将就。等吃完方便面擦嘴的时候,发现胡子又冒桩了,照照镜子发现,老得还真快。出了刑警队,对方便面想都不太愿意想,前阵日子坐火车,买了两盒带着,以为出了刑警队那么久了,应该能接受,结果这两盒方便面带着去又带回来,硬没有动。
那时天南海北的去,跟着飞机上天,跟着轮船过海,跟着火车穿州过省。找线索、抓人、审讯,有的案子破了有的案子没破,一晃三年光阴,突然不知自己的生活究竟有什么意义,每月等着几分吊命工资,犯罪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永远抓不完,刚开始当刑警时那点新鲜感和豪气,已经磨灭了。中队那辆七成新的蓝色长安便车,在我们的折腾下上坡已喘得不行,我们从刚入行的学生娃变成了出社会的油滑之徒。
很多时候处理现场,特别是盗窃案件一类的现场,等我们到场的时候,受害人心急火燎的清点财物,早把现场弄得找不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但是到了现场,大家还是会按照程序干活,和主人说道一番,取了报案笔录回去。说道,无非防范胜于打击一类的冠冕堂皇之词。我在的县靠近四川一个少数民族聚集地,到春夏,会有着民族装的女性背着竹篾背篓,篓里是大罐饮料瓶装的凉开水,老少组合而来,专偷服装,不论男女服装,不论内外衣,一视同仁掠进背篓,徒步背去低价贩卖。有时被店主发现扭来,背上的东西足足五六十斤,胸衣、内裤应有尽有,红红绿绿摆满办公室。搜身的话,全部人身上财物加起来也不会超一百元。我们和她们语言不通,她们也装蒜不懂普通话,每个都给你唧唧哇哇说一堆,再嚎哭一团,事后只好是扣了赃物还给失主。让这些人滚蛋,说不定走不远还折回来指指画画、要她的背篓和白开水、土烟杆。也有没逮着的,留下我们做的一沓沓现场记录和报案笔录: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分某街某号某店铺失窃某物。
虽然记得很清楚,但和人生一样,这些其实是笔糊涂账。
那段时间,我几乎已经不再触及梦想这类奢侈的东西,女友和我总是吵架,吵架,吵架。永远是那几个不可能解决的理由:未来、金钱、你陪我太少。我很厌倦。恋爱其实也是一段破坏美好的旅程,当现实生活介入浪漫幻想,一个完整的人曾经极力遮掩的丑陋面一览无余了,彼此都发现对方似乎欺骗了自己,矛盾纷争由此开始。一个人开始吵,另一个接着吵,一句赶着一句,最后像闭眼开车,鬼知道会开到什么地方去。我一点都不想搭理她。似乎,同样厌倦在中队相互蔓延,每个人都在和自己另一半在吵,队长关着门拟草稿--写离婚协议,二哥在砸电话,勇哥在骂娘,华哥半个月不回家了。这个河谷小城潮湿,长年的雾霭天空让每个人都沉闷、压抑,在心里总藏了点愤怒和暴躁。
但还得工作,还得活着,还得出现场。于是我和搭档勇子去处理主街上一个服装店被盗的现场,照例没有什么值得研究的线索。但有个说话昆明一带口音的店员吸引了我。对于美好事物,每个人都有欣赏的权利。这是与这面孔第一次当面相逢。我对昆明一带的口音有特殊亲近感,大学时女友便在那里。昆明话如果你听不懂时听,可以当做一首歌来听,听它尾声拖着的时候,说话人各不相同的音色。昆明话的鼻音有点重,很少翘舌,声音显沉厚,不刺耳,不似四川方言中的翘舌音在有时带有毛刺感。声音对我吸引,然后是本人,她穿着一身红色运动衫,很鲜艳,素颜无妆,小巧玲珑。是那种圆润的小家碧玉型。昆明风沙大,女性一般说来肤色和轮廓都不太出众,所以我着实留意了这个饱满的女子,并且以八竿子打不着的理由要了她的电话号码。我有意搭讪,询问她为何在此地?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她对我很不想搭理,勉强给我个电话号码,说自己姓郭,然后出店子,上一个小帅哥的摩托车走了。也许是她衣服太鲜艳,她的脸红扑扑的。
这是一个从未拨打的号码。事后我想,她有些小狡猾,鬼精灵,但是她穿着打扮很乖巧。当她上了那辆摩托车,我听到小伙子说本地话,我想她也许是嫁到本地的昆明女孩。我有两条底线不能触碰:我有女友,她有主。一个人每天要与多少人擦肩而过,偶然交错之后从陌生人回到陌生人。一个人一生能守着几个人,留着几个人,带走几个人?
我不止一次一个人在人群之中感到难以掩饰蚀骨的孤独,那么多与你无关的人奔走在你身旁,没有一个人会珍惜你的光阴和脆弱。人世浮萍,世界在你内心越发暗淡,你越来越渴望有一个点亮天空的人,把所有的色彩都给你带回来。所以你不断的走入人群,在街边散漫的行走,等待着上天给你准备出其不意的礼物,把那个人放在某处让你等你遇见。树荫下,转角处,江楼边…..
现实却不是这样的,也许碰到一个怦然心动的人,而她(他)在另一个人身边,这个号码的主人不正是这样么?我不也正好是这样么?我是想说,动了心然后冷了心,我们继续投入自己的生活。很快,她就成了躺在我手机里的一个电话号码。
微信兴起的时候,我正嫌弃腾讯QQ占用手机内存太大,且私密性不够,所以毫不犹豫开始使用微信。不论QQ好友还是微信好友,都是见过面或者有很长时间交流的人。但我又觉得我微信朋友太少了点,便尝试用手机通讯录添加--那个躺在我手机里一声不响的号码居然又一次发出了声音。与一个人接触之前,我总想对对方了解更多一些。我翻看她的动态和图片,她微信昵称叫做Ruby,这个单词有红宝石的意思。一开始我甚至忘记这个号码是从什么地方记在手机上的。看她图片时,我想起了曾有一个穿着一身红色运动服的圆嘟嘟的昆明女孩让我短暂唏嘘过。她的那种有点小狡猾的精灵的气息,她让我陷入回忆的口音,她红扑扑的脸庞精致饱满,像红宝石。
我们偶尔聊天,我察觉到她的生活发生了变故。她换了工作,每天化淡妆、穿着得体、长发黑亮飘逸,城市女性的小资气质显现了,知道如何在职场利用自己的长处,会发嗲装萌了。我的直觉告诉我,她从一个带着未来爱情憧憬、勇敢离家的人,变成一个孤身异乡的人。我感慨时间流逝,一个害羞的女孩已经成熟了。但我知道一个流浪异乡的人在夜色暗淡时候眼神里装满失落,因为我也是离家漂泊的人。我们有意无意的聊着,我们之间若有若无的联络,甚至有些暧昧不清的样子。她还记起来我就是那个给她要过号码的小警察。我和一个曾经认识的人,重新认识了一回。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每天坚持慢跑,她说她散步,我很期待能在路上碰到这个女孩。我说不清楚我抱着什么样的情绪和心态,我想上天能让我看见一个漂亮的人总归是好的。但我们没有相遇。有一天,她告诉我她会从什么地方去什么地方。我不是蠢货,我知道她的意思,骑着车把她的路线踩了一遍。她微信说她走不动了,叫我去背她的时候,我其实在她身后二十米默默的跟着。那时天近傍晚,路旁的望江南花在路灯下散发着黄色的光芒,我看着她美丽的背影,我有保护她的欲望,就像我想一切美好的东西都不会被破坏。我一直跟着,她走到了她以前工作的服装店,我放心的回了家。我不能去背她,因为我已经结婚了。
所以我期望不期而遇,再看见她,而不是处心积虑去找寻她,我可以把责任推给上面这片天,心安理得的享受相遇。后来我告诉她,不能让她嫂子吃醋。一个人对另一人有着真挚的情感,会爱惜对方完整的美,让这种爱安全,让这种爱意隔着一段道德的距离。远远看她,你自己幸福,并且看到她幸福。我想我可以给她的感情,就是这样的:在她生病的时候,告诉她行之有效的方法,但不要亲自去照顾她,因为那是另一个可以长久照顾她的人该做的。不要冒失打破我们现实生活的平衡,才能保证一切都在该有轨道内前行。所以我不能背她,或者说在内心我其实背过她。
当我的微信朋友圈有人贩卖商品的时候,我感慨无处不在的商业触角和时代的浮躁,人们评判成就标准越发单一化,物欲操控着这个国家每一个角落。对我这样沉醉文字的人来说,时刻都发现自己是异类。我承认我希望更好的生活和物质带来的便利享受,但我内心抵触自己,这不是高尚,而是我相信我们不必这样急于求成,无视生活本身应有的慢。我限制了这些把生意做到我私人朋友圈里来的信息,我屏蔽了她,我不看她的动态,让她一年未能看我的动态。
年前,我女儿出世后不久,妻子带着女儿回了老家,春节我去看望孩子的时候,一年多没有联络的她给我发来了信息,说我是唯一一个敢屏蔽她的人,要说服我。她给我耍无赖,但是我禁不住,取消了她的屏蔽。在回程中我问自己,我是否喜欢这个美丽的女孩。我没有得到答案。现在我想,我喜欢过这个女孩所有的美好。她会一直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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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后
现在,一个正直的人会是什么样子的?我能想象。
这是我的朋友给我的文章。我们只见过一面,但我很喜欢他。大概他也觉得我不错吧。他是一个警察,在边境省。他一定见过各种形形色色的人。所以我和他说,你去写写那些故事啊,写一写,不必完全有名有姓的,写下了,记录那些人与事。
他就写了一篇给我看。就是这个。
他写这篇文章,有时候让我感到他像说话一样。
他是警察,他结婚了,他怎么能去喜欢或接受别人的喜欢呢……
生活是复杂的,有的人与事,我们不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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