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老炮儿》上映,具体情节我没有戏剧性,只说了大概。
电影分前后两部分,前半部分塑造了一个讲点老规矩的老流氓对现代社会的困惑,后半部分老流氓变身老地下党,向有关单位举报贪污犯。我能理解导演和电影制作方面的苦衷,但是我不能接受这种人格分裂一般的剧情。
流氓,古代称之为游侠、巨滑。
什么叫侠?侠者,俜也。
荀悦曰:立气齐,作威福,结私交,以立彊於世者,谓之游侠。
按照现在通行的解释,就是一个大人挟持两个小人的形象。
从汉代开始,历史上的游侠、巨滑都是一副对抗朝廷,力折公侯的做派,哪有玩举报的?
再者说,这也不是老北京的侠义规矩。什么是老北京的侠义规矩?日籍德国人矢原谦吉曾在自己的笔记里记载了一则故事,充分表现了什么叫“侠义规矩”。
他是这么记载的——
一日,孙承烈遣徒邀宴,至则出石掌柜及其师兄弟熟人外,多为素昧平生之赳赳武夫,几无一非虎背狼腰者;唯拱手默坐于末座者,一望而为恂恂儒生。石附余耳告之曰;此乃孙之介弟,专为故都店肆书写斗方牌匾,而颇负时誉之孙承禄也。
余闻此人善书颜字,颇似清末某状元之手迹,故巨商大贾均以得其所书之匾额为快。然燕京之文字中人,则颇以“写字匠”视孙,而鲜与往还;故其润笔所得,虽未可之视,而其际遇之蹉跌落寞,则逊若辈弃政而笔耕者远矣,遂常与乃兄之门人及百掌柜流为伍。此迨命运耶?抑人事耶?
客到齐后,由孙承烈率从罗拜拈香“祭祖”。“祖”者,少林派之奠基者,达摩祖师也。孙所独步北方,博得“御前带刀侍卫”之“黑虎拳”,据云即为达摩所手创。该宴盖以庆达摩祖师之“整寿”者也。其为五百年,八百年,抑千年整寿?则余已不复记忆矣。
达摩本非中途人士,亲其画像,头骨嶙峋,面目狰狞。游方至少林寺,授群僧以拳击与刀棍之技,遂成威震遐迩之少林派,武坛地位之高,声誉之隆,尤在形意拳“祖师”岳武穆之上。以一素有排外倾向之区,能对一异族无权、无势、无钱之人,敬重如是其隆,如是其诚,实为一不可夺得之事。
是宴,宾主有四席之众。在座之伟丈夫,几尽为孙之及门弟子与“徒孙”,亲爱之情,不啻家人父子。其中有马、徐二人,似为孙最得以之传薪者,亦最受其侪辈推崇,皆在关外长春任爱新觉罗宫廷之“武术卫士”。其职责则除供卫“御花园”与“大内”之外,尚以教练“禁卫军”武术搏击为事。长春之“大内”中,向有武术卫士约三十人,悉系平、津、鲁、豫一带只健者,而尤以马最为出色,故在侪辈中,有“小马超”之誉。徐姓者,以善用单刀,人激赏之为“赛徐良”。两君继其师未竟之志,以效忠爱新觉罗宫廷为事。
席间,余坐于孙之左,马、徐则位于孙之右,均为是宴之上宾。
此二人虽于役关外,而谈吐间颇不怿于日人,“小日本儿”之声,不绝于口。孙目余莞尔而小曰:“吾徒鲁莽,先生幸勿介怀。”余笑谢之。马、徐亦均闻而座抱拳唱诺曰:“得罪先生,尚望海涵!”而不旋踵即又“小日本儿”连声而出矣。
……
在座者尚有二人,余已忘其姓氏,一在三十二军任武术教练,一在二十九军任大刀教习,唯似均怏怏不得其志。任职于三十二军者,以诉苦职务申请,告其师有曰:武术在三十二军中,地位远逊于马球、田径一类之运动项目。盖其军长商震极醉心于西化,视所谓国粹如敝履。其所以仍在军中有武术一科者,盖拜长城战役之赐。是役也,二十九年大刀队以奇袭建殊勋,而商部虽以此死守冷口自誓,未旋踵即“转进调整阵线”矣。视之中央军徐庭瑶部关黄两师之在南天门,以及二十九军之在喜峰口,战绩殊隔天壤。是时,大刀之风头极足,几如“一·二八”战役时十九路军之斗笠然。商虽出身戎马,而于宣传与应接报人之道,极富心得。故虽于新败之徐,三十二军健儿之英姿,仍频频出现于画报之上,除头顶铜盆式之钢盔,水壶背包俱全,而露“运动选手”式之笑容以外,尚赫然背负大刀一柄,其实商本人即绝不信大刀可以制胜克敌也。商之后妻杨某,为一李德全式之教会太太,素御短发,高视阔步,风度颇类西洋妇女,军中咸呼之为“洋灯罩”,其鄙视中国武士之程度,视商为尤甚。故凡在三十二军中任运动项目之教练者,均获青睐,独若辈授技击刀剑者,屈居下乘,日唯伴食而已。孙之门人,性烈如火,以怨愤难伸,尝佯醉饱打商夫妇最赏识之一运动教练,以“扫堂腿”伤其裸后,乘夜不辞而去。
在二十九军中任大刀教习者,亦殊郁郁,盖西北军中素习之刀法,深得淮军与北洋之衣钵,例以“六合刀”为主,此物与冯玉祥之出身,颇有因缘。其他刀法,则向以“旁门左道”目之。长斌战役尾声中,日军颇以大刀队为虑,特自关外之禁卫军与靖安军中,抽调靖谙刀法者,编为以梯队,转战长城各口,其中泰半盖皆出自马、徐之门。渠辈所用者,日人称之为“青龙刀”,实则不过单刀耳。而二十九军所用者,刀柄特长,人号之“双手带”,用时须双手握之,始可运用自如,砍抹挥舞,自不及单刀灵活,相形之下,搓呈劣势,数度搏战之后,二十九军之“双手带”健儿,已时有“技不如人”之感。此所以长城弃守之前,大刀队鲜加渲染为制胜法宝之故也。
二十九军退守后,深感墨守六合刀一技,难以克敌制胜,乃广征大刀人才,出任教练。特积习难返,凡授以他种刀法者,军中虽礼遇其教练者,教而不练则习以为常。士兵时时操习者,则仍为当年只“六合刀”也。
是故该“大刀教习”,亦颇有挂冠之意思。当其语及关外单刀队之优势时,马、徐欣然起立,抱拳谢罪曰:“得罪,得罪。”孙亦掀鬓而小曰:“吾今当授汝一技,足使关外单刀对与汝二十九军大刀队评分秋色,可乎?”
言讫即其座入后堂,大刀教习叩首谢之,片刻始出,孙归坐后,肃容谓之曰:“此乃”‘大刀王五’之‘夜战八方藏岛刀式’也。有此,汝之大刀队,随不能胜,平手为子上亦不可败。汝与马、徐,谊出同门,当以竞技视之,名手为最上,一胜一败则易伤和气矣。”
余默思此时此世,事事似皆糊涂账一笔,此三人者,共戴一尊,而各为其主。战则势不两立,宴则亲如兄弟。其实二十九军大刀队,华人也。关外之单刀队,亦华人也。杀人人杀,尽皆华人,而犹欲精益求精,俾可多杀。世事之酷于此者,恐亦鲜矣。
席间,以余日籍故,在座者屡以迩来之抗日反日狂潮为题,二十九军之大刀教习谓余曰:男女大学生,假日前往二十九军驻营地,从事爱国宣传者,已日益众多。除演剧、演讲外,尚授官兵以自谱之抗日歌曲。最新之一支名为“上起刺刀来”,简洁嘹亮,极获我侪军人欢心。先生亦乐闻乎?
余颔之,渠遂即席引吭高歌曰:
上起刺刀来,
弟兄们散开!
但还有我们在,
不让半个鬼子冲过来!
这儿是我们的土地,
咱祖先在这住了几百代。
君命有不所受,将在外,
谁也不能把我们调开!
但还有我们在,
不让半个鬼子冲过来!
余闻之默然,举座亦无言。孙拍案曰:此日本大夫,吾之至友也。经其手而起死回生之华人,曷可数计,彼辈咸馨香祝其寿,而汝等晓晓以东洋丘八之暴行难之。汝等多籍直、鲁,而褚玉璞在直,孙美瑶在鲁,多行不以,虽外人亦不免。倘此大夫以褚、孙之暴行,责难汝等,亦可谓之公平乎?”
言次,回顾马、徐曰:“今日有再敢以中日间事为话题者,即于祖师神位前,以‘家法’处之!”
众闻之悚然,至席终迄无一语侵余。
这则故事翻译成白话文大概是这么一个意思:北京有一个著名的武师,有一天他请客吃饭,弟子朋友来了很多;其中有两个就是伪满洲国军队的刀术教官,另外有两人是国民革命军29军的刀术教练。
这俩伪满教官教授的刀法使得长城抗战后期,29军大刀队很吃了苦头;这两教头当得知自己同行,原来是29军刀术教头,连忙起身道歉;孙大武师也觉得对不住这位29军教头朋友,连忙称自己拿出点绝活,让29军能和伪满军队白刃战不吃亏。最后满座皆欢。
说实在的,现代人看这则故事,难免会认为这些人简直不分轻重,不明是非;明明对面坐着是伪满洲国教官,他们传授的刀术让中国军队在长城抗战后期吃够了苦头,是中国人就应该拂袖而去才对。
但是用中国老一套规矩看,这么做才叫“讲规矩”:不讲民族,不讲国家,只讲义气、只讲对不对得起朋友。
伪满教头起身道歉的原因,不是他们惭愧自己传授的刀法杀了多少中国人,而是觉得他们传授的刀法,玩意儿让朋友在29军折了面子、丢份了。
电视剧《血色浪漫》里的茬架
孙大武师传授绝招给29军教练的目的也不是让中国人能在战场上胜过日本人,而是觉得不能因为自己徒弟绝了朋友饭碗,因此传授一招绝活儿给朋友,让29军能够在白刃战时和日本人平分秋色,这样朋友的面子也保全了,也没有害自己徒弟没饭吃。(毕竟不能胜过日本伪满刀术)
而29军教头也没有讲究民族气节,不是拍案而起,而是感谢孙大武师传授绝活,让自己不折面子,全了自己饭碗。
最后宾主尽欢。
大家可以讨厌这种不讲民族大义的“规矩”、可以认为这种规矩,越早没越好;但是这才是侠义道真正的“老规矩”,老规矩里没有举报这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