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13年加拿大作家爱丽丝门罗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以来,她的所有小说都被翻译成中文(包括繁体版)。
门罗在小说中构建了一个西临休伦湖,南接伊利湖,北起戈德里奇,东至(安省)伦敦市的“门罗地域”。她几乎所有作品的主人公,从少女到已婚妇女,再到老妇人,都生活在这片地域的小镇上。近日,我由多伦多出发来回奔波近500公里,按计划停留的三个19世纪小镇,都在这个“门罗地域”里。
1832年建成的休伦湖畔小镇贝菲尔德(Bayfield),只有一条短短主街,气质独特动人。街两边老旅馆、精品店、艺术工作室、风味餐厅,建筑雅美,一派波西米亚风。
休伦湖畔小镇贝菲尔德主街上的独立书店“村庄”,门罗曾在2007年到此与读者见面。
其间,有家门罗喜爱的独立书店“村庄”,很小,却是加国大作家轮番前来的宝地。大门两边窗上,一边是阿特伍德讲座海报,一边是迈克尔•翁达杰的。店内墙上,有门罗2007年与读者交流的照片。一面全是加拿大作品的书架上,展示着她的最新自选集《传家之物》。
戈德里奇以独特的历史建筑、柔软的细沙滩、叫人屏息的“休伦日落”而诱人。这个七八千人口的小镇,是休伦县政府所在地,镇中心为八角形广场,以法院大楼为中心,街道布局呈标准米字型辐射。戈德里奇也是迪斯尼公司创始人华特·迪士尼家族传奇的发轫地。华特的祖父在土豆大饥荒时带全家从爱尔兰逃难到休伦县蓝谷,父亲后来在戈德里奇念了高中,在一次回老家访亲途中,华特被戈德里奇的“八卦”广场激发灵感,设计了美国迪斯尼乐园的中心城堡。
当然我专程而来并非为这些。戈德里奇也同样印满了门罗的足迹。
看过一个访谈,门罗对该地的一切稔熟于心,说得出每一栋建筑的历史。镇上的图书馆管理员常帮她查找资料,这里也是隐居写作的门罗接待少数来访者、记者之地。
因为她和丈夫有个“家中不谈工作”的约定,她会把远道而来者安排在离家不远的戈德里奇住宿,并在酒店里接受访问。镇内有两家门罗常光顾的餐厅,一家位于广场附近的 Bailey’s Fine Dining已关闭,另一家 Park House历史悠久,坐落在通向湖滨一条道路旁的高地上。
这座灰墙红窗框的戈镇最古老建筑极具传奇色彩,最初是加拿大公司首任专员托马斯•琼斯夫妇的居所,拥有典雅花园草坪,为当地最奢华社交场所,人称“城堡”。历经沧桑后,它一度成了铁路旅馆。
Park House 视野甚佳,从这里还可俯视号称世界最大盐矿的Sifto公司建筑群。夏日里,坐在树荫下喝着奶油海鲜汤,觉得双眼都快被湖水映蓝。2013年,门罗得了诺奖之后,还有人见到她在此用餐。
戈德里奇,休伦湖畔的餐馆Park House,是门罗用餐和接待记者的地方。
这趟寻访之前,除了两次到过门罗家乡温厄姆,我还“路过”了安葬着门罗父亲罗伯特•莱德劳和她第二任丈夫盖里·弗瑞林的布莱思(Blyth)镇,也是门罗已指定的未来永久长眠地。
布莱思街上行人稀少,宁静小镇有个漂亮艺术中心,每年的“布莱思节”演出加国本地作品。当地人大约难得见到游客,我们坐进一家咖啡馆歇息,立刻引来邻桌老人们的注意,更有人热情地过来要为我们拍照。
此外,我也两次拜访了“门罗地域”内,以莎剧节闻名的斯特拉特福(Stratford )。比起只有两三千人的多数安省小镇,3万多人口的斯特拉特福是那一带最热闹的城镇。
斯特拉特福被称为“莎士比亚的第二故乡”。小镇和蜿蜒其间的爱汶河,都是1832年由英国移民仿照莎翁故乡“爱汶河畔斯特拉特福”命名的。
但斯特拉特福绝不只是个沾染早期移民乡愁的地名。它成功创办的“莎士比亚戏剧节”,给该地带来半个多世纪的繁荣。每年春、夏、秋三季,游客蜂拥,60万人次在15个场所欣赏演出。不仅莎剧,20世纪的当代名家剧作也纷纷登台。
以莎士比亚戏剧节闻名的安省小镇斯特拉特福,是门罗小说《播弄》的故事场景地。
斯特拉特福也是贾斯汀·比伯的家乡,但我第一次到斯镇是看莎剧,第二次踏足,则是因为读过了门罗短篇《播弄》,发现“斯特拉特福”在小说中真名实姓出场:小镇女子若冰是护士,陪伴患病姐姐度日,生活刻板寂寞,从没男友。但她坚持每年一次坐火车去斯特拉特福,看家乡少有人懂的莎剧。有一年,她看完戏出来,手包不见了,惊惶中遇见在遛狗的丹尼洛。他借钱给她买回程车票,邀她到钟表店楼上的家里吃晚餐喝红酒。那晚,丹尼洛在火车站吻了她,约定来年夏天若冰还来看戏,穿同样的绿裙子到店铺找他。一年后,若冰如约而至,没看完戏就奔向店铺,丹尼洛却仿佛不认识她还关上了门,若冰羞愤离去。几十年后,她在医院见到一个酷似丹尼洛的垂死男人,发现当年将她拒之门外的是丹尼洛的双胞胎兄弟,一个精神病人。
命运的播弄,门罗以一个隐喻来总结:洗衣店主的女儿生病了,若冰那条鳄梨绿裙子没熨好,临时买了条酸橙绿的——“她穿错了一条绿裙子”。是巧合吗?这真是门罗作品里最莎士比亚的。
走过了以上地方后,在我自己设计的“安省门罗之旅”中,除了门罗念过两年书,成名后又做过驻校作家的西安大略大学,就剩下她住得最久的克林顿镇了。
克林顿镇肯定要去的,倒不是因为那一天响了很久的电话铃声。2013年10月10日,来自斯德哥尔摩的电话,就是打到了这小镇上一栋绿屋顶平房里。但凭着手机里一张照片,能在上千栋房子中找到门罗隐居之所?毫无把握,我们还是向着那个诱人的绿屋顶,出发了。
成片玉米田,灌木丛……从戈德里奇到克林顿镇车程20公里,18分钟走完。幸运之星高照,在镇上的快餐店坐下来时,对如何找到爱丽丝•门罗的居所茫无头绪的我们,一杯咖啡没喝完,已拍脑袋想出了办法。
其实除了那张照片,还有另个线索,几年前一个粉丝在文章里说,门罗家在某条路的16号,他凭着记者报道中透露的门牌号,把小镇从头到底翻了两遍找到目标,却和记者一样没说出路名。
爱丽丝·门罗
小镇就一条主街,两边却排列好多小路,究竟是哪个16号?我们时间不多,行前没抱很大期望,觉得即便感受一下克林顿镇的氛围也好。毕竟这是门罗住了40多年的地方,在这里,她品尝几乎错失的迟到爱情,将短篇小说开垦到近乎完美。
《逃离》是门罗最著名短篇小说之一,而她自己也曾像小说女主角一样“逃家”——为逃离保守家乡小镇和与母亲的紧张关系。门罗20岁就嫁给大学同窗詹姆斯·门罗,只因“他答应带我去西部”。
当时,他们去到的最远之地是温哥华和维多利亚岛。在温哥华和维多利亚岛生活了20多年后,1973年,42岁的她再次“逃离”出了问题的婚姻,回到母校西安大略大学任驻校作家,期间重逢大学时代暗恋过的学长盖里·弗瑞林,两人相约吃饭,以为盖里有妻儿的门罗,得知他竟然单身。
接受《巴黎评论》专访时她这么叙述人生又一次重大转折:“我们去了教工俱乐部,每人喝了三杯马丁尼,那可是中午啊。我觉得我们都有些紧张。不过,很快就变得熟悉起来。记得到了当天下午,我们就已在谈论搬到一起住了。”教完那学期课程,“我们开始生活在一起,就住在他搬回来照顾母亲的那幢房子里。 ”
比起不少安大略19世纪美丽小镇,克林顿镇平淡无奇且有点零落。车子驶上正确道路,慢行,目不转睛向两边窗外搜索16号,然而到了尽头也没见那个绿屋顶,就在车子调头的瞬间,我认出了照片上特征明显的小门廊和凸窗!现在屋子被一片黑屋顶覆盖——几年前照片上有些褪色的蓝绿屋顶,已变成灰黑和粉褐交错,房子装修过了。
安省小镇克林顿,爱丽丝•门罗与第二任丈夫的家,她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居住至今。
超过百年的维多利亚式单层建筑,在午后阳光下有一种安详之美。木制门窗,白色松木板墙面,后来建筑师朋友说,让我印象深刻的小门廊和凸窗上的雕饰源自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建筑,不过已是民间做法,殖民地风格。
门罗家后院宽深,尽头横着铁路,伸向远方的铁轨似是小镇的亮点?象征它与世界的连接。院子草地上有好些大树,是盖里种的核桃树吗?不见被人描述过的“奇花异草”,大约因为侍弄它们的盖里已在门罗获诺奖那年春天去世。忽然看懂了门罗得奖后媒体流传的一些照片,神采奕奕坐在铁道上那张不就是在后院外面拍的吗,蓝色脚趾甲给人印象颇深,而白墙前、绿树下微笑的一个个门罗,也都取景于这栋房子内外。
刚在树丛间蹲下拍了张房子背面的照片,就听见招呼声,一位健硕老者从马路对面径直走来。记得门罗说过,她能在小镇隐居多年,与邻居的守护有关。“你知道这房子里住着谁吗?”“当然,我是爱丽丝的书迷。”老人释然了,说发现门罗家附近出现陌生人,就过来看看,他讶异我们如何得知门罗的地址,接着兴致盎然告诉我们,一向清静的门罗家有天忽被好多黑车围住,原来是特鲁多上任总理后,携妻子登门拜访。
从老人口中得知,门罗身体状况看来不错,每天出门一次,在附近散步,途遇邻居会打招呼聊几句。此刻,她应该就在家中。
天哪,近在咫尺!门罗就在门内,当我们这些不速之客在房子外面走动、拍照,或许门罗正在某扇窗内看着我们。她会坐在餐厅一角么?记得有报道说,盖里(在世时)有自己的书房,门罗则在餐厅一个角落的小桌子上写作,桌子对着窗户,可以看到马路。
屋子正面,一棵婆娑大树洒下浓郁翠影,角落停着辆小轿车,应该有家人陪伴照料87岁患过癌症的门罗,是代表母亲去瑞典领奖的女儿珍妮吗?门罗注重隐私,如此贴近她已是意外收获,我们不再打听了,也从没想过搅扰她,只是享受着“门内门外”的微妙。
门罗的邻居罗杰,看到门罗家附近有陌生人就会上前询问。
作家长期隐居、生活在偏僻小镇并不罕见,艾米莉·狄金森一辈子住在父母家中,与书籍、针线为伴。威廉·福克纳没怎么离开过“邮票般小小”的美国南方家乡。与门罗恰成对照的是“闺蜜”阿特伍德,两人一个是避世的“小镇老妪”,一个常现身媒体和大众视野,明星作家和公知光环闪耀。
不论低调高调,能写出好作品的都是好作家。如今,阿特伍德继续写作,坚持为公共事务发声,已封笔的门罗则安享晚年,将隐居进行到底。
中年回到安省,定居离老家温厄姆30多公里的克林顿时,门罗已经明白自己需要的只是一座安大略西南小镇,“我无法以同样感情再拥有其他任何一片风景,一个乡村,一面湖泊或是一个小镇。我现在意识到了这点,所以永远不会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