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在帐篷里吹着口琴,穿着迷彩服的猎人走进山林,用溪水洗脸、痛饮,松针高耸入云,干枯的松林里点缀着白棕色的驯鹿,猎人清脆的召唤声和鹿叫声差不多,驾着鹿沿着松散的队形下山。
小鹿用舌头舔舔顾桃的镜头,舔出一镜水雾……三百多年前,一支赶着驯鹿的鄂温克人告别西伯利亚,迁徙到大兴安岭的西北麓,在原始森林中靠狩猎和饲养驯鹿生活。他们信奉萨满,崇拜大自然,敬火如神,严格遵守着大自然休养生息的规律,驯鹿是唯一的交通工具,人称“使鹿民族”。2003年,由于生态迁徙和禁猎,大部分使鹿族人告别了森林和大山,搬进了政府新建的定居点。而部分族人则牵着驯鹿,回到森林,艰难地维系着原始的生活方式。
这一年,导演顾桃第一次走入使鹿族部落,也从这里走上了纪录片之路。在随后的六年中,他几十次出入大兴安岭的原始部落,积累了500多小时的素材,将这个濒临消失的族群记录了下来,剪出了一系列影片。其中,《犴达罕》为他获得了“2013年凤凰纪录片大奖纪录长片奖”。
第一次接触使鹿族人,是在酋长的客厅。当时,他略微局促地坐在一角,被满屋猎民挨个盘问:“你是顾德清的儿子啊?”“你是顾德清的儿子啊?”
他是顾德清的儿子。
父亲顾德清是汉族人,取了满族女子。大学毕业后支援边疆,到鄂伦春旗的文化馆工作,却不甘于平淡。在顾桃的记忆中,父亲总是时不时就“失踪”几个月,再次看到他时,就像是“野人归来”,蓬头垢面,一脑袋伤,眼里却有一闪一闪的光。
最让小顾桃记忆深刻的,是父亲晚上点着灯,用各种液体冲洗黑白胶卷。那些在药水里慢慢显现的,是另一个世界:厚厚的积雪,密密的松树林,背着长杆枪、穿着鹿皮夹克的猎人,雄赳赳的猎狗,长着大角的鹿,还有撮罗子(外围包着桦树皮的圆锥体帐篷)……后来他才知道,父亲在那时,已经开始用影像和文字记录下鄂温克猎民的生活。
那时鄂伦春人养马,鄂温克人养鹿,一南一北,同在大兴安岭。鄂温克的鹿族,也被称作使鹿部落,是中国最后的狩猎民族。新中国建国以来,鹿族历经了三次被安排的迁徙定居,但由于驯鹿不能适应山下的圈养生活,一批批地死亡,一部分养鹿者总是回到大山,延续古老的生活方式,继续与现代文明博弈。随着人数日益减少,使鹿文化已经濒临绝迹。
对镜头好奇的驯鹿。
但顾桃一开始并没有“子承父业”。1995年从内蒙古艺术学院毕业后,学油画的顾桃一直在外漂泊。同学招呼一声“走,咱们搞装修!”他就跟着搞装修去了。同学又一声“走,咱们得做壁画!”他又做壁画去了。
2002年,离家四年的顾桃回了老家。一进门,发现父母头发白了,腿脚也不利索了,心里特别难受。“以前他们总跟你说,哎,你不用回来了,我们也不想你,你就好好在外面学习,工作。其实都是反话,是怕打扰你往回跑,太远了。”
翻着家里的书柜,他突然发现,小时候每次父亲回家后,他帮着誊写到稿纸上的猎民生活日记,已经由山东画报社出版成书。父亲翻着书里的照片,一边跟他念叨,“这都是我的老朋友啊……”
那时侯老人没有手机,猎民们也不会写信,已经十几年没联系了。顾桃突然心里一动:那我去敖鲁古雅拍点儿照片吧,回来给你看看。
父亲很认真地给他写了介绍信,列了五六个要找的人名,什么马克西姆、果士克,都是俄文名。第二天,顾桃就出发去满归了。
父亲和他自己都不曾料到,这次旅程就像个奇怪的催化剂,让顾桃过去耗的所有时间都有了意义,仿佛是金属钠与水混合,加入空气后燃烧,爆炸。
满归
满归是猎民们的定居点之一。早上七点半的街道空空荡荡,邮局和商店都没开门。路旁排列着许多俄罗斯风情的金字塔状木头房子,叫木刻楞。
满族青年张丹是顾桃在满归碰到的第一个人。他一看那封介绍信就说,这个死啦,早就喝死啦,这个冻死啦,这个淹死啦……这个啊,他儿子还在的,我带你去他家。
他找到的这个叫何协,是鄂温克女酋长玛利亚·索的儿子。“一进门,何协胖乎乎的媳妇坐在炕上,像口大钟。后来才知道,她脑子里有颗子弹没取出来,是何协他们擦枪时走火,穿过一层纤维板给打中的,取出来有危险,就一直留在里面。她胳膊大腿都动不了,就越坐越胖了。”
越来越多猎民出现在何协家,都是拿着茶缸子来喝酒的。他们一个个盘问顾桃:“你是顾德清的儿子啊?”“你是顾德清的儿子啊?”,还让他把身份证拿出来。“完了大家就继续喝酒,聊生态移民的事。有的说,我要自杀,他妈的都不让打猎了,枪都没收了,怎么找驯鹿啊?”
那时,恰逢2003年鄂温克族猎民生态移民。政府投资了1200万元,免费提供根河郊区31栋北欧风格的建筑群给猎民居住,新居中还分布着博物馆、宾馆、鹿茸加工厂和政府大楼。同时,根河市也实行了禁猎政策,猎人们的半自动大枪都交了出去,换成没什么杀伤力的BB枪。
猎民代表谷革军是第一个交枪的,在采访的新闻镜头面前雄赳赳气昂昂。当时,采访的中央和地方电视台来了一堆,主持人在镜头前说:“鄂温克人欢天喜地乔迁新居。”交完枪的猎人背过身却开始抹眼泪,都明白,“以后不可能摸着我们心爱的猎枪了。父辈传授的手艺,到我们这一代给丢了。”
还有猎人问,以后没有枪,驯鹿碰到熊、狼什么的怎么办?政府的人说,别慌,打110,报警。
驯鹿的反抗则更加悲壮。鹿群原本春天吃树枝、夏天吃蘑菇,冬天雪再厚,也能找到恩考(苔藓)。但是定居点离最近的放牧点足足有80公里,它们只能吃山上运下来的草。许多驯鹿适应不了圈养方式,不到一个星期就死亡了。
顾桃当时不明白猎民们的苦恼,只是跟着喝酒,然后拿着相机到处“咔嚓咔嚓”。“当时客厅里有两个大猎狗,正在交配,我就觉得特震撼。你看城市里的客厅,只是人坐沙发上看电视、喝茶,中规中矩的,这是所谓的正常。但我在那个气氛里,觉得最自然的就是人和猎狗的关系,自然和猎狗的天性,那太有意思了!”
第一次从猎民定居点回来后,顾桃隐约有一个感觉,父亲当年使用的文字和照片已经来不及了,要用影像方式来记录鹿族快速的变化。他想,即便保护不了这种原始的文明,能记录下来也是有价值的。
他先在杂志社做了两年摄影记者,攒钱买了设备。2004年夏天,带着摄像机的顾桃再次来到酋长玛利亚·索在定居点的家,想跟着他们走进大山里的部落,记录下他们最原始的生活。那时候,一部分猎民已经带着鹿重新回到了山里,住回了撮罗子或帐篷。
有儿子何协在,玛利亚·索就很安心,退役的猎犬喜力各趴在他们面前。
但是,面对顾桃的请求,年过八旬的老酋长面无表情,每一条皱纹都不为所动。人称“最后的酋长”的玛利亚·索,在森林里已经生活了八十多年,森林和驯鹿是她全部的寄托。她不会说汉语,但早已不是第一次面对镜头。采访的、猎奇的、旅行的……人们来了又走,跟她合过无数的影,却无法改变使鹿族的命运。“她知道她的枪收不回来,她知道生态移民是错误的,但感觉也没有力量去改变。”顾桃忖度。
但他不死心,转而跟在酋长儿子何协后面转悠,酋长家有啥事儿就帮忙。几天以后,顾桃得以跟着装驯鹿的车上了山,深入鹿族最大的猎民点,成了第一个长时间跟踪拍摄他们的纪录片导演。
山中
“夏天山上亮得早,三点太阳就会出来,整个森林就会是一片暖洋洋的绿。”
顾桃在日记集子《忧伤的驯鹿国》里对敖鲁古雅的夏天如此描述。敖鲁古雅是使鹿鄂温克民族的故乡。在山上,顾桃跟所有的猎民一样,每天找鹿、挑水、砍冰、背地衣、做饭、喝酒……上山的前几个月,他基本没拍什么东西,就和所有人一样生活,然后每晚写日记。
因为父亲的“失踪”,顾桃从小就得干农活儿,秋天砍白菜、冬天扒树皮、腌酸菜……这倒给他的山上生活打下了基础。然而,山林并没有镜头中那么童话。尤其是冬夜,最低温度能达到零下四十摄氏度:前半夜不断地往火炉里添绊子,能把铁皮炉烧红了,帐篷就像桑拿房一样难捱;而后半夜,感觉皮肤上都是冰霜。
“纪录片最残酷的就是你陪别人生活”,有拍过纪录片的人这么说,但顾桃不同意。他觉得,只有心甘情愿地融入别人的生活里,才可能拍好纪录片。“他们干的活我都能干。你没有那个精力,你没有那个空气,那个呼吸,那种气息,那种土壤,你怎么能够体验到那种生活呢?”
“我要连续在北京待一个月我得疯。”有时,城里的逼仄生活让这个北方汉子受不了时,他就带着机器回大兴安岭,直到把所有电池用完。只要拎着摄像机一走,他就会汗毛竖起,激动得全身都起鸡皮疙瘩。
在山上,他可以与猎人们一起静静地看月亮消失在大兴安岭,可以听他们讲故事,聊艺术和政治。他学会了不看表和日历。玛丽亚·索告诉他,日月星辰的变化就是她的节气表。月亮要是带头巾(周围有光晕),就是告诉人们最冷的时候到了,要备柴火。“虽然在山上寂寞了点儿,冷点儿,或者热点儿,但是很自由。”
每一头驯鹿,对柳霞来说都像是亲人。
山上最重要一个活是找鹿。猎民千百年来与鹿相依为命,每只鹿都有自己的名字:“牛仔裤”“武则天”“葡萄糖”“白岩松”……在猎民信奉的萨满教中,驯鹿被视为人和神之间的使者。
驯鹿一直是猎民们的交通工具,如今,鹿茸也是猎民最主要的收入来源。每年5月下旬至7月末是锯鹿茸的日子,猎民会将锯下的茸煮开、晒干储藏,之后再给茸根撒上消炎粉。
被放出去觅食一段时间后,猎民就要把驯鹿找回来,喂盐和豆饼,让它们知道营地的概念。玛利亚·索在驯鹿脖子上系了名为“巧尔然”的铜铃,便于沿着铃声寻找。只是,每次找鹿的行程都越来越长,收获却越来越少。
一次跟着找鹿时,顾桃撞见一头被油丝绳倒挂在树上的鹿。“脖子歪拧着,眼睛已被乌鸦啄成了洞,苍蝇争抢,臭味熏天”。这是偷猎者陷阱的牺牲品。小孩们必须将鹿的头部和五脏六腑烧掉,以防引来其他野兽。
在顾桃的镜头中,充满着原始而粗糙的画面,却又带着一种迷离的乌托邦气息。金马奖评委沈可尚曾跟《南都周刊》记者说,“我非常喜欢顾桃的片子,但真想帮他把画面好好掌控一下。”
《敖鲁古雅》系列获奖后的一次放映会上,有观众质疑他“碎片式”的纪录手法缺乏技术,故事性不强,顾桃完全赞同,却没有一点儿窘迫感:“这十年我都没技术,真的。我没学过拍摄,是永远用自动光圈,自动对焦。刚开始拍摄的时候,经常是以为开机了但其实是没开机。拍过的又重新拍了一遍。”
他很怕被提问,觉得底下那些观众、学生问得都很专业,比他更懂表达:“经常是:顾导,您这个片子表达了一个什么割裂啊,民族啊什么,讲了一通。”他只好连连点头,对,对!
他觉得,拍纪录片重要的不是技术,而是态度和本能。这从他欣赏的纪录片里也能看出来:徐童的《老唐头》,赵亮的《罪与罚》,朱传明的《北京弹匠》。正如纪录片导演魏晓波写的:顾桃的三部纪录片没有猎奇,没有高屋建瓴的观点,也没有看似深刻、一厢情愿的解释,他以异样的视角呈献给我们的使鹿鄂温克人的生活碎片。“我喜欢那种特真诚地展现生活原貌的片子。”顾桃觉得,这或许也是自己得奖的原因。
喝酒
颁奖典礼上,《南都周刊》记者曾问顾桃:压力大不?“没有压力,只要酒没醒就没有压力。”喝酒在顾桃的生活里就如空气一般重要,在他的纪录片里,喝酒也是最常出现的镜头。猎民们没事时就喝酒,喝大了轻则耽误找鹿干活,重则互相揍得你死我活,但醒过来之后又继续唱歌生活。纪录片中有几位,如今已经因为喝酒而去世了。
每次上山前,顾桃都会带上不少酒,跟爱喝酒的维佳、柳霞和他们的母亲老芭姨同睡一个撮罗子,一起喝。在片子里,老芭姨总埋怨他,“你就带,看把他们喝的!”可又一边嫌弃,“哎呀,怎么不带点啤的呢?”带了啤酒又说:“哎呀这啤的也不够劲儿,怎么没带点白的?”
“藏酒”是他们的一种特殊活动,因为大家都爱喝,有时酒没喝完,就得找地方藏起来,免得被别人喝掉。酒瘾来了没酒喝时,大家就找,树后或草丛是经常能寻到宝的。有一次,一个来采风的大学生想了个绝招,把酒挂在高高的树顶上。后来他发现,树没了,原来柳霞为了喝那瓶酒,直接把树放倒了。
频频带酒的情节引来了不少质疑,有人觉得顾桃是有意靠酒来方便拍摄的。但导演本人满不在乎:“少数民族的性情里,这就是自然的。两拨喝酒的人凑在一块儿,你说是谁鼓励谁喝酒?”
有时候,猎民们也不愿意自己的醉态被拍进去,觉得伤自尊。老芭姨在网上看了顾桃的片子,不高兴,“你看你拍的,多难看啊。”但维佳醉醺醺地看一眼,觉得“他拍得挺真实,挺真实的”。
顾桃理解他们。酗酒当然是个人行为,应该自己承担责任,但是,“当这些猎民看着自己的世界一点点被毁灭,却无能为力时,酒精就成了最有力量的东西。”有些专家认为,顾桃的电影没有展现出“新生活带来的希望”,他却认为,这就是一种没有希望的生活,“他们等着自生自灭”。
逆光下的皮子给营地增添了一份古老的气息。
其实,猎民们也曾试图寻找新生活。维佳是族里的艺术家,也是使鹿鄂温克最后一位萨满的外孙。他曾在北京民院学画,会写诗,清醒时常聊德国表现主义、意大利画家莫迪里阿尼。席慕蓉作为蒙古人去拜访狩猎民族时,见过维佳的画,给他留下了字条:艺术的生命需要自己小心保护和维持。珍惜上天赋予你的才情,坚持下去,好吗?
但是,维佳嗜酒如命。老芭姨在网上为他登了征婚广告。结果,海南的夏老师看到了以后,跟老芭姨聊了两个月电话,上山来了。维佳从北纬52度的原始森林,一下子到了热带海岛。
在三亚生活时,维佳曾在两个月内画了五幅油画、一张素描和一幅烫画。里面有高耸入云的松林,有撮罗子,前面是棕白的驯鹿,鹿角托起,就像在北极村庄。跟顾桃聊起以前的打猎生活,他神采飞扬、手舞足蹈,仿佛那头被他一枪打中动脉的熊就在眼前。
但是,维佳仍惦记着喝酒。在纪录片中,他经常为了喝一瓶啤酒而跟夏老师讨价还价,软缠硬磨。“那我回山上了啊”,维佳讨酒失败后这样威胁,语气温柔。有时他偷偷弄了白酒,喝得一塌糊涂后,夏老师气得直接以耳光伺候。沮丧时,维佳说:“我真他妈不想呆了,没XX意思了,回猎民点!”半晌又说了一句,“我还真有点舍不得她。”
后来,夏老师把维佳送到戒酒中心,他开始喝中药戒酒。
从三亚回去的车上,顾桃在日记里写了这么一句:森林里最后一头犴困惑在热带雨林,无力咆哮,只有哀嚎……我看到维加穿着印有椰子树的海岛服,在沙滩上嗮太阳,总感觉这不属于他,但我无权干扰他的幸福或不幸,只有等待他自己选择未来的生活。
最后,维佳戒酒无望,最终一个人回了森林。挑着树干在溪边走的他,脚步轻快,似乎重新拥有了生命。
“我感觉维佳的身上就具有犴达罕(驼鹿,大兴安岭森林中身形最大的动物)的气质,孤独、敏感、无处安身。”顾桃曾这么写。其实,有朋友觉得,顾桃也和维佳一样,是城市里另一头犴达罕,尽管现代文明不时地召唤他们,却只能在原始森林中得以畅快地呼吸。
文明
在顾桃看来,一种文化总有消失的时候,有时,这甚至是这个族群自己的选择。“要让咱们回去打猎,100个里面有99个愿意,唯一不愿意的会是一个小娃。向往大城市的生活。这也是他们所害怕的,”猎民古革军承认。
在使鹿族的孩子看来,山下的KTV和电脑游戏显然比山上生活更有吸引力,也能让他们更快融入现代社会。他们想学习鄂温克语,却没有一个好的途径,会讲传统语言的老人越来越少了。
玛利亚·索的女儿德克莎也很矛盾,她在与白岩松的采访中曾说:山下,是有医疗体系保障的丈夫,需要上学的孩子。山上,是需要照顾的老人。而自己的孩子,只会在放假时会到山上象征性地待两天。
顾桃有时幻想,政府应该“让愿意待在森林里待的人重新过上猎人的生活,让他们作为护林员,再发上工资。因为他们对每一条河,每一座山都非常熟悉。山川河流都是他们命名的,这是最理想的了。”
在山上待的几年中,老酋长玛利亚·索始终拒绝面对顾桃的镜头,也不讲汉语。这位使鹿族的核心人物,对森林、对世界有着坚定的看法。出现在镜头里的经常是她的侧脸,金黄的夕阳光斜斜射进帐篷,洒在她花白的头发和安静的脸庞上,老人吹着口琴,曲调悠长、迷离,颤动着林中的乡愁。
第六年的一个阴冷天,老人终于对摄像机开口了,用鄂温克语缓慢地讲:
“我们就这样狩猎,放驯鹿,过了一年又一年。过去地方挺大的,方圆上千里,到处都有鹿、灰鼠子。现在不同了,到处都是人,偷猎的人。到底是谁把林子里的树都放倒了,砍光了?是谁跑了火,把林子一烧就是十天、二十天?是谁用毒药毒死野鹿还有犴?是谁用套子把林子都圈起来?一点点地把野兽弄死?我们连自己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放驯鹿的地方也没有了。现在还把我们的枪收了,就像把我们的饭碗打碎了……一想到这个,我就想哭,做梦都在哭!”
空气像凝固着,唯有摄影机器的电流声,和顾桃不忍看她的眼神。
也许,在强势文化面前,弱势文化只有两种命运,一种是被同化,另一种是成为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