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格里拉的往事
文员
“什么也做不了。
绞尽脑汁也没有良策浮上心头,甚至不知该朝何方前行,只觉得自己腹内空空。人生中或多或少会有这种时期。约翰•列侬的人生中有过。我的人生中当然也有过几次,二十岁前后那段时间尤其如此。”——村上春树
很多时候当我们谈村上春树时,我们会开始联想到自己和自己的生活,很多时候村上书中的情节就好像我们生活的抽象和隐喻。
香格里拉独克宗古城付之一炬的消息传到我耳边时,我的内心一阵揪痛。
那里记录着一些年轻人在他们更年轻的时候的故事,如今却只存在在记忆里。
劲松的客栈也随着那场不肯熄灭的大火灰飞烟灭,我无法想象劲松在夜里逃出火场然后嚎啕大哭的情景,实际上他确实嚎啕大哭了——他哭的不是房子、财产,是历史——独属于我们的历史。
2008年我和劲松毕业于同一所大学,那一年的七月,我背着自己的手鼓去了丽江,然后是香格里拉,并扎根那里。劲松则进入了中航工业,2009年的元旦,我打电话给劲松说:“我在香格里拉开酒吧了,你也过来和我一起干吧!”
那个时候,劲松的女朋友已经结婚了,但新郎不是他,是一家食品企业的老板。我极尽自己的鼓吹煽动之能说自己的酒吧多牛逼,多有前景,而香格里拉是怎样一个理想的天堂。于是劲松瞒着父母辞职跑来了香格里拉。
我去香格里拉的机场接他的时候,他剃了一个光头,脖子上围着大红色的毛围巾,我问他不戴帽子冷不冷,他“呼呼”着白汽笑着说不冷。
我说咱们先吃点东西去,他不肯,执意先去酒吧看看。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酒吧在四方街的一个角落里,门很窄,内部空间也是窄长型,只有不到四十个平方米,四张桌子,一个吧台,一个极其简陋的小舞台就占据了所有空间,与之形成巨大差别的是我在门口挂的一张招牌——“流放者之家”。
“就这——你就敢忽悠我过来?”劲松有点儿泄气,他看到的桌子、板凳是我和另一个搭伙的朋友花了一个月从木料经过锯、刨、磨、拼、上漆手工做出来的,吧台、酒柜也是,房顶和四壁抹了大白粉,然后涂鸦着蛇鬼牛神。
我一如既往贱兮兮地陪着笑,“一切都会好的,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
“开玩笑,你知道——我是辞了——国企的工作!”
我点头如捣蒜,一脸忧伤地说:“你也知道,我来这里也就四个多月,能开起这间酒吧就很了不起了,酒吧是我和另一个伙伴一起开的,他弹吉他,我打鼓……四个月啊……我们每天唱四个小时,才挣出这间酒吧!”
劲松也不说话了,大学时代我们是最要好的朋友,他会拉手风琴,我们一起喝啤酒、晒太阳,一起坐在路边的台阶上看过往的漂亮姑娘们,一起去图书馆看书学习,不过他看的是教材和专业书籍,我读的是莱蒙托夫、拜伦和黑塞。他曾经说他要考北京的航空材料研究院,我吹牛逼说我要到柏林的洪堡大学里去学习真正的知识!
末了,他打破沉默,抿紧的嘴唇破出一个字:“干!”
宋是我说的另一个合伙者,我们都叫他“黑娃”,他的肤色确实黑,不过吉他弹得一级棒。能开起这间酒吧,他的功劳最大,这里头有他一年半的卖艺收入。
就这样,我们的香格里拉时代开始了,2009年的时候独克宗古城已经繁华,却还不至于如后来般游客如潮,“流放者之家”成为当时一批流浪歌手、行吟诗人和不远万里来祖国西南洗涤灵魂者的大本营、根据地。
2011年年初的时候,我们掏出所有家底,盘下了“流放者之家”旁的一处房子,开了旅馆,从此“流放者之家”名实相副,白天我们在旅馆里睡觉、排练,晚上在酒吧里演奏、弹唱。
这一年过年,宋、劲松和我都没有回家,我们去了大理,面对着洱海,坐在躺椅里发呆。
劲松端起茶杯喝口茶说:“老单位的同事结婚了……”
我望了他一眼:“后悔来了?”
劲松笑笑说:“谈不上后悔吧,这两年过得不是非常愉快?”
过了一会儿,劲松说:“她生娃了……”
“谁?”
“还能有谁?”
“我靠,还放不下?”
“哪儿有那么容易……”
劲松是个理想主义者,对生活和爱情充满着理想主义的建构,但现实肢解了美学,摧毁了理想主义者的根基,任何熟悉他的人都能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一个人梦碎后地对生活的恐惧、警觉和提防。
“他妈的,你当初为什么不去挽救?”我问他。
“我没有理由阻止一个人追求她定义的幸福。”劲松的眼角在阳光下闪耀着水晶的光亮,他拽起脖颈上大红色的毛围巾擦拭眼角。
良久,劲松转过头对我说:“牛虻,谢谢你——把我叫到这个地方,实际上,我的生活在这里才得以继续!”
我只能苦涩、生硬地对他微笑。
苍山洱海,大理的冬天像水晶一样冰凉,一样透明,一样冷冽。我想起自己喜欢的姑娘——毕业的时候我曾经告诉女孩儿四年后混出成绩然后去娶她,眼看着第四年已经到了,我们除了客栈、酒吧、音乐和虚无的梦想一无所有。
我转过头问宋:“黑娃,你和女朋友什么时候结婚?”
宋抿口茶,看着我俩一脸的愁苦无不悠然地说:“春暖花开时……”
“靠!”
宋和女朋友在甘南草原上相识,他的女朋友毕业自常青藤,现在在上海做高级白领,我也不知道宋这样的黑脸娃,大晚上你只能寻到灯泡似的两个眼睛的人是凭借什么追求到那么优秀的女孩儿。
“牛虻,你的梦想是什么?”宋问我。
我迟疑了,“不知道……如果是梦想,我只想无忧无虑地生活,至于生活的理想,我现在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什么?”劲松哭笑不得地问:“你丫自己过得这么迷茫,当初你就敢忽悠我过来?”
“我……”
洱海安静得像一面镜子,我想起了2007年,自己一个人乘着绿皮火车跑到她的学校去找她,那个时候与她相识不过几天而已,自己便无知无畏地去找她,而看到她的时候又羞怯地一言不发,只能傻笑,像个哑巴,像个乡下的孩子。自己何尝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女孩儿的工作稳定,自己却在西南边陲自我放逐;自己为女孩儿学会了做饭——学会了汽锅鸡、丽江粑粑、腊排骨、青刺果、弥渡卷蹄,但是女孩儿在千里之外,自己并不能给她做一顿温馨的晚饭;总计曾经憧憬的一切,和今天的生活完全不同,即使是以梦为马,那匹马,也被调包了……
“我们唱首曲子吧。”我对他俩说。
“嗯?”他们很诧异,此刻大家躺在面朝洱海的躺椅里,晒着下午的阳光正舒适无比。
“来一首《我是不是你最疼爱的人》!”
我起身从房间里拖出吉他、鼓和手风琴,大家执起乐器,席地而坐,洱海的海面微微荡起了波纹。
宋看了我和劲松一眼,然后右手划了一个长音,接着便是熟悉的节奏,我们在“流放者之家”演奏过无数次的曲子。
劲松的手风琴合着音,我闭上眼睛,脑海里放闪着2007年、2008年、2009年、2010年的光景……
劲松的声音更忧伤些,但是连贯而洪圆,宋的声音嘶哑、悲颤。
“从来就没冷过因为有你在我身后,
你总是轻声地说黑夜有我,
你总是默默承受这样的我不敢怨尤,
现在为了什么不再看我……”
我想起了在她的学校的那个傍晚,她当天要做一场活动的主持人,于是我等候在大学生活动中心的门外,结果没有等到她主持仪式的结尾我就一个人逃跑,心脏跳得那么真切……鼓点飞速而激烈,继而骤然停止,我也合音唱道:“我是不是你最疼爱的人,你为什么不说话,握住是你冰冷的手动也不动让我好难过,我是不是你最疼爱的人,你为什么不说话,当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却沉默不说……”
一曲终结, 又是一曲。那一天,是大年初一,那一天,我们仿佛唱了四年来我们所有唱过的曲目——《再回首》、《在那遥远的地方》、《我是多么地想念你》、《女孩》、《生活在地下》、《活在1988》,直到月亮的倒影闪动在冰冷的洱海的水面,仿佛看透了人们的心思。
那一晚,我们又喝了很多酒……
第二天,我告别了劲松,告别了宋,又一次只身前往女孩儿所在的城市,我还背着那只四年前背来的鼓,但是我已经决定放弃习惯了的生活方式。
后来我知道,那一年宋也离开了香格里拉,但是“流放者之家”仍旧在营业。
再后来我又知道,劲松的那条大红色的毛围巾是他曾经的女孩儿送给他的唯一的礼物。
如今, 我和女孩儿有一个家,不大,但是我每天晚上可以给她做汽锅鸡、丽江粑粑、腊排骨、青刺果、弥渡卷蹄,还有西红柿炒鸡蛋。
今天, 我给劲松打了一个电话,安慰他。说了很多话,我和他都哭了,上一次我俩一起哭是大四分别前在22栋“天健苑”寝室楼的楼顶上,大晚上,我们俩人在已经没几个毕业生的宿舍楼楼顶,拉着手风琴,敲着金贝鼓,边唱歌边哭,我记得那一夜,夜空靛蓝,流云浮动。
通话一个多小时,我忘记了大部分对话,只记得劲松说他也要离开香格里拉了,大火淹没了劲松对香格里拉唯一的留恋,他说有一家挺有名的旅游产业公司要聘用他。
对了,他在不经意间还提到一句话,他说:“大火把一切都烧没了,包括那条大红色的毛围巾……”
文艺连萌 对抗凶顽世界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