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路西法
1990年,中国老百姓最关心的是什么?
不是伊拉克和科威特开战,而是大成没有和刘慧芳结婚。
「大成」即宋大成,和「刘慧芳」都是电视剧《渴望》中的重要角色。这部电视剧被认为是国产室内剧的开山鼻祖,创下了中国电视剧史上空前绝后的90.78%的收视率(尽管当时的统计方式受到后人的极大怀疑),真正做到了「万人空巷」。
《渴望》
传说不仅带动了彩电的销售,播出期间甚至连犯罪率都会降低。主人公刘慧芳、王沪生、宋大成的三角恋让全国观众牵肠挂肚、如痴如醉,故而与战争、挂历并列为90年的三件大事。
《渴望》的故事并不复杂:「文革」中出身知识分子家庭的王沪生被打成「黑五类」,他在工厂接受改造时受到车间女师傅刘慧芳的温柔照料,同时车间主任老实憨厚的宋大成也爱上了刘慧芳,二人同时对刘展开追求,最后刘慧芳嫁给了王沪生。
《渴望》
婚后王沪生逐渐表现出了好吃懒做、刻薄寡情等弱点,尤其因刘慧芳坚持收养孤儿刘小芳与刘慧芳渐生矛盾(实际上刘小芳是王沪生姐姐的女儿)。「文革」结束后王沪生便与刘慧芳离婚,扔下她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拉扯孩子……
总之这是一个「好人没有好报、所有惨事都发生在一个人头上」的「眼泪剧」。刘慧芳善良、贤惠、隐忍、漂亮、温柔,集合了传统文化中女性的所有美德,但就是遇人不淑,被丈夫、小姑一家刁难,剧本后期眼看苦尽甘来时还莫名其妙地遭遇了车祸。
《渴望》
剧本的灵感据说只是来自报纸上一段一百字的报道,创作时王朔、李晓明、郑晓龙、郑万隆四个人把能想到的各种社会新闻都堆了进去,初稿上甚至没有角色名字,只有「穷酸知识分子」、「默默的追求者」等代号。
而对《渴望》的解读却异常复杂:八十年代是「启蒙」的时代,激情澎湃的知识分子走在时代前列,九十年代普通人开始在市场经济中追求虚幻的个人幸福,「呐喊」却显得苍白无力,知识分子集体陷入了失落茫然。
《渴望》把知识分子王沪生塑造成一个好吃懒做、忘恩负义、光会耍嘴皮子的形象,却点燃了大众的狂热情绪,甚至「举国皆骂王沪生」,在这个冬天里更加剧了知识分子那无以言说的被抛弃感。
后来知识界集体围剿王朔、批市场经济、批大众文化、「人文精神大讨论」以致最后整个知识界大分裂,莫不肇因于此。
《渴望》
有意思的是1992年,王朔又发表了小说《刘慧芳》。这部作品就是《渴望》的后传,故事背景设定在90年代,刘慧芳已从车祸中康复,也与王家修好。在同学会上她遇上了多年未见的夏顺开,后者正是王朔最擅长描写的那种「痞子」,是新时代的弄潮儿。
他一方面贬称刘慧芳是「好人,但是无用」,一方面又对刘慧芳展开了热烈的追求,甚至想要强奸她。
一开始「集一切传统美德于一身」的刘像样板戏中的正面人物一样,对痞里痞气的夏顺开严防死,然而当夏在一场大火中毁容后,伤心绝望的刘慧芳却出于怜悯嫁给了夏顺开,正如她当年出于怜悯嫁给了王沪生。
很多评论据此认为:王朔创作刘慧芳这个人物其实并不是褒扬她的「美德」,而是意在讽刺。刘慧芳就是那种自讨苦吃的人物,再给她一次选择的机会也是如此。
是观众太愚蠢才把刘慧芳当作道德偶像。据说年轻人比较喜欢这种解读,而王朔本人对这种解读也没有否认。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我怀疑二十八年来并没有人真正看懂了这部电视剧,甚至连他的作者王朔也不例外。
《渴望》
破解《渴望》最关键的点在于:在「穷酸知识分子」王沪生与「默默的追求着」宋大成之间,为何刘慧芳选择了前者?最愚蠢的解读莫过于认为这是王朔在「黑」知识分子:王朔确实不喜欢知识分子,九十年代的知识分子也大多不喜欢他,但其实二者的关系就像是落在猪身上的乌鸦。
王沪生被认为「穷酸无能」、「好吃懒做」大半是因为在特定历史条件下知识分子的收入还不够高,白领阶层壮大之后人们就不会这么想了。至于「忘恩负义」则只能说是王沪生的个人品质而已,没有理由扩大到整个知识分子阶层。
至于批判「传统美德」说也似是而非,《刘慧芳》中是夏顺开在追求刘慧芳,而非反过来。既然是批判,为什么夏顺开又自认为「我断定你(刘慧芳)和任何人都不合适,只有我,我能作你的丈夫」呢?
比起固守「女德」的刘慧芳,明知「女德」荒唐虚伪却一意追求刘的夏顺开不是更加荒唐吗?
《渴望》
所以《渴望》的故事并没有乍看起来那么简单,实际上《刘慧芳》的情节让我想起了英国电影《哭泣的游戏》:一位叫吉米的英国士兵爱上了一位叫迪尔的黑人美女,而迪尔的前男友是爱尔兰共和共军成员,所以她一直对吉米不冷不热。在吉米锲而不舍地攻势下,迪尔终于被打动,可是临上床时吉米才发现对方竟是一个有着异装癖的男人!
吉米是一个直男,知道真相后当然不再爱迪尔了。这时迪尔竟反过来狂热地爱上了吉米。于是轮到吉米被这种无条件的爱所打动了,他渐渐克服了自身对于同性恋的反感,在结局里甚至甘愿为「她」承担起了杀人罪责。
《哭泣的游戏》
网红心理学家齐泽克在《快感大转移》一书中分析这部电影时写道:正是爱情的不可能性证明了爱情的无条件性。吉米并不是被迪尔慢慢地「掰弯」,在影片里他一直是一个坚定的直男,他只是痴迷于永远不会完满的「完满之爱」本身。
在《刘慧芳》中,夏顺开其实就相当于吉米,而纯洁的刘慧芳就相当于迪尔。夏顺开鄙视她的虚伪、死板、无能,正如吉米鄙视同性恋,他绝不会爱上刘慧芳,他追逐的正是这种「不可能的爱情」本身:
刘:「夏顺开,你就是这么教育孩子的?明知道孩子们准备逃学,不但不与制止,还包庇她们。今天上午我见过你两次,你只字未提。」
夏:「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小芳是你的孩子呢。」
刘:「别人的孩子就可以放任不管么?别忘了这里还有你自己的孩子。什么理由不充分?逃学根本理由!你想让你的孩子成为什么样的人?你这样作父亲的,真让我难以置信。」
夏:「是的,我知道我错了,刚干就知道错了,后悔莫及。」
刘:「认错倒是很痛快,可危害已经造成了。不客气地讲,说你是教唆犯也不为过。」
小说中,刘与夏的这段对话非常突兀,带有大段「上纲上线」式的「文革」用语,并不符合九十年代的氛围。表面上这是二人在讨论教育孩子,实际上却是在调情。
夏非但没有「批判」这套已经发霉过时的「文革」语调,反而顺着刘说,渐渐地为之吸引,在小说后面甚至想要强奸刘——对于在「文革」中度过了青春期的男孩来说,刘慧芳这种「假正经」的女孩其实是一个很有精神分析色彩的形象。
而《渴望》里刘慧芳之所以不嫁宋大成选择王沪生,嫁给王沪生之后又不顾丈夫反对坚持收养刘小芳,本质上是与夏顺开一定要娶她是一样的:夏顺开需要在刘慧芳身上验证自己的「玩世不恭」,刘慧芳也需要在王沪生和养女身上验证自己「温柔善良」。
正是为王沪生在工人阶级看来是穷酸无能的,刘慧芳才会爱上他。而从宋大成这个类似《芳华》中的刘峰的角色身上,刘慧芳实际上看到的是另一个自己:用表面的无私奉献来控制他人。
为什么「女德」这么传统的东西会在那个最革命的年代里全面复兴?考虑到刘慧芳实际上被革命剥夺了一切个人的属性,那么就不难理解了。她对爱情和家庭的「渴望」说穿了就是在极度匮乏的年代里竭力抓住一点可以被自己独占的事物而已。
如果只将「女德」理解为男性欲望规训主宰的结果加以简单的解构实际上是很粗暴的。对一个已经被剥夺了一切的女人(也包括那些为刘慧芳奉献了大把眼泪的观众)来说,想要占有一点确认自我主体价值的东西,是非常可怜可悯的初衷,而不是愚昧无知的表现。
从这个意义上说,那场旨在消灭个性、整齐划一的社会运动,从一开始就注定是失败的:即使在完美的道德偶像心底也依然涌动着无法磨灭的自我满足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