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兰在蝙蝠侠系列中加入了社会现实的生存哲理,将超级英雄电影拉到了崭新的高度,封神。
不过,武侠电影作为中国人的成人童话,也可以说是我们的超级英雄片,而对于其中的光明与黑暗,早十几年就有前人展开过探讨。1991年,徐克导演,李连杰主演的新版《黄飞鸿》系列电影上映,由此展开了《男儿当自强》、《狮王争霸》新一代波澜画卷。有别于早年关德兴的《黄飞鸿》,徐克与李连杰的黄师傅虽仍像诸多传统演义中一样惩恶扬善,过关斩将,但徐克在时代背景、人物群像上都做了远超出功夫片诉求的构思,从小人物到大时代,从蒸汽机到黄包车,吾土吾民,何去何从。新版《黄飞鸿》系列不仅仅打的好看,其中的探讨至今看来仍旧震人发聩。心怀远望的徐克给这个系列起了一个满含苦心与野心的英文片名,Once Upon a Time in China,中国往事,记录中国那个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时代。其矛头直指意大利名导塞尔吉奥·莱昂内尔的《美国往事》三部曲。
这个系列起初看的时候,我还年幼,昭然的画面下,我热血鼎沸,随着时间的推移,再度重温,是越看越伤感。中国人的精神和文化中,最昂扬壮丽的一面,最丑陋卑劣的一面,在“中国往事”的大幕下交汇,化为一支荡气回肠的史诗。
爱国当如是
电影伊始,黄飞鸿三个大字赫然打在海天朝阳的背景上,黄师傅带领民团在海滩操练。青空万里,旭日喷薄,红光洒洒,碧海滚滚。浓墨重彩的影像,与《男儿当自强》的每一句歌词交相辉映,【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血气简直要涌出画面。
《男儿当自强》作为黄师傅的开挂神曲,典型的“在我的BGM里没有人能打赢我”系列背景音乐,虽然在各种节目里都放烂了,谁都能来两句。但仔细回忆,【让海天为我聚能量,去开天辟地,为我理想去闯】这般慷慨激昂的行文,已经许久未曾再有耳闻,黄霑故去之后,也鲜有人再能写这般豪迈字句,与《将军令》铿锵的呐喊久久回荡,未曾想是绝响。
看徐克的《黄飞鸿》电影时常会有种【当中国人真特么好】的感觉,其中奋发之气,阳刚之美,只有中国人感受得来。这份自豪感,至今和未来很长时间都要秒杀无数造作的鸡血片和音乐幻灯片。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气象堂堂的开篇,掀起一个激昂澎湃的时代大幕。真正进入故事以后,扣动内心的却是国人丑态的展示。《黄飞鸿》有三个反派,美国人贩子,沙河帮,落魄武师严振东。洋人贩子有权势,严振东有武力,而导致这两者和黄师傅形成对抗的,却是能被黄师傅一招解决的沙河帮。
这个彻底由乌合之众组成的下三流帮派,借着晚清乱世欺行霸市,烧毁宝芝林,被通缉后投靠美国人贩子,以为其搜捕绑架女性劳工为筹码,让人贩子陷害黄师傅,又找来严振东做打手,让其卷入了绑架偷渡的事件中,并最终身死。从头到尾,这帮人欺负、为害的都是中国人。
那些给到沙河帮众人面孔的镜头,是电影里最可怕的画面。投靠洋人时的得意与猥琐,享用酒肉时的粗野与贪婪,持有火枪时集体的发蒙愚昧,以误射一个同伙为代价知道了如何使用,瞬间转变为狗仗人势状的嚣张与狂妄。通过这些流里流气的动作与狰狞的表情,完全可以感受那种精神上的恶劣与病态。不由得倒吸凉气,即使在今天,这也并不鲜见。
可是原本,黄师傅早可以将这个毒瘤解决。当黄师傅在客栈制服勒索保护费的沙河帮老大,如果能将其送往衙门,那么后来不会发生那么多惨案。但是黄师傅在抓住沙河帮老大之后,和啧啧称赞无影脚的吃瓜群众发生了如下对话:
各位乡亲父老,这个人滥收保护费,我要带他回衙门,麻烦你们跟我去一趟做证人。
群众四散。客栈老板道:这位大哥功夫真不得了,这么高都敢往下跳。
黄师傅:老板,他强迫你买财神,你跟我去衙门做证人吧。
老板:做证人?我可不想像戏棚老板那样整天吃惊风散,你们在里面切磋武艺,打架我没看到,也不想知道。
这样的对话,这样的场面,这样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是不是很熟悉。西方列强入侵,晚清治下的中国割土丧权,国人低人一等,牛鬼蛇神趁机大发国难财,然而这些百姓也并不是全然无辜,胆小,麻木,沉默同样作了恶,甚至是晚清衰落的一份子。
沙河帮报复烧毁宝芝林,唯一愿意作证的却是洋人神父。先前黄飞鸿无奈放走沙河帮老大,路上遇到神父传教,反问耶稣是否会帮他作证,神父也哑口无言。但至少,他自己愿意。《黄飞鸿》系列里的外国人,有势利阴险的反派,也有秉承交流而来的先驱,并不全是坏人。
整个《黄飞鸿》系列,说的是英雄的故事。但英雄的伟岸,在于群氓的存在。电影中最有力量的画面,或许是这些龙套群演负责的路人脸孔,相比那些侠客武者,官员权贵,这些吃瓜群众,也许才正是我们这些普通人的祖先化身。这并非是在鄙视他们,因为时至今日,我们又何尝不是。
“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不可救药的民族中,一定有许多英雄,专向孩子们瞪眼。”鲁迅先生当时说过的话,至今应验。
金山脚下尸骨寒,民族苦难史的剪影
电影的主线事件是猪仔偷渡案的破获,折射了那段铺在美国铁路枕土下的华工血泪史。电影还设置了两个角色来表现。一个是逃出来的大叔,当他向黄师傅讲述着劳工被金山梦骗去签卖身契,饱受虐待,客死他乡,影片剪辑了一个开头海潮滚滚的空镜头,心潮澎湃的象征瞬间成了时代无情的浪花。而在街头宣扬金山梦蒙骗国人的假洋鬼子是中国人,最后打死这位大叔的沙河帮,也是中国人。
另一个则是黄师傅的徒弟牙擦苏。在演戏上颇有搞笑天分的张学友在《黄飞鸿》里扮演了一个滑稽却很难让人笑出来的角色。这个人是海外华工的后代,汉语结结巴巴,却比几位土生土长的师兄认得更多的汉字,他跟着黄师傅学中医,目睹被火枪打中的同胞重伤不治,愤而剪掉辫子,穿上西装,打算离开宝芝林,而在华工猪仔贩卖事件粉碎之后,又回到了宝芝林。这个小人物在中西文明间的挣扎,并不比他的师父少,而他的身份困惑,更令人辛酸。
正是这些不起眼的配角、龙套所组成的众生相,勾勒出了我们民族的苦难史,赋予了《黄飞鸿》能称之为中国往事的气魄。莫说武侠电影,放眼整个华语电影,都鲜有看到这种鲁迅杂文式,东亚病夫状的群像解剖,饱含怒其不争的悲愤,辛辣过后,又是哀其不幸的叹息。
坚船利炮下,武者的长眠与觉醒
当一部功夫片的时代背景与配角路人,拥有如复杂的层次感。作为主角的武者们,也绝不仅仅只是二元正邪的江湖好汉,一顿拳脚就能解决所有问题。《黄飞鸿》中的武者们,都站在东渐西风,蒸汽火药的迷雾中,困惑着自己的一身国术。
反派武师严振东,作为黄师傅在武功上的最大对手,很难被视为是大魔王的角色。这个从山东来闯佛山的武师,急切地想自己的本领打出名堂。他的武术,也是极富民间神话色彩的铁布衫硬气功,和阴毒狠辣的江湖招数。但在时代潮流的冲击中,严振东流离失所,一步步从落魄狼狈,走到了抛礼弃义,不辩忠奸的地步。
在黄师傅顾及他人的情况下小胜一次之后,严振东心魔已深,剧情上顺势被沙河帮找去做了名为师父实为打手的角色,为了快速获得声望和第一桶金,甘愿在一帮人渣混混面耍猴般表演功夫,带着莫名的仇恨,站在要去救人的黄师傅的面前。
特别感慨这个镜头,片尾货仓的竹梯大战里,严振东望着黄师傅的宗师身法,表情若有落寞。或许他也曾希望像黄飞鸿那样正气凛然,铁肩担道,但是生活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
在真正的对决中,严振东被一代宗师打得丑态百出,身心崩坏,穷追而去,妄图做最后的挣扎,而最终迎接他的,是洋人的火枪乱射。
铁布衫被打成了筛子,鲜血涂满了黄师傅伸出的援手,临死前留下了一句:我们的功夫再棒,也敌不过洋枪。
或许就像伟大的战争片都是反战的,伟大的功夫片,决不应该是一味制造中国功夫天下无敌的神话,以此猛打民族主义鸡血。严振东的这一句遗言,恰恰是功夫神话的破灭,是工业文明时代到来的警钟。功夫片曾经出现这种反思,除了《黄飞鸿》系列,似乎也只有李连杰后来的《精武英雄》。
严师傅留在了那个终将覆灭的旧时代,而作为正面的一号武者,电影的核心主角,黄师傅则开启了自己的思考。李连杰的这个黄飞鸿,在整部电影以及整个系列中,都在不断地疑惑。一代宗师的傲气,晚清生人的闭塞,形成了复杂的纠葛。而电影中黄师傅的形象和使用的物件,有意无意将此具象化了出来。
序幕中黄师傅接受了刘永福写有不平等条约的纸扇,迎接十三姨的时候接触到了照相机,但是第一次拍照险些出事,给黄师傅不好的印象。
为中枪菜贩治伤时,取出了洋枪的子弹,在喝止林世荣发飙闹事的时候,电影有点突兀地给了黄师傅布鞋的特写,或许是要表明其传统保守的立场。
十三姨要给他量身做西装,黄师傅婉拒,表明待国人皆要易服之时自己再顺从大势。但随后,一身长衫的黄师傅戴上了西式的帽子,墨镜,雨伞,这是一个折中的造型。街头听到发广告的骗子说自己戴墨镜是怕被金山的金子闪到,又摘了下来。
沙河帮烧毁宝芝林,十三姨因为给留宝芝林拍照留影,将刘永福的扇子忘在了大火中,导致扇子被烧掉了一角,成了平等条约。黄师傅因此大怒,不准十三姨再带洋物进宝芝林,此时民族情绪的抵触达到了顶峰。然而在沙河帮作乱,洋人无差别射击扫中群众之后,揣摩着治伤取出的子弹,黄师傅愤然警醒,说出一定要变的宣言。
最后的营救中,黄师傅骑着自行车去救人,用自己的中国武功将洋枪子弹弹出,打死了美国人贩子。(尽管个人认为这是扣分,有点怪力乱神)结尾处,原本要等国人的黄师傅,率先穿上了西装,坐在了原本扬言不准再带进宝芝林的照相机前,拍下了照片。
这个温馨祥和的结尾,是影片对黄师傅思考的一个总结,从等着别人都改变自己再跟,到自己率先接受学习西方文明。这里的黄师傅,不仅仅是为民除害的武夫,而是进入了晚清睁眼看世界的那一批觉醒者之列,他胜过严振东、沙河帮的,远远不止是武功。
电影从正片开始的第一个过场,西方传教士的哈雷路亚,和酒楼乐师的民乐演奏,比起了分贝大小,就开宗明义地阐明了中西文明的碰撞交流。正是这个过场中,十三姨一身洋装倚着照相机出场了。
十三姨作为女主角,从人设到关之琳的表演,其实还是一个花瓶。但这个花瓶,承担着引导黄师傅更温和地接触西洋文明的作用,他们每一次的情感交流,往往伴随着新事物的启蒙。黄飞鸿一边和十三姨温情脉脉,一边感叹着十三姨带来的西洋玩意。
这个花瓶的境界,要远远胜过无数商业片里那些尖叫等着被救的女孩。徐克需要引导黄师傅和观众不抵触思考,商业电影需要有个漂亮女人,两者在十三姨这个角色的身上兼容得近乎完美。
而全盘西化的十三姨,并不能成为推动改变的人物,但是她却可以启发那些睁眼看世界的精英。通过这种映衬,徐克也描绘出了自己心目中的完美英雄,拥有传统文化根基,又能思考西方文明的黄飞鸿。
结尾的大战之后,备受西方文明强势冲击,也目睹经历了金山淘金梦背后的华工惨剧,黄师傅开始思考,外国是否真的就那么好?而徐克也借黄师傅之口表达了自己的希望:也许我们已经站在金山上了。民族的自卑与自信,在这里不卑不亢,达到了一处平衡。
忧国忧民,武侠电影之大者
丑陋卑劣的恶徒,冷漠麻木的路人,昏庸也有苦衷的官员,或怀鬼胎或存善意的洋人,辛酸的小人物,热心的莽夫,欣然西化的新青年,觉醒思考的社会志士,如此丰富的生活群像,配上富有岭南风情的环境布景,构成了一幅晚清中国的画卷,无愧于中国往事之名。
影片的情节全盘虚构,但所切中的历史要害,探讨问题之现实,哪怕很多号称历史正剧的作品都做不到。内地诸多拍得庄严正大的历史剧,尤其是辫子戏,除去精湛的表演,认真的制作,有多少不过是满足老百姓心中一个圣君梦呢。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我始终觉得,伟大的武侠电影,就是应该有心系家国苍生的胸怀。徐克的《黄飞鸿》系列拍出了我理想中武侠电影的境界。纵亦有许多精致名作,终究是修生养性,《黄飞鸿》系列展现的,乃平天下的抱负,黄师傅的作为,乃真正济世的大侠。
国家风雨飘雨,山河破碎,世道龙蛇混杂,群魔乱舞,一批仁人志在此中苦苦探索,寻道图强。影片中的这份豪气,作为生活在太平世道的人,不能说神往,只是一想便觉得了不起,油然而生的自豪感。
如果我要给下一代做爱国教育,《黄飞鸿》系列绝对是寓教于乐的最佳教材,长精气神,还长脑子。而不是外国人全傻逼,武林高手一顿暴揍,扬我中华神威,看完拍手称快,鸡血后一地鸡毛。我说的就是《叶问》。
可或许这才是常态吧。芦苇说的以为《霸王别姬》、《活着》是起点,结果是终点,徐克讲述的中国往事亦如是。纵使这套电影离电影艺术上的大师之作尚有距离,但这套电影所寄托的家国气概,历史反思,在整个中国电影的序列中,都是那样的弥足珍贵。更悲伤的是,此后再无来者,已然犹如孤品。
二十五载俱往矣,《中国往事》已成往事
到了今年8月,《黄飞鸿》上映就已经整整25周年,不知道是该给黄师傅拜寿还是上香。这是一套载入华语电影史册的武打经典。如今休要说挖掘内涵,连最外层的武打,都犹如断魂枪,退出了我们的日常审美多时。现如今,动作片打的花拳锦簇,但像徐克的《黄飞鸿》这样,在武的背后承载一个时代的理想和失落的,业已没有。虽然徐皓峰的武术片另开局面,但至今未能达到家国天下的高度。
如此长文累述,也只是希望略尽绵薄之力,望有几人能再记起这套电影,重新审视那些武打之外的中国往事。毕竟,至少我们曾经拥有过这样的作品,也曾穿行过那个时代。一味娱乐,沉溺安逸,谁说那个触目惊心的时代,不会再来呢。
主编|周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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