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纸送到自卫队反击作战开始前一天。
二月十五日的《解放军报》发到班里,曲振平抢先看,一下子就发现当天头版的《政治干部要带头解放思想》文章的内容与半导体收音机有关,于是大声说:“看看,大家快看看,咱们军区宣传处赵处长写的大作,专门介绍要大力提倡战士买收音机事情的。”
班里的战士还有一人兴奋地叫起来:“快看看军区的报纸,有小秀才的文章咧!是说我们战士对半导体收音机的渴望和梦想……”
曲振平当时就沉默了,看着其他战士都向小秀才祝贺,他一句话也没说。
不一会儿,小秀才竟来找曲振平。他总想与曲振平建立友好,尤其部队进入进攻出发阵地后。一来是马上就要打仗了,大家一起面临生死;二来是小秀才希望战斗间隙,还能从半导体收音机上听到祖国的声音。他带着几个半导体收音机的小电池来送给曲振平。
曲振平手一拨,说一句:“拿走!”
小秀才把电池放在曲振平身边,默默坐了好久。曲振平很烦,猛然说:“你给我滚开!”
小秀才还是没有走,怯怯地说:“收下吧,留起备用,会用得着。”
曲振平低声吼了一句:“你怎么这么烦哪!”随即抄起半导体收音机,狠狠甩了出去。
小秀才听到半导体收音机骨碎身裂的声音在不远处响亮,瞬间,细长的眼睛里涌出泪花……
这样做似乎还未解气,曲振平决定请求班、排长,要求更换战斗小组。原来开战前的编组安排,二排四班付名臣、小秀才和曲振平在第一战斗小组的。与其说曲振平嫌弃小秀才,倒不如说他心里是嫉妒成了愤恨。为什么这样讲呢?论写点小东西,他与小秀才分不出高下,但小秀才碍眼、碍事,有小秀才在,自己就会时刻想着怎么与小秀才竞争而忙活,而不洒脱,而实则的心里不爽。他不知道小秀才心里是怎么想的,是不是跟他想的一样:心里嫉恨对方,诅咒对方尽快从特一连消失,甚至设想在开战后打对方的“黑枪”……经过他摔了半导体收音机,小秀才还不知道怎么愤恨,恨是可以结仇的。还有啊,第一战斗小组意味着什么,从战斗次序上讲,第一战斗小组是“头三脚”!想到这个“头三脚”,曲振平的心里也打鼓……
这以后的故事都知道了。小秀才是特一连开战后最先牺牲的人。在追悼会上,付名臣讲出了小秀才当天凌晨做一个买半导体收音机未遂的梦,哭着醒来,接着不久开战,小秀才就牺牲了……战友们都为失去小秀才和其他战友悲痛不已。
平日里能说能讲的曲振平自始至终没发一声,表情痛苦,但没眼泪。他想自己这回是完蛋了完蛋了,不是失了对手,是从此忏悔无门哪。小秀才人缘好,文武双全,自己对小秀才的冷酷、刻薄,完全出于妒忌……他脑子里乱乱糟糟的,千头万绪,他甚至想起中国千百年来流传的一个德育教育的故事——“融四岁,能让梨”的典故。融,就是孔融,孔子二十世孙。这是女同学梅菊在来信中例举孔子思想发扬光大的一个真实的故事。“我竟连一个四岁的娃儿都不如”——曲振平心里默念……又想起女同学梅菊,她反复极力地向自己推崇孔子,仅仅是出于家族职业习惯的扩展延续吗?是单单面对我还是面向广泛?总之她是对我的栽培吧。我不配啊……
战争结束,他买了台半导体收音机放到了小秀才的坟头。从此,他自己再也不听半导体收音机了。
回到驻地,曲振平把尚未打开的梅菊来信,退回到收发处,填上“部队移防,查无此人”的字样。
从此,曲振平退出女同学梅菊的视线了。
G大军区战后的总结和授称记功嘉奖事宜在凯旋后的四月下旬举行后,部队派曲振平到小秀才家乡采访烈士成长的轨迹。《革命烈士通知书》已在三月份由军区政治部机关派人送到了小秀才的家乡,地方民政部门据此颁发了《革命烈士证明书》和抚恤金。曲振平这次来,连长阳戈把他提干后第一笔补发的津贴全都交给了曲振平,让他带给曹俊,也就是小秀才的父母。曹父曹母始终把这么大的事情瞒着曹俊的哥哥曹英。曹英的眼睛因糖尿病加重已开始弱视了,曹父曹母担心他彻底哭瞎了眼睛。
曲振平于是刚刚知道曹俊还有这样多难的哥哥和困难的家庭。他口袋里只留下回返部队的路费,其他都和连长的津贴一起给了曹俊的父母,说是连长的心意。
曹英从外面进来,曹父曹母连忙拭去眼泪,惊惊慌慌用摇头加眼神暗示着曲振平。曲振平向曹英自我介绍说:“我办事路过此地,曹俊任务在身暂时回不来,委托我来看看家人,顺便把稿费带过来。”曹英的身材比弟弟高壮一些,长期的病痛把一个男人的粗犷磨蚀得细细碎碎。他在狭窄的屋内来回转动着身子,试图寻找他认为最亮的地方说话,他的嗓音嘎巴嘎巴的扎耳,八哥一样尖啸,语调里显然是对父母的不满:
“我一直跟二老讲,我就是废人一个了,咱们别拖累我弟,别拖累我弟,让我弟在军队鲜鲜亮亮,风风光光的多好,他们就是不听,就是不听。我弟喜欢读书,能读到高中不容易,还是我以死要挟,逼着二老的。我攒点钱就想法给我弟买书,他的不少书都是我送的。比如说苏联保尔·柯察金写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啦,高尔基写的《童年》《在人间》和《我的大学》啦,法国雨果写的《巴黎圣母院》和《悲惨世界》啦,等等,很多的,这些令我感到骄傲和欣慰。”他边说边窸窸窣窣满屋翻找,终于找出一摞新铮铮的书来,对一直惴惴不安、不敢轻易言语的曲振平说,“麻烦把书给我弟捎到军队去吧。”
曲振平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始终低头不语的曹母急速站起来,跌跌撞撞朝外跑去;曹父慌乱地朝曲振平紧使眼色,然后赶紧埋下了头。
尽管曹父曹母悲伤不已,还是十分配合曲振平的。那天他俩把曲振平带到村西头的河边,说曹俊在家时,最喜欢在这里玩耍放牛看书。曲振平趟入这“逝者如斯夫”的河中,俯下身子,让流水荡涤自己的脸和脑壳,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曾经暗中视为的对手,竟有着这样凡世的青草放牛的童年和少年——有过梦想,喜欢读书,善待亲人,热爱战友,然后上战场牺牲了……
曲振平满脸是水地从河中出来,走向曹父曹母,双膝跪地,给小秀才的父母磕了三个响头:
“让我叫你们二老一声爹一声娘,从此你们就把我当成曹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