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往生,赵行,遇到一个女孩子,一个人跑很辛苦。趁急走,马上转手。
心相爱乐,问:“何夙夜踽踽独行?”女曰:“行道之人,不能解愁忧,何劳相问?”王生见女郎先就产生了好奇之心,发现其为“二八姝丽”,便“心相爱乐”。当美女黯然曰:“父母贪财,把我卖到大户人家当小妾,无奈正妻不容,朝骂晚打,不堪忍受,想要远远地逃离这个家。”王生就劝她到自己家去住。“女喜,从之”。王生便接过女子的包袱背在自己身上,同归书斋。女曰:“此所良佳,如怜妾而活之,须秘密勿泄。”生乃与其寝合,并藏匿于密室之内,过数日而无人知晓。本来遇到别人有难处去帮助和安慰是美德善行,但王生显然是乘人之危趁火打劫,“爱人之色而渔之”,可见其鄙薄无行。其妻陈氏,怀疑这个美女是大户人家的侍妾或婢女,怕丈夫因此而惹祸,劝遣之,生不听。显示了王生贪恋美色、不顾后果的性格特征。一日,王生到街市去,遇一道士,顾生而愕。问:“何所遇?”“无之。”道士曰:“君身邪气萦绕,何言无?”王生又极力辩白,道士曰:“惑哉!世固有死将临而不悟者。”面对道士的警告,王生若有所悟,但他贪恋美色,所以,虽“以其言异,颇疑女”,但终究“转思明明丽人,何至为妖”。不愿轻信道士的话,认为道士是“借魇禳以猎食者”。道士的善意提醒在借魇禳以猎食者普遍存在的社会中,自然会疑其为妄语,所以,对于王生来说,“明明妖也,而以为美。明明忠也,而以为妄”,也是合情合理的。美女的可爱、可怜,即使智者也难以识别其真假、抵挡其魅力,更何况常人。可见王生并不“愚”,而是“贪”,他贪恋美色。但道士对他的提醒并非没有一点效果:
至斋门,门从里边闩着,不得入;心下疑惑,翻过破院墙,见屋门也严严地关着,蹑手蹑脚地从窗户外往里看,只见一狞鬼,面碧绿色,长牙如锯齿,铺人皮于榻上,执彩笔而绘之;画完之后,扔下画笔,举起人皮,像抖衣服一样抖了抖,随即披在身上,就化身为一个美女。原来这是一个披着人皮的狞鬼!它原来的可怜相乃是诱人上当而巧设的圈套,可见道士所言不虚。
王生“大惧,兽伏而出”。为了不被鬼发现,他赶紧伏在地上,屏住呼吸。既不能发出一点声响,又不能起身快跑,那会被鬼抓着的。所以,他只能在极度恐惧中蹑手蹑脚地、像猫狗一样悄悄地爬出来。其狼狈不堪、魂飞魄散的样子是对他轻薄行为的绝妙讽刺。
王生急追道士,长跪乞救。但终于,狞鬼“取拂碎之,坏寝门而入,径登生床,裂生腹,掬生心而去。”这一连串动作把狞鬼的凶狠、残暴写得栩栩如生。如果说此前王生只是看到它丑陋可怕的外形,阴险狡诈的性格,至此却现出了它凶残的吃人本质。狞鬼画皮,假装美女,概括了鬼类的阴险本质,揭露了现实生活中当面是人背后是鬼的两面派伎俩。这个形象表明,恶人并不是一眼就可以发现的,因为这些人常常披着真善美的外衣哄骗人们上当受骗。
而王生是一个贪图美色、被假象迷惑而自招灾祸的典型。妻子劝他把女子放走,他置若罔闻;道士问他“何所遇”,他骗道士,答以“无之”,显然怕别人知道后使女子走脱;即便道士告诉他死期将近,他仍不觉悟。因为其心术不正贪恋美色,所以狞鬼才化作美女投其所好。他被狞鬼“裂腹掬心”可谓自招其祸,罪有应得,正如作者所感叹的:“天道好还。”王生的形象启示人们,光明磊落的人才不致招来外鬼,而贪慕财色者,最容易上当受骗,落入别人的陷阱。
王生心存邪念,因而人妖莫辨,美丑颠倒,“明明妖也,而以为美”;王生心存贪念,因而对于别人的劝诫和警告充耳不闻,并怀疑其良苦用心,“明明忠也,而以为妄”, 一意孤行,终致杀身之祸。这一人物表达了作者对贤愚不辨、善恶不分之徒的辛辣讽刺。
中国传统宗教的因果观认为,祸福无门,唯人自招;善恶之报,如影随形。深谙佛法及其民间传统宗教观念的蒲松龄,为达到止恶劝善的目的,在创作中有意并娴熟地运用了因果报应这把利器,使作品具有强大的说服力和震撼力,增强了作品的劝善教化功能和警示震慑作用。
王生的形象给人的启示是多方面的。一是要人们分清妖与美,区别忠与妄,警惕那些披着人皮的狞鬼一样的两面派的甜言蜜语,谄媚逢迎,以免上当受骗。其次就是教育人们不应有非分的贪欲。在现实生活中被两面派的假象所蒙蔽而上当受骗者不计其数,即使有些智者也未必能免,往往是由于他们怀抱着一颗非分的贪欲之心。王生一见二八姝丽,便心相爱乐,萌发邪念,欲占为已有。于是,便不察其言之真假,不疑其人的身世,不考虑后果,是贪念使他丧失了道德观念和理智。妻子劝遣之,他不听;道士警告之,他以为妄。如果没有贪心,即使遇上这个善画人皮的狞鬼,他就不会主动勾搭;纵然被女鬼的假象所蒙蔽而引之入室,意在急人之难而非渔人之色,自己与妻子寝于内室,亦可远祸而不至被邪气萦绕。可见王生招祸的根源就在于自己非分的贪欲。
蒲松龄的《画皮》与古代诸如此类的“画皮”故事有诸多相通、相似之处。它们一般有着共同的模式:一个绝色美女,原来是妖魔鬼怪假扮而成,与男主人公发生情感纠葛,最终或害死男主人或被制服。且此类故事的主旨大致相同:所谓的绝色美女,其实是披着美丽外衣的索命鬼。男性若沉迷于美色,将陷自身于危险之中。其中包含有明显的禁欲思想,类似吕洞宾《警世》诗中所说: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画皮》从正反两方面警告世人应该明辩美丑与忠奸。正面看,陈氏和道士都劝阻、告诫王生不要被女鬼所迷惑,王不听,最后惨遭杀害,这是王生不辩忠与奸的结果。从反面看,女鬼本来面目狰狞恐怖,却披上人皮,幻化成可爱的美女。王生贪恋美色,被女鬼的假象所蒙蔽,最终被裂腹掬心,这是他不辩美与丑的后果。借这样一正一反的鲜明对比,说明了为人需要明辨美丑与忠奸的道理。
王生之妻陈氏性格温顺,对丈夫感情真挚。与女鬼的奸诈不同,她是“忠“的代表。她对来历不明的二八姝丽,疑其为大家媵妾,怕丈夫因私藏而遭祸,劝遣之,王生不听,她也不再反对。王生被裂腹掬心后,她先是由“号”而“骇涕不敢声”,赶忙“使弟二郎奔告道士”;当道士收鬼后,“拜迎于门,哭求回生之法”,“伏地不起”;哀求疯癫乞人救丈夫,忍受其无礼的调戏和杖击,并强啖痰唾,惭恨而归。 “抱尸收肠,且理且哭”,呕出所啖痰唾变化而成的人心入王生腹腔,“突突犹跃,热气腾蒸如烟然”,于是“急以两手合腔,极力抱挤。少懈,则气氤氲自缝中出。乃裂缯帛急束之。”这一系列动作表达了她救夫心情之急切和爱夫感情之真挚。所以,虽然故事情节如此离奇,超出常人的见闻,读来却毫无违情悖理之感。
疯癫乞人“时卧粪土中”,外貌甚丑,“鼻涕三尺,秽不可近”,对“膝行而前”的陈氏的恳求好似毫无同情之心,笑曰:“佳人爱我乎?”对于陈氏救丈夫的请求,他又笑曰:“人尽夫也,活之何为?”又突然“怒以杖击陈”,怪诞地强使陈氏食其痰唾,并大笑曰:“佳人爱我哉!”然后不顾而去,不知所往。他似乎是专为狂辱陈氏而存在的,让人不胜厌恶。但他的胡言乱语中,包藏着警世的弦外之音。这是作者借乞人之口所发表的符合当时情景和人物身份的议论,它们在一定程度上均是主题思想的流露。疯癫乞人不仅是一个个性鲜明的人物,更是一个含蕴丰富的人物。
他强使陈氏食其痰唾,目的是授予其救活王生的人心,至此才显出其济世救人的仙人的本领和本质。无可否认,《画皮》中陈氏忍受疯癫乞人的狂辱并食其痰唾的情节描写,体现了作者的因果报应观念,这在末尾的异史氏曰 “然爱人之色而渔之,妻亦将食人之唾而甘之矣。天道好还,但愚而迷者不寤耳”这句话中可得到印证。妻子食唾可说是王生轻薄的报应,但也借此表达出陈氏复杂的情感和心理活动:“红涨于面,有难色;既思道士之嘱,遂强啖焉。”“惭恨而归…悔食唾之羞,俯仰哀啼,但愿即死”,其波澜起伏,精细合理,有力地表现出陈氏的忠贞和富有牺牲精神的性格特征。
《画皮》作为《聊斋志异》中的世情小说,其创作宗旨在于劝世。它描绘存在于普通百姓中的世态人情,并以儒家的伦理道德为标准来加以评判,以佛教的因果报应思想劝善止恶,以使世道人心归于纯正有序。以佛教因果报应之说辅佐儒家思想的宣传,因而在《画皮》中不免充斥着“因果报应“之类的陈腐思想,但又在儒家思想的框架中赞扬了美的人性,批判了恶的人性。
佛家学说是蒲松龄文化心理结构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但他是怀着一颗救世婆心,站在人民立场上进行善恶价值判断的,因而作品中的因果报应的情节结局,常常转化为表现人民群众愿望的浪漫主义手法,读起来不仅不觉得荒唐,迂腐、反而让人觉得饶有兴味。另外,故事中借助冥冥中的神佛力量实现情节的突转,如《画皮》中疯癫乞人施心救活王生,情节之奇特、想象之大胆让人击节叹赏,因为这些情节的突转契合着读者的阅读心理和期待。
文末的异史氏曰:“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为美。迷哉愚人!明明忠也,而以为妄。然爱人之色而渔之,妻亦将食人之唾而甘之矣。天道好还,但愚而迷者不寤耳。可哀也夫!”这是借王生之事而发的警世之言。它表明了作者的立言本旨,是对作品中人物的言行心理、所写社会现象的洞幽烛微的抉发和恰切深刻的引申。从文中可以看出,“愚”并不是王生的主要性格特点,王生也不是作者借以表现自己思想的符号式的人物。《画皮》以荒诞的故事传达出丰富的生活哲理,其森森鬼气令人毛骨悚然,但骇然之余,也使人受到多方面的启示,这是《画皮》虽荒诞不经而读来却觉近情入理的一个原因。
冯镇峦《读聊斋杂说》谓:“《聊斋》一书,善读之令人胆壮,不善读之令人入魔。予谓泥其事则魔,领其气则壮,识其文章之妙,窥其用意之微,得其性情之正,服其议论之公,此变化气质、淘成心术之第一书也。”这段议论,指出了读书不应沉溺于其所写之事,而应领会事中之旨,事中之情,并从中受到启发与感染。它肯定了《聊斋志异》深微的用意,纯正的性情,公允的议论,高超的艺术,赞扬了它对潜移默化读者气质、陶冶升华读者情操的巨大作用。用它所指导的阅读《聊斋志异》的方法来阅读《画皮》,用它所评价《聊斋志异》的话来评价《画皮》,都是十分合适而贴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