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没有这样的外国动画片,让中国观众可以直接看《世界上的另一个我》。
3月11日,皮克斯动画工作室推出了新片《青春变形记》 (Turning Red)。这部电影是加拿大籍华裔导演李诗诗执导的,讲述了中学少女李美琳13岁时面临青春期变化的故事。有趣的设置之一是,情绪波动时会变成巨大的小熊猫3354
在相机内炸毛的可爱熊猫在相机外也迅速引爆了社交网络。
《青春变形记》不仅豆瓣得了8.3分高分,微博上相关话题阅读量也迅速突破亿,电影中呈现的中国式家庭关系、青少年亚文化、自我成长和觉醒等议题得到了观众的强烈共鸣。
豆瓣上最高赞的一条短评提及,这是一部能让东亚人普遍产生共情的电影——大家或多或少都曾因为“辜负”了父母的期望,而产生过负罪感。
在国外,能拍好中国故事的动画片屈指可数。为什么这一次,皮克斯能够获得中国观众的如此肯定?
新周刊记者采访了在皮克斯工作的中国设计师辛颖宗,她曾负责《心灵奇旅》的角色设计工作,并参与了《青春变形记》的前期制作过程,我们和她一起聊了聊电影背后的故事。
拍好了青春,
就成功了一半
拍出一部好电影,需要多长时间?
辛颖宗告诉新周刊记者,制作一部动画⻓片,需要经历复杂而漫长的流程:
在皮克斯动画工作室,新导演往往需要提交3个不同的项目创意,最终选取一个开始制作。在导演和编剧共同完成剧本后,分镜师、建模师、动画师会陆续加入团队,“一部电影前前后后会由好几百人参与完成,制作周期少则3年,长则8年”。
而《青春变形记》从项目开发到电影播出,前后一共花了5年的时间——2017年,导演石之予刚刚结束动画短片《包宝宝》(Bao)的宣传,便收到了皮克斯的邀请,让她制作一部动画长片。
石之予一开始提交的3个项目创意,主题都是与青春期女孩相关的故事,而皮克斯最终选择了最具有个性、又带有普遍性的那一个——
用红色的小熊猫,来隐喻青少年的青春期。毕竟“每个人在13岁的时候,都会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情绪化的、长满体毛的、荷尔蒙分泌旺盛的野兽”。
在《青春变形记》中,13岁的初中女孩李美琳经历了crush超市店员戴文、被妈妈当众揭穿的社死场面,一夜之间变成了巨型红色小熊猫。
而这只红色的小熊猫,既隐喻了少女经期和情窦初开的懵懂情愫,又传递了青少年波动起伏的叛逆期情绪:
“对美美来说,红色的小熊猫就是点燃她内心冲突的火花。大部分青少年也有过相似的经历,他们一直对生活习以为常,有一天醒来却发现自己开始长满体毛、对异性产生幻想,从而产生不安与焦虑。”
主创团队结合自身经历,将《青春变形记》的背景设定在了2002年的加拿大,并如实还原了21世纪初那股“亚洲青少年狂热梦”的景象:
在那个社交媒体并不发达的年代,你可以看到李美琳和同学在课堂上互传纸条、放学后如痴如醉地翻看《暮光之城》,也可以看到她们一天24小时照顾电子宠物(Tamagotchis)、发誓要用生命守护一张乐队组合的巡回演出CD——
没错,要还原千禧年的青少年亚文化,必然少不了“追星族”这一设定:
李美琳和同学是“4*Town”组合的忠实粉丝,她们不仅热衷于绘画该组合的同人作品,主动向他人(甚至家长)安利自己的偶像,还会努力攒钱去看偶像的演唱会。
长辈或许永远无法理解“为什么明明有5个人,却要叫4*Town”,但这个炙手可热的全新组合,却俨然已经成为青少年群体中的社交密码。
电影中的4*Town组合推出的新歌,实际上由新生代歌手碧梨(Billie Eilish)负责作曲,既实现了跨代际歌手的梦幻联动,也让90后回忆起了当年追西城男孩、后街男孩的青春时光。
这些让人倍感熟悉的场景,不仅能够引起90后的共鸣,也让故事情节更加合乎逻辑:
对一个13岁的小女孩来说,她的人生梦想与“终极目标”,不是成为什么拯救世界的大英雄,而是去听一场乐队的演唱会,仅此而已。
同为90后的辛颖宗表示,看到李美琳,就像看到了13岁的自己:
“藏在被窝里看漫画、半夜偷偷爬起来画同人图、沉迷花里胡哨的男孩子们(尤其是⻓头发的男孩子)……我记得第一次看成片的时候,自己就已经笑得前仰后合了,还不停地跟同事讲‘天呐,这就是我’!”
另一方面,《青春变形记》还探讨了自我接纳与自我成长的话题。
从小就在东亚文化中长大的辛颖宗,也被“青春期的女孩心里藏着一只野兽”这一设定深深触动:
“很多女孩子会从小被教育要做个‘乖乖女’,要时刻牢记‘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但过分地压抑自己的情感、只展现出完美的一面,真的有必要吗? ”
在电影中,随着时间的推移,李美琳逐渐意识到,她不需要通过压抑或摆脱“巨型红色小熊猫”、成为善于控制情绪的“好女孩”,来获得他人的认可、“不让妈妈失望”。她发现,每个人都具有多面性:
喜欢做数学题的是她,尊重长辈的是她;会对异性产生悸动的是她,想要挣脱束缚的也是她——无数的优点与缺点,都是构成自己的“特点”,而选择与体内的“小熊猫”共存、勇敢而坦然地接受自己的全部,是她面对青春这道“坎”,给出的新解法。
就像李美琳在结尾所说的那样:“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个邋遢、吵闹、怪异的自己,只是很多人都没有暴露过自己的另一面。我做到了,你呢?”
中国式形象,
典型却不刻板
要讲好中国人的故事,并不容易。
美国学者爱德华·W. 萨义德在《东方学》中指出,欧美人常用怪诞隐晦的叙事性修辞来描绘亚洲文化,根据自己固有认知与想象来凭空塑造一个东方——
不少国外作品中出现的中国元素,往往只是对东亚文化的简单符号拼贴,因此也常常由于场景年代错置、服化道不精准而饱受诟病。
而《青春变形记》显然没有这种“缺点”。
青少年在特定情况下变成怪兽的设定,其实在过往的影视作品中并不罕见,红极一时的《少狼》(Teen Wolf)便是主创团队的灵感之一,但从“巨型红色小熊猫”这一设定中,我们不难看出团队的用心:
实际上,李美琳在情绪激动时变成的巨型红色小熊猫,参考了中国四川的“特产”小熊猫——
身为四川人的导演石之予发现,小熊猫其实与青春期的孩子有不少共同点:依赖母亲、喜欢睡觉(懒散)、喜欢吃竹子(薯片),尽管这不能为他们提供足够的营养。
在幕后制作特辑中,为了呈现出李美琳变身后更自然、更真实的状态,团队还专门去动物园实地考察,汲取了不少创作灵感——他们发现小熊猫在受到惊吓时会举起双手,于是便在电影中设计了如上这个画面。
另一方面,李美琳和同学的人物形象,原型都出自导演与身边的朋友,做到了典型而不刻板。
辛颖宗表示,皮克斯动画中的每一个角色,都是由设计师参考了大量资料、搜集了各种灵感、甚至实地观察得来的,哪怕是一个看似普通的“背景板”角色也不例外:
“作为一名设计师,我们不可能闭⻔造⻋,最好的素材永远来源于生活——尤其是人物的设计,这个世界上最不缺少的就是形形色色的人了。如果没有来自现实中的真人灵感,单凭我们自己的想象力,是永远设计不出一个活灵活现的⻆色的。”
除去人物设定,《青春变形记》所刻画的中国式家庭关系,也让不少观众深有共鸣。
在电影中,李美琳的妈妈表现出了强烈的控制欲:
她对女儿严加管教,回家晚个十分钟都要追问一番;她没有意识到孩子也有隐私权,未经允许就查看女儿的笔记本;同时,她又担心孩子无法独立成长,会跟学校里的“狐朋狗友”学坏,经常以“为你好”的心态擅作主张,替女儿作出决定。
导演石之予表示,电影中不少让人尴尬到脚趾抠地的情节,都来源于自己在学生时代的亲身经历——妈妈一直把她当作掌上明珠,但有时这份爱却因为保护过度,而变成孩子身上沉甸甸的负担。
在电影中,李美琳的外婆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对你妈妈来说,你就是她的全世界了。”而对于已经开始追求自我价值的这一代青少年来说,这句话无疑是让她们无法理解、“压力山大”的价值观。
类似的细节,也体现在角色设计中。
角色设计师刘罗娜(Rona Liu)指出,李美琳和妈妈的着装颜色分别是红色和绿色,象征着两代人截然不同的个性;而她的房间被妈妈按照自己的喜好布置成绿色,也说明妈妈的潜意识里试图管束女儿,希望女儿能按照自己规划的模样好好成长。
值得一提的是,比起土生土长的中国家庭,这种不可避免的代际冲突,在华裔移民中可能更为明显:
从小就在多元文化环境下生长的孩子们,长大后必然会试图探索更广阔的世界,但是对于习惯生活在华人圈的父母来说,这是他们所不熟悉的未知领域,两代人也更容易因此产生碰撞和对立。
不过,《青春变形记》并没有将妈妈刻画成一个完全跟不上时代、纯粹反派式的纸片人:在电影中,李美琳的妈妈同样与上一代人爆发过争执,也面临过青春期的种种问题,并在最后与女儿达成了和解。
这得益于主创团队中不少身为人母的工作人员,她们为母女矛盾提供了另一种视角——其实对于父母来说,照顾子女是一件比工作更加劳心耗神的事情,因为他们承担不起任何风险。
“我们经常开玩笑说,养第一个孩子就像煎第一张饼,‘不好意思,我这次搞砸了,等到第三张应该就没事了’。但事实是,你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个决定都可能给孩子留下美好的回忆,也很有可能演变成一场灾难,让他们怪你一辈子。”
事实上,父母在和子女谈话前,也会再三犹豫:
我应该现在和孩子讨论这件事吗?现在是与他们讨论失恋、约会等问题的好时机吗?我要不要告诉他们,我自己年轻时也遇到过一样的烦恼?什么时候应该摆出一个父亲/母亲的架势?
如何实现更好的亲子交流,或许是留给每一代人的思考题。
皮克斯的技术,
都用在了刀刃上
值得一提的是,《青春变形记》的动画风格,也与皮克斯以往的作品截然不同:
导演石之予是一个资深动漫迷,她从小便喜欢看《美少女战士》《神奇宝贝》《魔卡少女樱》等作品。她喜欢日漫中夸张有趣、富有张力的表现形式,所以此次在电影中也做出了大胆尝试,第一次将动漫元素与CG动画融合——
在电影中,你会看到李美琳在追星时blingbling的星星眼、遭遇社死场面的豆豆眼之间切换自如,也会看到她在变身巨型红色小熊猫之后,使用各种丰富夸张的肢体语言,“电影中还出现了很多快照、缩放和平移的手法,都是为了增强视觉效果、更好地传递人物情感。”
不仅如此,《青春变形记》中也出现了不少致敬经典动漫的情节:
李美琳变身巨型红色小熊猫后一跃而起的镜头,让人想起了《穿越时空的少女》;七大姑八大姨摔碎各自的封印、变身红色小熊猫的动作,也与美少女战士变身的场面如出一辙。
除去动漫元素,动画渲染技术的升级,也让不少观众眼前一亮。
在《包宝宝》获得奥斯卡最佳短片奖的时候,导演石之予便提及过,自己喜欢通过中国食物来呈现家庭文化——在中国文化语境中,当家长想表达爱与关心的时候,比起直白的“我爱你”,更倾向于说“吃饭了”。
而《青春变形记》也不例外,影片一开头便是爸爸炒菜的环节,充满了烟火气:切菜、爆炒、起锅、上菜,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几道让人垂涎欲滴的家常菜,不由得让人想起李安导演的《饮食男女》。
辛颖宗也第一次尝试参与了其中的设计:
“我主要做的是材质和色彩的设计。除了美美的书包,八点档电视剧里的⻆色,还有爸爸在刚开场时做的那顿大餐,不管是叶片上那种清脆水嫩的质感,还是⻘椒腊肉在锅里爆炒时的鲜嫩色泽,都需要由专业团队来实现这样的效果。”
其实,《青春变形记》制作最紧张的时候,正好也赶上了疫情刚爆发的时候:大家开始了将近3年的居家办公,而这种工作模式,对于需要紧密配合、即时交流的团队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但整个团队的氛围依旧很活跃,每次开zoom会议的时候,大家都会交流喜欢的电影、游戏等事物,甚至还会拿出自己的老照片、分享在青春期的尴尬瞬间——虽然他们很快就失望地发现,有些同事从出生开始就自带光环,从来没有尴尬过……
而这些同事里,有来自世界各地、形形色色的人,他们共同在皮克斯创造了一项又一项的“新记录”——
从《寻梦环游记》到《心灵奇旅》,他们将故事的场景延伸至不同国家、不同种族,从连续23部由男性导演的动画,到第一部由女性导演的长片,他们正在用切身行动打破所谓的“行业天花板”:
“比起前几年,皮克斯工作室出现了更多华人面孔。在我们没有居家办公之前,公司每逢节假日还会挂上红灯笼,专门举办的相关展览,向大家介绍中国的新年、中秋等节日。
皮克斯是个非常重视多元性的地方,不管你来自哪个国家,属于哪个种族,属于哪个少数团体,在这里都会真正被看到、被尊重、被重视。”
这,或许就是皮克斯能拍好中国故事的原因。
参考资料
[1] Embrace the Panda: Making Turning Red
[2] Pixar’s Domee Shi Puts a Magical Spin on Toronto in Turning Red︱Samantha Edwards
[3] 'A Goofy Movie' and 'Sailor Moon': Domee Shi's Inspirations for 'Turning Red'︱Esther Zuckerman
[4] 'Turning Red’s Domee Shi and the Creative Team Behind Pixar’s Latest Talk How the Film Evolved, and the Film’s Great Supporting Characters︱Christina Radi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