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长辈来自大陆多地,自己在台湾出生,马叔安家里还守着许多大陆家族的老理儿,“比如,农历新年要给长辈打千儿。”这位“90后”说话时很自然带出了儿化音。
台湾读本科、北京读研究生,台北当记者、上海做公关,喜爱传统戏曲的马叔安认为自己很幸运,能比多数人有机会接触、了解海峡对岸的人与事、景与情,而他也觉得有责任将之大声说出来,“历史无法改变,现在可以把握,未来可以开创”。
一个贯穿记者生涯的选题
2015年北京大学新传学院硕士毕业后,马叔安回到台湾工作。之后,一个选题贯穿他的记者生涯,那就是关注在台陆配生活。
所有岛内新闻人都知道这不是个热门选题,甚至可以算是个非主流选题。但马叔安希望找到一个更具烟火气、更有温度的两岸关系切入点。毕竟,复杂的两岸关系从不只存于政治、经济与历史当中,同样也会投射到柴米油盐的日常生活里。
早在上世纪80年代末两岸关系融冰开始,许多大陆女孩为了爱情选择在对岸生活,期间注定会遇到种种不适,包括岛内政策、当地文化乃至生活琐事。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台湾把一种莴苣叫作“大陆妹”,取自大陆女孩水灵灵之意,本身未必有多少的恶意,但对于人在他乡的陆配听来,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那些年里,马叔安陆续采访了数十位“大陆新娘”,她们叙述的经历几乎如出一辙,“开始都说在台湾的种种不便,但多数能够适应这里的生活,也感受到这里民众的友善与热情”。有的陆配学会了讲闽南语与做台湾菜,融入了当地社群;还有的考上了台湾的高校。“台湾给了她们一块舞台。大陆与台湾,都成了她们的家。”
在马叔安看来,这种多姿多彩的背后,不仅因为两岸婚姻跨越了彼此间的异,还在于那更深处的、无法抹去的同,“两岸都过农历新年,都信妈祖、佛教与道教,这种精神层面相通让彼此更易共情,也成为维系两岸婚姻重要因素”。
因此,即便生活中有着一些磕磕碰碰,但多数情况下,通过一次次的磨合,两岸夫妻多能求同存异,成就彼此。“其实,两岸间一些看起来不可调和的矛盾,多数也能在磨合中找到解决的办法。”
通过采访,马叔安和不少陆配大姐成了好朋友,彼此还会在微信、社交平台上聊聊天、互相点个赞。即便如今不再当记者,马叔安还在关注两岸婚姻的下一代,看看他们如何生活、成长,以及认识自己的身份。
一个跨越海峡两岸的梦想
当了5年台湾新闻人,马叔安决定换种生活方式。2020年他跨过海峡,来到上海一家台企公共事务部工作。“快”是他对上海的第一印象,开车快、工作快、用餐快,“交通信号灯一变绿,路人就呼呼地往前赶。别人都到了路对面,而我才刚走到路中间”。
即便现在适应了快节奏,但马叔安还是希望自己能慢下来、静下来。于是每周三傍晚下班,他背着沉重的戏服道具,从浦东宿舍坐地铁到静安区向昆曲老师学戏,风雨无阻,乐此不疲。用他的话说,“扮演一个与工作截然不同的角色,是种精神上的解脱”。
直到如今,他还清楚记得第一次与昆曲邂逅场景:那是在台湾读高中时,第一次在国文教材里读到昆曲《牡丹亭·游园惊梦》的选段。“我当时被震撼了,如同戏中那首次看见春色的杜丽娘,被课业压得喘不过气的我在戏文中寻得了知音。那一刻,我感受到自己并不孤单,我和在幽闺自怜的杜丽娘有着同样的似水流年。”
在马叔安看来,昆曲是一门极为“性感“的艺术,“性感,是优雅的极致”。马叔安以《惊梦》一折为例,柳梦梅对杜丽娘说:“姐姐,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昆曲以最优雅、最含蓄的方式,婉转诉说着中华文化中最炽热也却最受压抑的情感,“从我接触昆曲那刻起,登台表演《游园惊梦》,就成了我的梦想。”
这个梦想在海峡对岸得以实现。今年11月6日,马叔安在上海的舞台上演出《牡丹亭·游园惊梦》的选段,“那一刻我仿佛回到了高中教室,这些年来我走过的山河、流过的热泪、笑过的轻狂,在声声的水磨雅韵中化作姹紫嫣红、断井颓垣、似水柔情”。
马叔安说,在上海学戏很幸运。与台湾学戏总像隔了一层纱不同,江浙沪地区是昆曲的滥觞之地,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磁力”。在学唱昆曲《桃花扇》时,他特地乘高铁去了次六朝古都南京,走在秦淮河畔,看着船来船往,想着戏中侯方域、李香君的悲欢离合,真是身临其境。
于是,马叔安定下目标,学唱更多剧目,把昆曲带给自己的感动分享给更多人。
一份拉近两岸距离的责任
来到上海工作这3年里,只要疫情形势允许,马叔安总要“走出去”,看看过去只能在台湾书本中读到的、承载着中华文化最美好的东西。沈阳、西安、南京、泉州、厦门,到访过的城市名单越来越长。即便有时不能离开上海,他也要去豫园城隍庙、嘉定孔庙、松江广富林遗址走走。
在他看来,这些城市的背后是中国的历史。他想到钱穆先生在《国史大纲》中所言,对本国历史要抱有“温情与敬意”。《国史大纲》著于抗日时期,钱穆先生期望国民能从历史中汲取力量前行。于是,每当台湾光复日、抗战胜利日、中山先生诞辰日等节点,马叔安总喜欢在社交平台上写点什么。他想用这样的仪式感来记住历史,同时梳理自己思绪,“我们在凝视历史,历史也在凝视我们。”
这些年,无论在台湾还是大陆,常有人问马叔安:“既然你在大陆学习生活,你还爱不爱台湾呢?”
“在上海这几年,我常会想起家乡城隍庙前贡丸与米粉的香味,以及南寮渔港的海风。”在马叔安看来,台胞在大陆发展历练不该成为成长中的羁绊,任何一位愿意到大陆工作生活的台湾人,都渴望得到家乡的认可与支持,“因为我们对家乡的爱天长地久”。
“那你会关注两岸网民的各种言论吗?”还有人问。
马叔安认为,两岸都有冷静与理性的人,但虚拟世界里“存在感”可能都不高,因为理性从来都是奢侈品,需要耗费大量逻辑、时间和体力的成本。于是,他努力提醒自己,既然能比多数人更有机会了解两岸,那就应该尽力与身边人分享对岸的真相。身边人喜不喜欢、愿不愿意相信是一回事;自己愿意不愿意大声说出真相,则是另外一回事。
“要像钱穆先生所言,对身边的人、事、物怀抱温情与敬意。”马叔安一直坚信,大陆有大陆好的地方,台湾有台湾好的地方,但彼此都有能变得更好的地方。
这位昔日的记者想起了2018年去金门采访福建向当地供水的经历。当看到汩汩晋江水哗哗流入金门水库时,自诩理性的他也激动万分。从金门看厦门,看得到高楼轮廓;从厦门看金门,看得到他的家乡。“既然我们之间物理距离那么近,那相信心理距离也不会太遥远。”
他是这么想的,也正在努力这么做。
来源:作者:洪俊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