挤过武功山的人,这辈子都不想再住帐篷了。/图虫
有人调侃说,如今户外只要是有草的地方,就会长出一顶顶帐篷来。如果你至今还没在海边帐篷蹲过日出,也没在高山营地见过清晨的浓雾,那你很可能已经处于朋友圈鄙视链的最底端。
露营,大概是近年来“人传人”范围最广的一种迷惑行为艺术。
没人记得露营这把火从何时烧起来的——仿佛是一夜之间,人类就不再稀罕带屋顶的房子,纷纷迷上了五彩小布包。
这一“返祖行为”,导致城市里但凡带点绿的地皮都会被占领。如果恰好是可以露营的景区,那景象更是蔚为壮观,最经典的一幕莫过于在去年的武功山上帐篷被大风刮得满天飞,让不少网友误以为是在“放风筝”。
被网友误以为是风筝的帐篷。/新京报我们视频
今年的露营经济更为红火,根据携程《2022年国庆假期旅游总结报告》,国庆期间的露营旅游订单量同比增长超过10倍,郊区公园和农场营地都被挤爆了,秋风再凛冽都无法击退人们把一家细软搬到户外的热情。
但与此同时,游客的踩坑率也越来越高,不少人吐槽自己买最贵的帐篷、躺最秃的草皮、一消费就挨宰,所有的岁月静好都是“照骗”。
幻想中的田园野趣也越发雷同,千篇一律的折叠椅和天幕、随处可见的9.9包邮小灯串,分分钟让游客出了帐篷就认不着“家门”。
这种行为艺术真的是拥抱自然,还是单纯的叶公好龙?我们对露营的向往,到底从何而来?
帐篷太多了,就快引发密恐症了。/图虫
你跟风露的营,都是古人玩剩的
中国人的“露营瘾”,也不是当代才有的,古人甚至比我们更会玩。
大诗人白居易,就是唐朝著名的露营KOL。自从唐文宗太和三年辞去刑部侍郎一职后,白居易就远离宫廷斗争,沉迷于住在“毡帐”中。
毡帐,即为毡制的帐篷,古代北方游牧民族会把它用作居室或帷幔,后来在唐朝“胡风盛行”时,毡帐就风靡于皇室和官宦之家。
博物学家薛爱华对此亦有记载,他曾在专门研究唐朝社会文化的著作《撒马尔罕的金桃》中提到,一些贵族为了模仿突厥人的习俗,不惜在城市中也搭起了帐篷,忍受很不舒适的生活,其中白居易就是最典型的一个:
“诗人白居易就曾经在自己的庭院里搭了两顶天蓝色的帐篷,他在毡帐中款待宾客,并且不无得意地向他们解释帐篷如何能够对人提供保护,免受冬季寒风之苦。”
白居易还为“毡帐”写过一箩筐的诗,最经典的一首就是在《别毡帐火炉》中,记录自己在大雪天时取暖的场景:
忆昨腊月天,北风三尺雪。
年老不禁寒,夜长安可彻?
赖有青毡帐,风前自张设。
复此红火炉,雪中相暖热。
只言片语间,就能看出大诗人十分享受帐篷内的冬日情趣。
唐朝的露营达人远不止白居易一个,唐太宗的儿子李承乾也是同好,他不仅在皇宫的空地上搭造了一顶地道的突厥帐篷,其本人也穿得像一位真正的突厥可汗,喜欢坐在帐篷前割羊肉吃。
古人也不只会在家门口露营,当他们决定出门游玩时,分分钟比现代人还精致。据明代高濂所著的《遵生八笺》,当时的士大夫群体在准备进山夜宿时,会带上一个“途利文具匣”:
“内藏裁刀、锥子、挖耳、挑牙、消息肉叉、修指甲刀锉、发刡等件,酒牌一,诗韵牌一,诗筒一,内藏红叶各笺以录诗,下藏梳具匣者,以便山宿。”
《姑苏繁华图》中古人的郊游野趣。/(清)徐扬
对比起来,当代人的露营就是小儿科了,既没有古人的诗意,动手能力也很弱,光是搭帐篷就劝退了很多手残星人。
比如,很多小白的露营都是从海边开始的,本想着伴着温柔的海浪声入眠,迎着壮观的日出醒来,结果因为帐篷没搭好,一整晚都在嚼风沙。
如果遇上暴雨更惨,大部分初次露营的人都没有面对恶劣天气的经验,只能眼睁睁看着帐篷被大风刮跑,或者被暴雨袭击得到处漏水。
所有的诗与远方,在实操起来才知道有多艰辛。因此,更多懒得学习扎营技巧的人,会选择更简便的露营方式——前往拎包入住的“帐篷酒店”。
承认吧,你真的不懂露营
近两年来,各地的露营式酒店如雨后春笋般涌现,据艾媒咨询数据, 2021年露营营地市场规模快速增长,增长率达78.0%,市场规模达299.0亿元,预计2022年市场规模达354.6亿元。
这让很多人产生一种错觉:这些年,营地主们都赚翻了吧?
为了一探虚实,《新周刊》与一位营地主理人聊了聊。蒋Sir来自浙江湖州,2020年,他在自己的老家莫干山租下了一块小草坪,以15顶帐篷支起了自己的大本营。
蒋Sir与帐篷有着多年的不解之缘。早在2014年,他就开始在西藏做高海拔徒步领队,常常在氧气稀薄的山野间扎营,一住就是十来天,是重度的户外爱好者。
在西藏扎营的蒋Sir。/受访者提供
只是后来在疫情影响下,很多户外项目无法继续,他和许多同行都转向了露营这个领域。
在经营营地两年后,蒋Sir发现人们对露营有很多认知上的误区,游客如是,营地主亦如是。
比如很多拎包入住的客人,一来就是即将入住豪华套房的架势,期望营地提供跟酒店一样的服务。“他们会希望工作人员能帮忙拎个箱子,开车去接送他们。”
但从营地主的角度上,蒋Sir更多是希望客人能体验回归自然的生活,卸下压力和焦虑,也把城市里的那一套惯例和身段放下来。
这种观念上的冲突时有发生,最常见的一类问题,是很多客人与自然界生物“难以相容”。
蒋Sir最早的营地是在一个稻田旁边,晚上就有客人跟他抱怨:“老板,外面青蛙叫得好厉害,能不能把青蛙挪开?还有蚊子,能不能帮我把蚊子给全灭了。”
蒋Sir最初对这种问题总是忍俊不禁,即便用到最猛的畜牧蚊香,在山区也不可能完全消灭蚊子,有蛙叫更是寻常之事。但他后来也慢慢理解了,“这完全就是城市的人带着打卡的心理来买一个新鲜感,他们也并不真的理解自然。”
在种种认知的错位之下,蒋Sir发现去年一整年下来,营地的复购率几乎为0。
不是所有人都真的享受在自然中生活。/受访者提供
匆忙入局的营地主们,对露营的理解也有很多不足。
蒋Sir觉得,现在很多营地都趋于“酒店”的概念,只是借了一个帐篷的“外壳”,唯一不同的只是卫生间是依附在附近的民宿里。“因为如果营地想要盈利点高的话,一定是想把它做成帐篷酒店。”
但是,经营酒店并不是“过家家”,很多营地主把土地一推平、铺个草坪就开始做露营生意,结果常常翻车。
比如在很多入局者看来,投资开一家民宿动辄就几百万,做一个营地却好像只需要四五十万,看似一本万利,但其实装备的损耗率很高,比如台风天一来,天幕很容易被刮烂掉;买了很好的配置,可能不到两三个月全都发霉作废。
帐篷常驻在大自然中会面临很多考验。/受访者提供
遇上淡季时,营地主可能比民宿老板更头痛,游客量断崖式下跌,很多时候入住率只有10%~20%,光是对设备的维护,营地主就面临着巨大的损失。
选址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必要时还需要请营地规划师。“就像建一栋楼一样,你的淋浴间应该选在什么地方、你的帐篷应该怎么搭,都要因地制宜做一些设计。”
蒋Sir自身也走过弯路,他所选的营地虽然风景很美,但是夏天很热,冬天很冷,一到秋天刮风的时候,风会横穿整个草坪,很多城市人难以适应。
从“一营难求”到“帐篷太多”
露营刚火起来的时候,到处都在抱怨“一营难求”,但从今年开始,且不说营地遍地开花,就连街边的咖啡厅、酒店的假草坪、公园的树荫下全都是帐篷,哪怕路边摊也能支起一个。
慢慢地,地不够用了,人也不够用了,空帐篷越来越多,就像是另一种形式的“空房子”。
“很多人觉得搭起美美的帐篷,好像就能吸引流量,至于为什么要做,来的是不是我想要的客群,大家其实并不太思考这个问题。”
蒋Sir觉得,露营之所以在中国火了好几年,有其特殊的缘由。“一是自2020年,绝大部分的出境游都停止了,大家都转向内销;二是人们在钢筋水泥的房子里待久了之后,会突然意识到我作为一个人,跟大自然是不可以分离的。”
露营让人们跟自然产生一种连接。/受访者提供
如今,露营行业乱象丛生,也在蒋Sir的意料之中。在他看来,目前整个行业处于野蛮生长的初级阶段,不排除有“割韭菜”的行为。
而且,这个行业目前还没有明确统一的准入规范,定价也没有被过多干预,一晚上从几百到几千不等。也正因如此,很多露营小白到了现场才惊觉,有些草地和沙滩甚至是被划分定价的,就像酒店房间一样,面朝大海的比较贵,背靠大山的就比较便宜。
更多智商税存在于产品链条上,盲目的消费风暴带火了关于“精致露营”的鄙视链:没品牌的比不过有品牌的、国产的比不上进口的……当人均囤了超过一个帐篷时,吃灰的装备就越来越多了。
蒋Sir也见过很多“搬家式露营”,但他觉得都是不必要的。“我们甚至遇到过从上海开车来的客人,连桶装水都运了过来,我们都惊呆了。其实营地一般都有水,用现场的水就行。”
回想起在西藏带队时,蒋Sir所住的帐篷只有一个睡袋和防潮垫,但就足够抗风抗雨抗雪了。没有任何家具或炊具,篝火一点燃就开始烤食物,不存在任何“美学追求”,十分轻量化。
蒋Sir在高山上的简易版露营。/受访者提供
如今,国内的露营还停留在拍精致好看的照片、给大家营造诗和远方的假象上,但其实露营玩久了的人,都会从加法走向减法。
“露营首先要解决功能性的问题。第一要有帐篷,第二要有桌椅板凳,第三要有舒适的入睡空间,比如充气床垫或睡袋。如果你觉得还需要喝个下午茶,就带刚好需要的食物,不用把锅碗瓢盆都搬到户外去。”
可见,当代人要真正享受户外生活,还需要透过当下的热潮,慢慢理解露营这个板块。这并非一件易事,包括看着蒋Sir折腾多年的母亲也不能理解,总问他:“咱们辛苦了这么多年,把家搞得舒舒服服,怎么到了你这非得搬到户外去?真正的家反而成了宾馆一样。”
真正的露营生活,很多人并不理解。/受访者提供
在蒋Sir的认知里,露营不只是搭帐篷,它是户外运动中的某个单项,应当是属于生活方式的一种。因此,比起玩飞盘或吃一个精致的下午茶,蒋Sir更想做一些真正亲近自然的事:比如一起徒步,教大家在大自然中如何生火、辨别方向、获取可饮用水源……
蒋Sir还会给大家科普LNT(即Leave No Trace,无痕山林),至少不要在营地和森林里乱扔垃圾;同时还为小朋友开设“森林学校”,让他们从学会搭一个帐篷开始,真正走进山野里。
“慢慢播一些种子吧。”蒋Sir说。在他的印象中,中国的孩子很少接触自然教育,户外的活动除了体育课,顶多就是在春游和秋游时出外走走,对大自然的感知很少,露营或许是一个好的切入口。
光是如何找到干净水源,就已经难倒很多人了。/受访者提供
蒋Sir相信,露营这个行业在经历前期的乱象之后,会落入平淡期或瓶颈期。但它一直往前走的话,一定会进入到文化的概念,人们也一定会更深刻地感受到大自然的慰藉。
但如果我们仍心怀执念,只想把家里最舒适的一套搬到户外去,那大概率还是很难收获到幻想中的草长莺飞和岁月静好,而且会觉得闹心之处多如牛毛,到最后只会发现:还是在家里的沙发躺着最舒服。
【1】《白居易“毡帐诗”所见唐代胡风》,吴玉贵
【2】《撒马尔罕的金桃:唐代舶来品研究》,薛爱华,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
【3】《2021-2022年中国露营经济产业现状及消费行为数据研究报告》,艾媒咨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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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新周刊微信公众号【作者:花瓢白、校对:杨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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