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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兰颂:《首漂大界河——探秘黑龙江》
第一章:嘎仙洞作证
1993年6月23日14时20分。
黑龙江中俄界江段端头零公里处。
一面五星红旗飘扬着鼓舞着大旷野大江川的风;旗上写有“首漂黑龙江”几个大字,还有一个个首漂队员们的当场亲笔签名⋯⋯
很快,首漂队员们把两只橡皮艇抬进了江水中,无畏地开始了计划两个多月的漂流考察探险拍摄活动。
送行的人们,乘汽艇顺江而下,直奔北极村,要去为首漂队打前站。
此处是洛古河村。
由洛古河村到漠河乡的水路是64公里,汽艇走了3个小时,预计橡皮艇要漂7个小时,才可以抵达漠河乡。
雾,雾锁黑龙江端头。这是雨霁的结果。散开的雾气一如透明的薄纱。丝毫也不混浊,给人格外清新又极为爽朗的感觉。
黑龙江毕竟是神秘的。比如,有人称这里是端头,也有人叫这里是源头,我们赞同前一种说法。
在南岸,在水中,都可以清晰地看到三岔口式的汇合点,即北源石勒喀河与南源额尔古纳河相遇后,就是真正意义的黑龙江了。
简明又轻率地直呼这里为源头,提法未免显得有些唐突武断;叫端头呢,似乎顺理成章许多。
额尔古纳河与石勒喀河,完全可以称之为黑龙江的南北二源。
南源处于大兴安岭西坡。北源来自蒙古北部肯特山东麓。这南北二源所形成的夹角显示着极为茂密葱郁的林木,而两河之间的陆地又是在大同小异中被更加浩荡的雾气和露水弥漫着,这是令人激动不已的自然现象,也许是仙境吧?
橡皮艇上的首漂队员,荡着银光闪烁的铝合金桨,依然处于兴奋的状态中,向漫长、曲折、艰难、危险的前方划去。
此时,分插在两只橡皮艇前端固定位置的两面五星红旗,似乎有着某种特别的引领与导航的作用,在浪涛翻滚的黑龙江端头乃至上游区段,真是动人心魄!
航标指示着方位与方向。岸边的坡度或平缓或陡峭,都由绿色植被覆盖着;樟子松秀挺而白桦飒爽,那随风微倾的律动,不时地挑拨着似云又像雾的苍穹和彩虹。
终究这是首漂,属于前所未有。各位的多种摄像和照相器材均由铝合金箱保护着。可是载重又行进的橡皮艇,最怕金属物品的棱角了,以至于鞋钉都可能造成划破或扎漏船体的危害。此类情况包括以后很多情况,那是人们经历过才开始领悟的。
这不,由苍茫暮色进入朦胧夜色时,任凭汽艇上的人怎么等,也不见人影驾橡皮艇漂下来。于是汽艇逆水而上再回去寻找橡皮艇⋯⋯夜航的轰鸣声和浪涛的沸腾响,惊扰着属于北极光暨白夜区域万籁寂静的天宇与荒原。
当地人都知道,黑龙江上游沿岸水域布满鱼网,这种网,叫张网,大口小尾,抽力极猛,最大的张网70米长,能吞掉舢板船,沿江足有100多架,不熟悉情况,很容易遇险⋯⋯见不到首漂队,汽艇上的人们,谁能放下心来?!
汽艇上行两小时后,才发现橡皮艇上的人。这时,每一个首漂队员都表示,坚持自己漂流而不上汽艇。
此刻时间已进入6月24日,首漂队在江中每小时只能行进5公里,边漂还要边给慢撒气的橡皮艇充气。
乘用2号橡皮艇的首漂队员、那位武警中尉教官后来说:“那天夜漂真是绝了,周身冷得要命,肚子饿得不行,大胡子队长兼导演却命令大家把两条艇拴在一起,还叫谁也别出声,好能体会天籁⋯⋯”
体会天籁,确实是一种无法形容又叫人沉醉的境界,那时候,只有那时候,你会忘掉一切,又能想起一切。
大胡子队长兼导演不愧是学戏剧又搞电视的,他不曾放过任何一种情况,什么时候都能又都要找到准确的感觉。
天特冷,人很饿,找一江汊子快些上岸吧,点燃篝火,喝酒吃饭;第一顿野餐明显有野味,并非有什么猎物,只是说这环境。
接下去继续漂。不过,这回,有了来自汽艇方面的紧急通知,首漂队各位已经懂得尽力躲闪那100多架大张网了⋯⋯
凌晨5时整,首漂队终于到达了漠河乡——驰名中外的北极村江段。
岸上的人们和艇上的人们,伴着朝阳,大声欢呼,舞动红旗,庆祝首漂第一夜的安全靠岸并登陆。没出大事,纯属万幸!
巧的是,队长兼导演大胡子,副队长小平头,两人的生日,都在这一天,——这一天,这不能算平凡的一昼夜,刚过来,他俩:一个37,一个43⋯⋯一个属猴,一个属虎。
绝非有惊无险,而是惊险参半。应该说来自人为的阻碍比大自然的固有屏障更具险恶。这,又是体会天籁的绝妙之处所在。
从6月23日在洛古河村下水后不足4个小时,全体首漂队员就深为那两艘漂流艇和一艘备用艇的质量忧虑,说心理恐惧也不为过。因为这3艘在重庆长江橡胶制品厂订做的漂流艇和备用艇,都犯有充气阀门严重漏气的毛病,致使首漂队员们边漂流还要边充气,载人又载露宿备品和摄像器材的橡皮艇,由于漏气,时刻都有拦腰窝脖儿、连人员带物品一起沉入江底的危险,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厂家绝非单纯技术能力欠佳,主要还是职业道德问题严重。我订货时对他们说,哥儿们的性命全捏在你们手里了。他们喝着酒(其中有一厂级领导)拍胸脯向我保证产品质量万无一失。现在竟是这样,拿人命开玩笑!”副队长小平头当时这样介绍的橡皮艇的情况。
漂流艇之所以被命名为胜利号,是因为胜利实业开发总公司对于首漂黑龙江中俄界江段志勇者们的大力支持。他们出钱、派人并且配备摄像器材,没有半点在此活动中换取名利的用意,连日后在电视片尾打个名字都不需要。对比之下胜利号不利的诸多事实,既玷污了胜利实业开发总公司作为支持者的无私援助,也损毁了全体首漂队员的一片痴心。
光荣的首漂者驾驶着不利的漂流艇,那是一种多么危险、复杂、矛盾、抗争的生理和心理撞击的苦难历程。
在这煎熬之中,全体首漂队员得到如下共识:黑漂不是白漂,黑漂不能白漂。
于是,这一点明确了,中华人民共和国首次漂流黑龙江文化考察体育探险队的每一个成员,都实际是在挑战自己,认真说起来则必须要在漂流过程中写出文字拍成录像,决不允许空手而归和无功而返。
尽管胜利是胜利者的艰辛和喜悦,但水陆两栖、文武双全、日月兼程、风雨不误,则在这第一天就构成了对每个漂流者的考验。
挑战自己。队长周密安排日程,智勇分配队员体能,调整并确立了从体育探险入手以文化考察为主的战略⋯⋯
这期间,我接到哈尔滨日报记者冯羽、新晚报记者于靖,受张子扬之托从漠河发给我的一封新闻电报:
皮艇漏气,险入江网,张子扬一行抵达北极村。本报漠河(26)日讯,首次漂流黑龙江的张子扬一行虽于(24)日清晨(5)时(30)分抵达第一靠岸点北极村,但却经历了一次惊险的旅程。漂流队(23)日自黑龙江端头恩和哈达下水后,不就所乘两只皮艇及备用艇气阀相继漏气,适又赶上夜航,只能勉强续漂;又险入渔民的江网之中,其情甚危,幸得漠河有关部门相迎,方安抵达北极村。据透露,皮艇是由重庆某厂生产的;目前漂流队正在对皮艇进行技术处理;并对沿江风土人情进行考察拍摄。于靖冯羽并转李兰颂。
我很担忧,昼夜难眠。我们还是听一听张子扬是怎样叙述首漂当天下午和整个晚上的吧,他可不止一次或是通过电话单独对我、或是当好多人面,讲述的——
这里讲的都是漂流第一天的事。
6月23日,我们用船把设备等东西拉到黑龙江的端头、起点——在洛谷河,恩和哈达,不到20户人家,特别古朴,所有的小房子都是“木克楞”,特别静,源头有一条是从俄罗斯流来的,一条是从外蒙古经内蒙古流来,在这里汇合成黑龙江的零公里。
我们在这儿有一个签字的仪式,每个人说了一句话,用两个像皮艇就开始往下漂。当时呢,由于是第一次做漂流考察,为保险起见把设备放在大船上(有一个大船,拍了些东西,回北极村等我们)。
上路以后很多人提醒过我们:首先,这是条界河,不能越过主航道,否则就属于非法越境,而且由于历史的原因,大界河一直部没有正式的境界(今年才有了正式的),在这之前的,如果大家注意看地图,标的都是根据某某年中俄不平等条约界定的中俄界。
还有,就是现实的原因,它那边很混乱,咱们这边边民素质又很差,连鱼都不过来,鱼就在主航道那边不过来(大家不要笑),包括马哈鱼,每年都回来产卵什么的,它也尽量往那边游,它知道那边人也少,也不狠,咱们这边人太狠了。他们那边(其实在很早以前都是咱们中国国土)资源也是很丰富的,咱们渔民有时候就偷着过去打鱼,偷人家木头,偷油(以及其他一些破坏活动)。
外事无小事。我们漂流属于外事活动,经常有一些照会,这些我们没拍到。经常就是升旗,这边把国旗升起来,那边就知道有事,也把国旗升起,说明他们知道了,在第二天就可以过来,什么事一谈,谈完就回去。如果有特别特别的事,边防站就升双旗,就是当天就得会晤。有很多边防哨都是24小时监视。包括漂流船,都有记录,什么时间、地点过去,干什么事情等等。
我们是首漂,没敢把设备放艇上,后来像皮艇漏了,就开始修补,吃了顿饭(压缩饼干、方便面什么的),反正第一顿饭是挺新鲜的。又往下漂(拍了一些照片),因为黑龙江这地方,所有人去都坐的大机动船,观察的角度和行进的速度,使许多人对沿岸的自然景观都会产生稍微细腻一点的观察和感受。
我们,当时就感到很兴奋:就在江边看到了狍子(那边)。这边也挺有意思,有许多岩石,传说的东西(拍了许多照片),一些传说的东西只有文字没有图片。当时还感到,也许会有一些吻合,感觉到好。而且那里毫无污染可言,天很静,水很清。确实是一种很幸福而享受的感觉。
我们一直漂到21、22点钟了,感觉到水势越来越慢,越来越看不清航向了。我们也是现学现用,走之前别人告诉我们,俄罗斯那边的航标都是白色的,咱们中国这边的航标都是红色的,任何一条船都是三点成一线的,就是说,不管是顺水,还是逆水,你看到第一个航标之后,你看你的船尾和对岸那条航标是不是在一条线上,是一条线上就是主航道上。当第一个航标快要没有的时候(它设计都是很科学的),你再去找第二个航标,然后,你就赶快调转方向,就冲下一个航标去——你看后面也是三点一线,就照这样走,你就保证一直在主航道上,而且不会迷失方向。所以,当时就盼着看到航标灯,过了一个,赶快找下一个,那时就真的感觉到是一种希望,感觉到踏实了。
就这么一直往下走,当时21、22点钟了,由于两岸夹的都是山,水也黑,就越来越暗,走一走,停一停,后来就想该怎么办,因为人家还有那儿等着,挺当回事儿的,怎么地,第一天嘛,也得往那儿漂,到后来就发现,总觉得不对劲儿,后来我们就把两个艇绑在一块儿(那里天就很黑了)。那时对面过来一只船,俄国人,一看就麻烦了(巡逻艇),因为这东西都是说不清的事儿,所有的人都是首漂,都很谨慎(尉平,总怕机枪扫过来把橡皮艇打漏了,总想卧倒) ⋯⋯有国旗,后来又画五个圈(奥运会标志),还画反了。当时我也紧张,好赖是漂流队长,片子编导,看到巡逻船确实挺紧张的,当时还号召了一把,说如果苏联船探照灯打过来,咱们都得豪迈一点,把船划上,别让人觉得咱们胆儿小,咱们要不失民族气节嘛,再说界江,你可以走,我也可以走嘛。
后来他们过来,他们可能是找自己人,那个探照灯打得特别亮,还给我们打灯语(我们买的那个手电呢,等到我们要给老毛子打灯语时全不好使了,全都是假冒伪劣货色)。好在我们这帮人还不是假冒伪劣货色,要不就麻烦了。灯语打不成,我们就说过来甭理他们,就往前划,我们不吭声了(那扫过一枪也麻烦),也可能没看见我们就过去了,过去后,还是比较紧张,就说到底不知道怎么办?
我们之中还有个武警中尉,小伙子经验还行,受训练挺好的,他说,按理说方向都不明了,就应该原地宿营了。但是我一方面怕那边担心,因为虽然说没有危险,但毕竟是探险,同时,水火这东西它确实是不相容,也是无情的,别人那种担心是可想而知的。就想咬咬牙往回漂(我们走时问过有没有江叉什么的,说没有)。我们就贴着共和国漂吧,靠右漂。实际上我们如果这时再使点劲儿就漂到它的内河(后来我看地图它有一条内河)挺危险的。后来就靠右漂,看航标;一会儿就听见汽笛,灯,喊我们(当地政府挺紧张,这些人弄得挺隆重的),我又是黑龙江人,在当地也算小有点儿名气,所以人家拿咱们当回事儿。
后来,我们就靠在那儿,想在那儿支帐篷。我和副队长打算把这作为一次实践,看看人员的素质,包括我们自己本身的能力,看看到底能承受多少生理和心理压力?做了多少准备?可是因为地也非常坡,没法支帐篷,人家也好心,我们就在船上(旅游船没有太多地方,坐着,靠着)也就二、三个小时,第二天早上就过来了。
船长、林业局副局长(相当于副县长)说为什么非要来接我们⋯⋯一打听才知道,沿江有许多大张网,长有30多米,甚至70多米,在江边用特别粗的大木头在里边支起来,网的前边网眼大,到后边的就这么小(核桃大),一般的一条这么半尺长的鱼晚上钻进去呢,到早上鱼鳞都没有了,在里面挣扎、出不去,就是“绝户网”。我们也挺恨,它等于是把生态平衡都破坏了。一艘的小舢板船,一进去就会完了,现在一想起来,还挺后怕的。当时采访时说没什么险,其实也是有险的,一个是这个。
还有一个是界河,弄不好,弄个照会,不说别的,弄过去饿你几顿,弄个外交事件,这也是挺恶心的事。
第二天早上,篝火一点燃(照片上有),还真挺好玩,漂亮且有味道,但人可不一样,一晚上身心不说受摧残,也是受到一次检验吧,相当疲惫了。这给第二天早上增添了经验,吃了点方便面,小船自己就划了。早上发现两岸一些景观,江边都是山,主航道全沿着俄罗斯的悬崖峭壁,立陡立崖地在顶上有个小哨所,非常漂亮,峭壁上有时也有白的油漆写一些数字,标语呀。然后,就是那个晨雾,两条小船,一条大船,互相拍了些照片,都很漂亮,雾呀,山峦呀,在山上,那种感受,那种空气,真叫绝美,真叫清新。
然后就想,这怎么漂,这么往下漂还会遇到恐怖的情况,主要是因为太遥远了,心里处于迷茫的状态。这时候,对面出几个打渔人,看着前面像个村子,就问前面是哪儿,他们回答说,前面就是北极村。当时大家就特别兴奋,发自内心地觉得终于度过了第一个不眠之夜,安全抵达到了大界河这计划中的第一个目的地。
至于直到此次考察探险结束,我们还补拍了许多电视画面和镜头,尤其想着一个国宝级的人物,一个关乎黑龙江历史、黑龙江文化、尤其是黑龙江端头的国宝级的人物:游寿先生。
说起游寿先生,这位历经沧桑的老人,用“伟大”和“杰出”两个词来形容,不是不够格,而是不贴切。在游寿老太身上,不仅蕴含着学问才识胆略筹谋,还积蓄着罕见的忍耐克制沉默修养⋯⋯
她生前,既研读文学、史学,也考古、考今。她观察着人类奔流的巨川,地球飞旋的轨迹。她却不住可住的好房子,不穿可穿的新衣服,一个瘦弱的老太太,内心充满的全是激情。
这时,她在准备为我们题字。我甚至想到这是她的绝笔了。她的晚辈们习惯地伺候着笔墨纸砚,还有两枚珍贵的印章,一是游老太太自己的,一是秦代流传下来的,是游老太在废品收购站几毛钱买的。
游老太每有重要题词,都喜欢落款后打上这两枚印章,这是她人品和书艺的证明。那位中国近代史上的民族英雄林则徐,曾为游寿女士高祖游光绎的得意门生,而游寿女士的祖父和父亲均长于诗文,使幼小的游寿身得其艺。
童年游寿,诗文具佳,邓拓之父邓仪中先生曾称其诗文作得颇有龙行虎步之气;青年游寿,在获得硕士学位的同时,还兼工书法,又深得金石大家胡小石先生的真传与赞扬,以金石气和书卷气并重著称。
我们漂流和考察黑龙江,需要知道和关注在这大流域生活的人的一切,何况是游老太这样的大学问家呢!可是,她老一再要我们吃刚切开的西瓜,说不吃她就不高兴了。我们要专心看她写字呀,她坚持说,可以边吃边看。
小小的屋里,光线并不很足,铁床,折叠餐桌,茶几,游老太就在这中间,利用这地形和地势,运起气力来,挥毫写大字。据讲,她是继承了何绍基、李瑞清、胡小石诸先生依次相传的回腕执笔法,而逐渐形成了自己的书法风格,那种刚柔相济的蕴涵与气魄。
看着游老太题字,是一种紧张,是一种局促,是一种欣赏,是一种领略⋯⋯我们哪儿还能够啃西瓜吃,只屏住呼吸,专心致志地随着她的笔锋运作,来去自如而力透纸背——观看的我们,也随她一同产生了这似乎属于入境的感觉。
她的书法在美国、英国、新加坡、澳大利亚、尤其是在日本等国家和香港、澳门地区,都是极受推崇的。
在国内,她风趣地说,确有“南萧北游”提法,“南萧”——萧娴,“北游”——游寿。两大女书法家。但她补充道:“我们没见过!”“书法”,她说,“是一种文化,是一门艺术,不是单纯的写字,不是表面的临摹⋯⋯”
游老太一口福建话,很难听懂具体字眼儿,但大概意思,以至于内涵,我们是领会的。所以,当我们提出几个到处题写牌匾的人的姓名时,她颤抖着笑起来,几乎是乐不可支了,还用手捂着脸,颇有些轻蔑和奚落地指出:“那不算书法家,不能照那样走!”
早已超过了约见那会儿她所应允的10分钟时间,她却谈兴正浓。作为从20世纪初生长于我们这片国土上的人,对于世纪末我们这伙年青人的思想和行为,能如此的关注和关怀,显然是跨世纪全新感觉驱动着的。
她考古却不守旧,她在缄默中不时地爆发着创造的大智慧和超勇敢的核能量。她亲口向我们述说了自己一生中的两大发现。
“一是”,她说,“在我的家乡福建省霞浦县赤岸村,我曾在1925年的时候,当过那里的女子高级小学校的校长,也算是个新女性啰,我还入了共青团。以后出来上学,还与雷洁琼等同志参加了抗日反战的活动;半百的时候,来到黑龙江,支援边疆嘛。二三十年了,终于有机会回老家看望,我由一处石凿马槽发现了日本空海法师当年登陆来华的遗址。这下子,那里开始热闹非凡,既成为朝拜圣地,又成为旅游胜地。还在每年办起节日⋯⋯”
显然,这一发现,揭开了中日关系史和文化交流史的崭新一页。在我们的录像和摄影的镜头里,也就有了游老太和我们以及关涉这一发现的许多证明的物品和标识。这是很难忘的。
“周恩来总理曾指示在文化大革命中对我实行重点保护”,游老太又说道,“这是由于我的另一个发现,在中苏论战和局部交火中起到了一定的说明作用。这一发现,把黑龙江人大兴安岭文明历史至少确定到了古代中国的北魏时期,也就是说,由我指点和鉴定了大兴安岭嘎仙洞及其祝文的存在,足以认证了黑龙江流域从远古开始就是中国人祖先生存的地方。”
我们把话题又转到哈巴罗夫斯克去了,哈巴罗夫斯克原名伯利,是我们的一贯叫法。那两天我在日记中写道——
1993年7月29日,星期四,晴。
石龟。引起一连串问题:什么时间发现的?秦,汉?谁能解释?
石猿。或许是石猴?四角的布局?完全中国式对称审美的原理!
展览。白桦树、黑土地和大雪纷飞的场景,构成了一幅俄罗斯风景画。
茶叶。毋庸置疑,中国特产。我们缺少,写白桦树和黑土地的大手笔。
1993年7月30日,星期五,晴。
石龟。又回到这里,我们反复看。这次似乎了解得详细了一些,但不知准确否,听讲解的内容是:此龟为1866年发现,1896年运到伯利;当初有两个,从一个中国部落的酋长的坟旁挖来,重20吨,一个在朱力军事长官的官邸前,另一个仍在乌苏里。
石猿。当初为四个猿,藏猿,从四个角围着龟,有学者认为,这是那乃人的祖先(赫哲族)。据称,都鲁朱力亚部落军事首脑,其部落的形成与中国修长城的时间基本相当,属于秦汉时期;以后满洲一带,成吉思汗,元朝灭了。
“你们看见的伯利博物馆的大龟碑是汉代的。”游寿教授肯定地说。
她又问;“那碑文上怎么写的?”“碑文被水泥抹上了。”我们答。
“抠开嘛!”她干脆说。“不方便。”我们又答。
当时,1993年秋,游老太88岁。她是转过年来农历正月初六辞世的。但是,老人家是永生的。她的研究,她的成就,是永存的。
距今2万年以前,黑龙江流域就有远古人类活动。而我国古代文献对于这里的历史记载可以追溯到传说时代的虞舜和夏禹。
我们首漂队摄制组,就是要用当今最新电视摄像器材尽力采撷历史长河的每一朵浪花,探求大流域的生命起源呀!
那恐龙化石以及鱼化石,从战国、秦、汉时期到唐朝和辽代,以至于金、元、明、清各朝代⋯⋯即使一点一滴,我们也颇感兴趣,所以,才深知拜见游老太实在是重要。
正是老人家当年的一个提问,才指示出足以揭开那千古之谜的可能与方向;嘎仙洞乃至祝文的发现,证明黑龙江流域曾是我国远古北方民族鲜卑人早期居住地,其祭祖石室也是拓拔鲜卑人开凿云岗、龙门和敦煌三大石窟的最早雏型。
“嘎仙洞要拍。纪念碑要立。”此刻,游寿教授明确的说。原来从端头到端尾的党政部门负责人,都要给首漂队建立纪念碑,说这件事功不可没,至少拍了那么多盘录像带;而嘎仙洞乃一石室,位于加格达奇附近,开始没搞录像,现在是否补拍其说不一。
大胡子导演掂量着沿途挖掘的古化石土陶片,怀揣起这次请游老太题写的“黑龙江端头纪念碑——首漂”大字条幅,顿时悟出了一个道理,如今的黑龙江虽为界江,由中俄两国人民共有,但它更是全世界和全人类的;“首漂”二字等于“中国”,这是为国争光,必须始终忘我,站得高,看得远。
这高度和视野,就是游寿教授鼓励的结果。
于是,首漂队摄制组——
1993年8月14日,由哈尔滨二上加格达奇,补拍了嘎仙洞的镜头;
1993年8月25日,又回哈尔滨再上黑河、逊克和孙吴,重摄了当年知青的事迹、日军侵华的罪证展览⋯⋯
游寿教授反复指出,黑龙江的每一段历史都是用血和泪书写的。黑龙江是一部大百科全书。就在这20世纪末,要做到黑漂不应该白漂,则需用电视手段做一次特大纪实,再苦再累再惊再险,任何镜头也不能漏拍,很多地方拍它两三次也不算多⋯⋯
请游寿题“首漂”引出了我“白话黑漂”的特多感慨。后来经过认证,这的确是游寿教授的绝笔了。首漂归来,我曾向游首教授的研究者和学生约稿,他们分别写了《游寿传略稿》和《嘎仙洞探幽》,我以长篇连载形式编发在《哈尔滨日报》上,传播很广,影响很大。
这就是我眼中、心中、记忆中和怀念中的游寿老太呀!
“我就发现,同样一个景观,第一天去拍时,里面没有人,或者没有我们所需要的人,就显得单溥,或者我们还想像不到有了这样一群人,但是再去拍,这个东西就变得立体了、变得生动和有时代感了。第二次你再拍时,突然碰到了一些你想像不到、求之不得的这么一批人物在这个景观里活动了,一比较,当然是有人的行为的这个片子更有意思和看头了,这些就成为一些创作实践的总结。”
嘎仙洞作证。这是张子扬谈到补拍电视画面和镜头时的经验之谈,而采访了游寿先生后,他又带领摄像等助手直奔加格达奇,等于又回到出发时的原点——黑龙江端头。尽管他手里从不缺少所到之处的史志通鉴或旅游指南,但他、他却更要一一亲历、感同身受。例如,有资料说——
嘎仙洞位于呼伦贝尔市鄂伦春自治旗阿里河镇西北方向9公里处,是鲜卑族人的发祥地。“嘎仙”是鄂伦春语,“猎民之仙”的意思。鲜卑族是中国古代东北的少数民族之一,世居中国北方。就是居住在嘎仙洞的拓跋鲜卑部落创建了北魏王朝,成为中华民族历史上第一个入主中原的少数民族。
大兴安岭北段顶巅,峭壁嶙峋,草木满山,溪水盈盈,嘎仙洞就坐落在这里一座高百米、长约千米的花岗岩峭壁上。沿人造梯而上,登高约25米就到了洞口。洞口高12米,宽19米,洞内南北长92米,东西宽27-28米,穹顶高20余米,犹如大厅,可容数千人。洞内正中有一块被称为“石桌”的天然石板,用来祭祖的。洞府是部落成员聚会的地方,洞内地面杂陈着碎石兽胄,有明显的火烧痕迹。洞内西壁上有北魏太平真君拓跋焘派遣中书侍郎李敞来祭祖时刻的铭文。
嘎仙洞为拓跋鲜卑祖先长期居住的石室。洞内的文化堆积最深达1.9米,出土有骨镞、石镞、陶器和打制石器,说明洞内生活的鲜卑人过着以打猎为生的原始部落生活。现在,嘎仙洞已辟为旅游景点,并修建了陈列室,以帮助游客进一步了解鲜卑族的历史。
而他看过这些资料之后提出,仍要前往大兴安岭纵深处。于是,他去了又回来了,回来后就有胆量张嘴大声说了,并且提出了颇具个性化的设问——“北魏1500年前,有文字记载了,他来祭他的祖宗,那他的祖宗在时,又是多少年前了呢?”他自问自答说:
我们拍了嘎仙洞——北魏时回来祭祖找到的山洞,《魏书》称其为石室。相当壮观,你难以想像黑龙江会有这样的洞。1500年前北魏的一个史臣祭祖时把祭文就刻在了石室内的碑上。嘎仙洞是近些年前才发现的(前一阵,《正大综艺》说了)。提出这个古迹可以考察的建议,是著名的历史学家游寿先生,一个88岁考古的老太太。当地一名文化站站长就着了魔似的去寻找,大概考察了好几年,因为找不着,光说有个石室,挺奇怪的,最后把山洞里的苔藓弄掉,石刻字迹全在那儿,这就发现了与《魏书》相差无几的碑文。
同时一下就把北魏的历史,中华民族的历史,边疆和内地的关系全都联系起来了。还有就是少数民族的大迁徙,鲜卑族,那个“风吹草地见牛羊”绝句,就是他们唱的,唱的黑龙江,这些非常有意思——打着火把,探洞等,都是其他片子里没有的。那我从恐龙化石谈到远古生命,谈到这儿的先民的开拓(北魏1500年前,有文字记载了,他来祭他的祖宗,那他的祖宗在时,又是多少年前了呢?) 这样就把历史延续下来。
张子扬从一开始就自己主持上这部主题突出的电视艺术专题片了,他不时地激动地说:
——我们是6月20日由东营到北京,当天到的哈尔滨。黑龙江是个元宝形。如果说中国整个版图好似一只雄鸡,黑龙江就是从尾巴尖到鸡冠子那条线,并且它占了中国两个之最:最北,漠河,北极村;最东,最早见到太阳的地方,抚远县,乌苏镇。这些素材拍了下来,我们在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的一些思考,可以说在自然位置上它是比较有特点的。
——然后,我们就作了一些准备,后来由于江越来越平缓,又路过一些都市,刺激性上远不如第一天。第一天,我们选择在6月23日(这是国际奥林匹克日,又是奥林匹克运动99周年纪念日),我们也想在这个过程中为北京申办奥运作一次鼓劲儿。
——从漠河我们又开始漂,坐那种机动船,不如橡皮艇自如,因为我们每个都身兼拍与漂双重身份,同时还存在一个设备的设置、充电等问题,所以在那一段,我们四个人都认为,只是漂而无须再拍了。沿江看到东西很多,包括第一次见到俄罗斯船,我们还想拿酒和他们换点东西,拍一些镜头。到后来越见越多也就不怪了,刚开始见到一个四、五十岁光着膀子的老船长还挺新奇的,到后来我看他们见到俄罗斯小姐都高兴不起来了。
我们,有嘎仙洞作证,有如游寿一样的大学问家、大著作家、大书法家作证,完全可以告诉全中国乃至全世界的人们,切莫再把黑龙江大流域称作北大荒了!如果把草地、林地、湿地、沼泽地甚至于全地球较少有的耕地或荒地,简单并直截了当地称作北大荒,而只是经过几年、十几年、几十年的其乐无穷就变成了北大仓,如此偏狭的表述与概括,在于根本不了解这深厚浓烈而浸透血汗的土地和水域。可以肯定地说,黑龙江从端头到入海口,每一个城镇甚至每一个村落,都曾产生过大作家写作的大作品,大艺术家排演过和拍摄过的大戏或大片⋯⋯
这里,在这部文稿的每一个章节中,我更有意识地将开始也并非是自觉的发现,即,黑龙江从端头到入海口,每一个城镇甚至每一个村落,都曾产生过大作家写作的大作品,大艺术家排演过和拍摄过的大戏或大片⋯⋯于是也就尽最大的努力将众多大手笔、大部头揭示或展示出来,以此为一颗颗璀璨的珍珠,完成一种最能符合首漂队并摄制组初衷的表达方式,构成一条大红的线。要知道张子扬把沿江所到之处的每一个县的县志都收集到手并且是花钱购买的。
遗憾的是,至今尚无对各大流域在最接近自然和现实的文学艺术方面的统计表和排行榜。也许只有我们,愿意在这被人习惯称作的所谓荒蛮之地,以“文化人类学”和“文化形态学”的视角,开掘文学艺术在所谓大荒野中的矿藏,印证一本又一本现成的大作品,推介一部又一部落幕的大戏或大片,告慰一切在黑龙江大流域生长和生活过的先圣先贤的同时,再将这种人性的灵动转化成为现代汉语的忠诚记录,与首漂大界河、探秘黑龙江的全程录像,编辑制作为浑然一体的全新版本——永久珍存并反复播出⋯⋯
嘎仙洞作证,为黑水,为黑土,同时为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