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驾游》
老陈的左腿膝盖以上被截悼了,为什么被截悼的A不清楚。他刚到杭州时老陈的腿就已经这样了。那时候A背着吉它在延安路一带卖艺,老陈则趴在人行道上乞讨。他们经常在同一条街上撞到。老陈坐在黑乎乎的人行道上把裤腿卷起来。裸露在外的残腿又黑又胖,伤口处的皮肉紧紧地牵扯在一起。冬天那东西搁在地砖上冻得瑟瑟发抖。
老陈的粉笔字写得非常漂亮。他把自己的不幸身世编成七个字一行的诗。他把它们连同标点符号有模有样地写在人行道的地砖上。每个砖块上他写两个字。每写两行他要调整一下位置:他一只手把整个身体撑起来,另一只手把报纸往后挪。调整到适合的位置后他接着开始写。
老陈非常卖力的工作,只要天气允许,他不会放过一块地砖。他沿着砖块把粉笔字一个接一个地排过去,整个过程如同广场上的仪仗队在操练似的。一个晚上下来,它们一排接一排优雅地站人行道上。
老陈坐在仪仗队的队尾。他手边放着钱筒路人检阅完他的队伍之后往他的钱筒里丟钱。他抬起头来:“谢谢”。他说。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听起来有些可怜。
夏天他在屁股上垫一张报纸,冬天他用一个旧衣服和破棉花做成的垫子代替报纸。他自制地这个垫子A在他不用时曾经拿来玩过——这是一个又暖和又柔软地好垫子。
平时老陈和大家穿一样的衣服:普通的衬衣,普通的西裤。他把头发剪得很短,洗得很干净。因此即使断了一只腿,他看起来和常人也没有什么两样——既不肮脏也不沮丧,整个人健康而又乐观。
他喜欢开玩笑。
遇到城管检查,这条街的小贩、乞丐和那些弹吉它唱歌的小伙子全都聚在了路边供行人休息的亭子里。
“你看,你看。”A被老陈捅了捅。“妈的,腿那么长。”
A从琴劲上抬起头,他顺着老陈下巴示意的方向看过去。女人立在街角正好奇的打量着他们。紧绷在她身上的牛仔短裤,把她的臀部和长腿完美地衬脱了出来。
她发现A正在打量她。她看了A一眼,把头转了过去。
“好像对你有意思,要不叫过来坐一下。”老陈说。
“好啊,麻烦你了。”
“我这不方便啊,”老陈抬了抬他那剩半截的腿说。“等我出去,她早走了。”
“人走了,香气还在吗。”
“屁,骚味早散了。”
“试试看吗,说不定她会等你的,”A说。
“他妈的,让残疾人帮你。”
老陈拄起拐杖一瘸一拐地朝女人走去。他停在女人身边,朝她的侧脸偷偷打量了一番,然后假装在看大街的样子在那里又站了一会儿。他一瘸一拐地走了回来。
“妈的,粉有那么厚。”他把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比了比。
他们朝长腿女人看了看,大笑了起来。
“香不香?”A说。
“香个屁,一股狐臭。”
“哈哈……”
和老陈在一起的老林A虽然认识他。但和他不熟。他不确定亭子里的人是否这样称呼他。A知道他不喜欢开玩笑,他喜欢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拉着苦脸抽烟。抽烟时他的额头几乎碰到他了的膝盖。他的眉毛紧紧地拧在一起,目光迷离的盯着地面。
在A的印象中他始终是现在这幅倒霉鬼的样子。任何时候都是这样,甚至在大家高高兴兴谈论女人的时候他仍然这样。
老林的两条腿都坏了。幸运地是他的右腿坏的没有左腿那么严重。否则他只能坐轮椅了。他现在用两只拐杖和右腿走路。向前移动时他先用两只拐杖撑地,然后把右腿腾出来向前踢去。三个支点的走路方式相当不便,因此走不了几步他就得停下来休息一下。他的左腿在整个前行过程中起不到任何帮助。它始终如同钟摆似地悬在裤管中,累赘地在那里摆来摆去。
他和老陈一样趴在人行道上把自己的身世用粉笔字写在地砖上。但是他不会把自己的身世编成七个字一行的诗。他用大白话写。开头一句:我是临安人……
他的字写得很糟,和刚上学的小学生写的差不多。因此他的收入少的可怜,一个晚上下来他只能挣三十几块。
老陈和老林住在郊区的农民房里。人们下班时老陈和老林骑电瓶车开始出来工作。他们把拐杖绑在电瓶车的车架上。他们一边骑车一边抽烟。他们把车子骑地飞快。
他们最常去的地方是保利电影院那一带,他们一人守住一个街口。每天几千个游客从他们身前走过。他们挣那些好奇又可怜他们的游客的钱。A刚见他们时也给过他们钱,后来一起抽过烟之后就不再给了。
后来A不再街头卖艺,但是仍然和他们住在同一块地方。他常在早餐店或者街上撞见他们。有时候撞见一个,有时候撞见另一个。同时撞见两个人的时候不多。因为他们不住在一起。
有一天A在晚饭散步时撞见了老陈。
他们住的那个居民区靠近山脚的那一带有大片茶园。夏天,吃完晚饭后附近的居民喜欢去那里散步。
那天老陈坐在残疾三轮车上抽烟。A撞见了他。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看见老陈了。看到他坐在三轮车上抽烟,A感到有些惊讶。
“怎么一个人?”老陈说。
A笑了笑。
“换车了?”A说。
“刚换的。”老陈从烟盒里抽出一只烟递给A。
“看起来不错吗,”A低头看了看车屁股。
“电瓶车不让骑了。妈的。”
A又看了看车身,他说:“摩托车要方便些。”
“方便是方便了,不过贵啊。”
“三仟多吧?”
“哪里。”老陈摇了摇头,接着伸出了4个手指。
A盯着他伸出的4个手指看了一会儿,本来想问他怎么凑到这笔钱的,他顿了顿然后什么也没说。
“你女朋友呢?”老陈问道。
“我哪里有女朋友?”
“以前那个呢?”
A笑了笑,“分了。”他说,“你最近怎么样?”
“还行。”
“还在街头?”
“早没干了,去年冬天就没干了。”
A抽了一口烟,他把烟屁股弹了出去。“冬天太冷了,”他说。
“冷是冷,不过自由啊。妈的,哪里像现在一坐就是一整天,人都做傻了。”
“在做什么?”
“一个破电器厂。”
A上下打量着他。他为他感到高兴。
“妈的,一个月才休息四天,”老陈说。
“差不多了,工厂都这样。”
A朝茶叶地中泉眼的位置望了望。有一个女人正弯着腰在那里汲水。
“你一个月休息几天。”
“和你一样。”
“不会吧。”
A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他不知道接下去和老陈聊什么。他正要和他告别时,那个汲水的女人拎着两壶泉水从茶叶地里走了过来。她来到他们身边,向A笑了笑,然后把水捆在老陈三轮车的后坐上。
她从老陈让出的位置上爬了上去。
“坐好了?”老陈说。
“好了。”女人回答道。
“我们先走了。”老陈启动摩托车转过身来对A说。
A朝他们挥了挥手。
摩托车在茶叶地中间的小路上直行了一段,然后拐了一个弯接着又拐了一个弯,最后消失在夜幕里。
A继续散步。刚刚那个女人的样子他一点也记不起来了。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很普通,普通的和常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