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0多年前关于过不过圣诞节这个事的争论,一度迎来过一波热潮,其标志性事件便是2006年12月来自北京大学、清华大学、武汉大学、中山大学等国内多所著名高校的十位哲学或教育学博士,发表了名为《走出文化集体无意识,挺立中国文化主体性——我们对“圣诞节”问题的看法》的倡议书,呼吁民众抵制圣诞节,并建议有关方面加强传统节日引导教育,挖掘传统节日的商机。
该倡议书指出:“大部分国人在对西方圣诞文化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不假思索地使用‘圣诞节’的称谓,甚至浑然不觉地加入到狂欢行列”;这是“国人在文化上陷入集体无意识”的表现,其根本原因是“中国文化的主位性缺失和主体性沉沦”。
文章还进一步表达了一种担忧,即“耶教”有可能借着圣诞节流行之风,加快渗透入华。博士们悲观地认为,中国“缺少主干性的价值信仰和文化形态”,如果不采取措施,很难抵抗“耶教”在中国的传播泛滥。
15年后的今天来看,当年十博士的许多想法倒也不是毫无道理,但他们对中华文明的稳定性和消化能力的认识也确实过于低估。
简单来说,当年十博士担心,再不采取措施,下一代中国人过圣诞搞不好就会团团围在餐桌前祷告背诵圣经了。
然而实际上,今天的圣诞节,基本被中国人过成了旅游节、购物节、吃饭喝酒节、送礼节以及开房节。
这个特点不仅限于圣诞节。不论是市场多年培育的2.14西方情人节,还是中国人自己生造出来的3.7女生节、520情人节以及近些年逐渐被哄抬起来的中国传统情人节七夕,如今基本都成为了餐饮、消费、旅游和酒店业的一个重要节点。
传统节日七夕制造的消费在近十年来大有后来居上的态势。
中国的节日用品行业也吃到了圣诞节的甜头:企查查数据显示,我国现存圣诞工艺品相关企业3099家。广东以1206家圣诞工艺品相关企业排名第一,其次是浙江、安徽。从来不下雪的浙江义乌,生产、出口了全球80%的圣诞节用品。
义乌商家甚至已经能通过一个国家或地区的圣诞用品订单增减判断该地区的形势:2016年,委内瑞拉的客户大幅减少了圣诞用品订单,很快还出现客户拖欠尾款的情况,敏感的义乌商家便感知到委内瑞拉可能国内局势不稳,不久后,该国爆发石油危机和严重社会动荡。
虽然从需求到供给侧好像铺天盖地都是戴红帽子、圣诞老人、圣诞树这样的传统西方圣诞节意象,但很难说中国人对这些意象背后象征的宗教文化涵义有多少敬意。你跟一帮准备去喝酒的年轻男女说,今天是圣诞,一起读圣经,基本会被当成神经病。
二
有一点,当年十博士倒是说对了,即:大部分国人确实对西方圣诞文化一无所知。不是因为没机会了解,而是根本没兴趣知道。也恰恰是因为一无所知,才不存在精神文化变色的风险——哪天过圣诞的中国人要是开始认真学习起圣诞的起源和内涵,那我们反而有必要担心传统文化地位不保。
真值得担心的,不是中国人会受“耶教”洗脑,而是受消费主义洗脑。但消费主义洗脑,基本是个东西方都在面对、也都没解决的问题,更不是抵制就能解决的。
所谓中华文明的消化能力,有一个例子很能说明问题:圣诞节吃苹果。
2014年圣诞节当日,南京一家超市曾出售过5888元一盒的苹果,上面刻着十二生肖画像。
这是个完全被凭空生造的中国式圣诞习俗,只因为平安夜的平和苹果的苹同音,苹果这种最稀松平常的廉价水果,上面写上“平安”俩字,就能在12月24日这天卖出一个两三百元的荒唐价格。但我们从来不会听说圣诞节期间,书店里圣经或相关读物销量增加。
把原本具有特定文化或宗教内涵的节日改造成一个吃喝玩乐的由头,这件事在中国有悠久传统。典型例子就是腊八节,这个印度传过来用来纪念释迦牟尼成佛的日子,被中国人过成传统节日后,最大主题又基本只剩下一个:吃好吃的。
一般是吃腊八粥,不同省份根据自己的口味和物产特点发展出了不同的节日食品,全以腊八为名,包括但不限于腊八饭腊八面腊八豆腐腊八蒜……
不管我们觉得中华文明的这种过滤性吸收外来文化特质是好是坏,反正它客观存在,一切西学东渐的东西,都免不了被它解构改造一遍才能落地,并且服务于一种新的具体目的。
就像人类学家费孝通曾经形容中国人对鬼神的态度那样:“我们对鬼神很实际,我们的祭祀有些像请客、疏通、贿赂,我们的祈祷是许愿、哀乞,鬼神对我们的是权力,不是理想;是财源,不是公道。”
所以事实上圣诞节自身的宗教色彩和西方文化背景,在传播的过程中就早已被各种消费主义骚操作稀释和异化得所剩无几。就当今世界社交网络这个信谣传谣的普遍风气,说圣诞节是为了纪念奥特曼诞辰都有人信。
即便知道这是纪念耶稣基督的日子,在大多数人的概念里,耶稣和奥特曼也没什么太大区别。
三
中国人过圣诞,基本上除了纪念耶稣什么都干:吃饭喝酒、请客送礼、蹦迪开房、吃苹果、送玫瑰、拍过节照发社交媒体……但跟春节这种重要传统节日的不同在于,这是个即将结束过去一年,既没有法定假期,也没有回家义务,可以跟自己、伴侣或朋友一起过,不需要绷紧神经应付父母乃至全家亲戚各种问题的节日——即便这个时间点什么节日都没有,那么也会因为人们的这种需求而被生造出来一个。
中国的圣诞节,与吃喝相关的花样往往特别容易受欢迎。
作为一个节日,当圣诞节在中国已经有了足够认知度,具备了不小的商业周边效应,甚至还形成了一套非常本地化的风俗时,那无论它原本是怎么来的、有着怎样的涵义,它就是个中国节日。
我们甚至完全可以说圣诞节是个中国传统节日。
唐贞观九年(公元635年),来自叙利亚的景教,也就是基督教聂斯脱里派的传教士阿罗本来到长安。唐太宗对景教的落地传播表示支持,特许阿罗本在长安义宁坊兴建教堂一所,并提供经费支持。这种支持的态度延续了整个唐代。
西安碑林第二室里立着的“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记载:“代宗文武皇帝恢张圣运,从事无为,每于降诞之辰,锡天香以告成功,颁御馔以光景众。”
大秦景教中国流行碑高279厘米、宽99厘米,除刻有1780个汉字碑文外,在碑文下方和左右碑侧,还刻有许多叙利亚文。
翻译成白话就是说:唐代宗每年圣诞节都会赐给景教寺礼拜用的香和御膳,表达对基督徒的庆贺。
假设我们拿今天的某些说辞跑回去跟唐代宗说:为了保护我中华文化血统纯正,不要过这种异教节日。大概率会被他叫人打死:我陇西成纪李氏的血统本来就一团乱麻,胡汉掺得族谱都说不清,你跟我谈纯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