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5日,结束长途跋涉的八省旅行,回到老家中,待了近一周的时间,想在自己回到北京之前,能够多陪陪妈妈。妹妹与我似乎心有灵犀,我在家的这几日,她也带着出生两个月的小外甥女在家住了十几天,直到我走。
在家的这段日子,我对这个刚刚出生两个月的小家伙甚是喜欢,你逗她,她会冲你笑,但连吱吱呀呀的说话都显得异常艰难。你抱她,她会躺在你的怀里,将柔软的身体托付给你,充满信任,丝毫不会挣扎。你闻她,一身的奶香味,这是幼儿天然的气味,没有任何诸如香水尿骚等刺鼻的气息让你产生抗拒。
我喜欢这个小孩,这是我迄今为止,血缘关系最为亲近的后代。
看着她睡着的样子,轻闭双眸,微微呼吸,身体蜷缩一团,我就在想,所有人都是从这样一个小不点长大成人,所有人在最初,都是一个肉团,没有思想,没有善恶,但在小孩长大后,便有了思想,有了善恶之分,有了好坏之别,但无论是谁,最初都是这样,一个让你心生爱怜,喜欢的幼儿。所以我在想,当你在生活中,遇到一些为难你,刁难你的坏人的时候,你是否应该怀有一颗善良之心,想想他曾经也是这样一个小肉团,也是一个充满奶香的幼儿。那你是否可以原谅他的过错,包容他的一切,全凭他也曾是一个只会对你笑的幼儿。
回到北京后的第二天,一天中午睡觉,恍惚中又想起了这个小孩,想起自己抱着她时候的样子,想起她躺在我怀里的感觉,心里竟然酸酸的,才忽然体会到为什么一些年轻的妈妈们与孩子分开后,会想念孩子,会把自己所有的心思与爱都放在孩子身上。才体会到为什么在我每天的旅行中,母亲总要嘘寒问暖,牵挂着我的一切。为什么在我旅途夜晚归来后,母亲已早早的站在屋后的马路上等候多时,那一刻我才知道,为什么说养儿方知父母恩。才知道儿行千里母担忧是为什么。
我翻看着自己抱着小孩时候妹妹帮我拍的照片,照片中的小孩眼睛炯炯有神,小嘴咧开微笑,我竟然对着照片乐出了声音,这是我从未有过的感觉。这种感觉好比棉花糖,软软的,甜甜的,让你情不自禁的回忆且全是美好。
我往家里的群里发消息,告诉妈妈和妹妹,我竟然想那个小家伙了,妹妹回我,在一起待的这几天,待出感情来了。
感情这个东西,其实就是习惯,你习惯了与一个人在一起时候的感觉,便成了记忆,所谓忘记和放下,就是这些记忆有足够多的时间可以清空,当彻底清空的那一瞬间,你便放下了,不想了,释怀了。
为了释怀过往,释怀那些走了的,死了的人,我选择了一场长途跋涉的旅行,自驾西藏,青海,新疆等地54天后,我似乎放下了过往,但似乎又没有。
回家后几天,我依旧买了些纸,去了父亲的坟前,此时地里的庄稼玉米临近成熟收割,地界上的草长得有半米高,而一棵棵玉米杆有两米多高,我穿着短裤,拖鞋,艰难地行走在地里,差点找不到父亲的坟头,但这个地方来过许多次,纵使穿越杂草和成片的玉米地也可以找到,我依旧给父亲先点了支烟,又开始给他烧纸:嘿,老头,咱说话算话,你保佑我去西藏平平安安的归来,我回来后就来看你,给你送钱来了。
没忍住,还是在父亲的坟前放声大哭,这个老头可真不够意思,一晃眼,走了整整一年了,我以为自己从西藏回来,会彻底放下他,我以为自己以后不会在他的坟前再流泪,我以为想起他时不再难过,可这些曾经的想法在看到父亲坟墓的时候,瞬间崩塌,而后是泣不成声。
一年前,这里依旧是一片将要收割的玉米地,村子上的习惯是,人死后下葬的坟墓,要由儿子破第一铲土,我被几个大爷带到地里,看着他们在地里将快要收割的玉米成片成片的砍倒,直到砍出一大块空地,用于父亲下葬的坟墓。心底里想,可惜了这一片片的玉米,还来不及收割,就要被砍倒。父亲生前一向节俭,从不浪费粮食,他看到这些,会不会不高兴。
可人都没了,活生生的父亲都没了,这些许的玉米又算作几斤几两?
两个月前,我准备去西藏,出发前回到老家,还是到父亲的坟前:嘿,老头,我要去西藏了,你要保佑我平平安安的回来,我回来后,肯定会再来看你的,给你点烟,给你送钱,
又对着旁边的爷爷,爷爷的父亲、爷爷们说:以后只要我回来,就会来看你们,给你们送钱的。
我觉得,他们都没有死,他们都会在另外一个世界看到我,保佑着我,我在坟前与他们说的每一句话,他们都可以听得到。
在家的时候,才会感觉到亲情,才会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可以抹灭的有很多,可以忘记的有很多,但唯独难以抹灭的就是血缘亲情,尤其是自父亲走后,我才越发的珍惜与母亲、妹妹在一起的时间,会花心思去想着她们,关心她们。才越发的觉得,有她们两个在的地方,才便是家。而在父亲走后,母亲似乎也越来越依赖于我和妹妹,母亲变得更加大度,坚强,包容,甚至一改多年严厉的风格变得温柔了许多,更加的展现出母爱的多面性。而妹妹似乎也在为人母之后,变得更加懂事,疼人,顾家,我们一家三口都有了很大的改变。我们变得更加爱彼此,爱这个家。
在家的这几天,赖在了温柔乡里,我开始有些怀旧,想起了很多以前的时候,几年前的,十几年前的,一幕幕都出现在我翻开的记忆里。小时候,一家四口住在一个小土房里,父母辛苦的种地,上班,我带妹妹长大,妹妹似乎永远都不懂事,嘴很刁钻,父母之间似乎永远都吵架,母亲一直过得都不开心,而父亲也过得很憋屈。
后来,一家人搬到新盖的砖瓦房,父亲开始做养殖,母亲每天很早的起床去县里的早餐店上班,家里的日子,开始一天比一天好,两年前妹妹出嫁,出嫁的那天,父亲偷偷躲开喧闹的人群,不敢看妹妹上车。
小时候很喜欢去姥姥家,姥爷可以和我谈论历史,时政,他是半个秀才,上过师范学院,当过村上的大队会计,获得过农村劳模,我与姥爷似乎有聊不完的话题。姥姥会忙东忙西,蒸包子,下饺子,炸肉炖丸子,那饭做的才叫一个香喷喷。走的时候,还不忘偷偷的给我塞几十块零花钱。
上初中的时候不懂事,与妈妈吵架,决定离家出走以示反抗,在同学家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请同学开着摩托车把我送到姥姥家,刚进小院子,看到姥姥拿着大扫帚在扫院子,小院子整整齐齐,被姥姥打扫的干干净净。
一碗香气喷喷热气腾腾的面条,驱走了刚刚在摩托车上钻进后背的刺骨寒风。
每次在姥姥家的家庭大聚会,二姨一家少不了,姨夫常常是主厨,蒸螃蟹,蒸琵琶虾,煮大虾,炖菜。我的厨艺,多半是师承姨夫。姨夫是个公务员,知晓人情世故,我喜欢与姨夫聊天,他总会在我迷茫的时候指点迷津。大学毕业后,在去北京还是去其他地方的时候,我迷茫了,向姨夫讨教,姨夫说,年轻人,就该去大城市闯荡,我果真去了北京,被公司派到广州负责业务,我赚了点钱,跟姨夫打趣,等过年再回来。我给你买酒呀,买茅台!姨夫说:好小子,我等着。
小时候养过鸽子,母亲不怎么支持,全凭爷爷倾力相助,帮我做鸽子窝,喂鸽子,与我赶集买卖鸽子,我用卖鸽子的钱,请爷爷吃了烤肠和拉面,这应该是他一辈子,唯一一次吃过的烤肠和拉面。我读高一的那一年,姨夫突然到了学校,跟我说爷爷出了点事,我一头雾水的回到家,公交车停在村口的路边,妹妹在村口等我,我问妹妹怎么了,妹妹絮絮叨叨的跟我说着前因后果,突然冒出一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爷爷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我瞬间泪如雨下。
读完高中,读大学,读大学的那一年,姥姥突然半身不遂,需要举着拐棍才能走路,从此哟,再也吃不到姥姥做的香喷喷的饭了。读完大学来北京工作,工作的第二年,接到家里的电话,姨夫意外去世,我那时候在广州出差,买不到机票,坐了一夜的绿皮火车,连姨夫的遗体都没看到,只得看着他的黑白遗像:嘿,不够意思了吧,说好了到年底给你买酒,怎么不等等我呢?
工作的第三年,去了一家很牛的公司科大讯飞,入职一个月后,被派到合肥总部去参加一个星期的培训,培训接近尾声的晚上,与同事们在烧烤店欢庆顺利毕业,准备第二天上午的毕业典礼,接到了家里的电话,姥爷因病去世。
那晚多喝了几杯,第二天早上赶最早的火车,匆匆回家。
从此呀,再也不能和姥爷道古论今,谈天说地了。
工作的第五年,过年回家,那个本来可以举着拐棍走路的老太太,最终还是坐在了轮椅上,连自理都困难了。
姥姥被接到我家,由妈妈照顾,姥姥家的房子常年无人居住,开始漏雨,墙体开始脱皮,原本干干净净的院子里,长满了杂草,由于没人收拾,从屋子到院子开始变得破旧不堪。好像,十几年前,有个年轻的老太太在冬日里的一抹晨光中,正在这里扫院子,小院子被收拾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看到我冻得通红的小脸,赶忙放下扫帚给我下一碗热汤面。
一家人大聚会,姨夫掌勺,我与姥爷坐在炕头聊建国史和革命家。
这几年,年龄大了,父亲开始催促我的婚事,也正是因此父子之间矛盾开始凸起,除此之外,父子二人都是爱着彼此,2020年五一回家,带着父亲去配眼镜,他那副眼镜带了几年了,一直这么抠门,舍不得换新的,我强拉硬拽父亲到眼镜店里,验光,挑选,付款。换上新眼镜,父亲很开心,我看着他:以后别那么抠门了。
得知我要买房,父亲拿出二十万:你看我抠吗?
买房之后,奶奶跟父亲聊天,奶奶问父亲:贷款了多少?父亲回:还有个六七十万吧。奶奶说:这么多?父亲回奶奶:别看这么多,我搞养殖,两年就帮他还清。奶奶后将此事告诉我,我听后一脸不屑:我才不要他帮我还呢,我自己可以还。
2020年8月18日,家里人让我赶紧回家,回家前给妹妹打了个电话,妹妹哭着:爸死了。
我才不信,你们都是骗我的。他说过,他还要替我还房贷呢。可看到棺材里的父亲,躺在那一动不动,黑着脸,闭着眼。老头,你这个骗子,你说话不算数,你不是说要帮我还房贷吗?你起来呀,你起来,我要你帮我还房贷。
姥姥在我家住的不习惯,还是回了自己的家,回北京前,去县里的商场买了烧鸭,买了月饼,买了姥姥爱吃的山楂糕。走进院子,老屋破旧不堪,姥姥坐在老屋的炕头上,头发凌乱,小姨见我来,连忙接过手里的吃食,嘿嘿一笑:买了什么好吃的?
给姥姥掰了个鸭腿,姥姥咬一口:真香!刚好饿了半天了。
我:给你煮碗面吧!
姥姥:饭量小,不运动,一个鸭腿就饱了。
聊了会天,临走前,塞给了姥姥两百块钱:想吃啥,让我小姨去给你买。
姥姥推脱着不要,我扔在炕上,拔腿就跑,反正她又下不了炕。
走出屋子,看了看院子,那个年轻的老太太拿着扫帚,背后是冬日里一抹温暖的晨光。
绕路到了父亲的坟地,拖鞋踩在半米高的杂草上,两个腿被蚊子叮起了包,穿过一片片玉米地:爸,我从西藏回来了,我来看你了。
纸钱燃出熊熊火焰,整个身体感到炙热:爸,你走了一年了啊,整整一年了啊,我好想你。
听妈妈说,村子上一个本家的近门奶奶得了癌症,剩下的日子不多了。回北京的头一天里,我去了趟老人家里,老人躺在炕上,身体虚弱,见我来,翻身看了看我。
奶奶,我来看你了。
老人点了点头,弱弱的回了句:还在北京啊?
走出老人家里,回头望了望屋门。可能下次再见,就是过年的时候,与家族里的人一起上坟,给她的坟头烧纸了。
疾病与生死面前,人是如此的脆弱不堪,无能为力。
给奶奶打了个电话:我的亲奶奶呀,我回来了,在家呢。
一会的功夫,老太太迅速赶到:你旅游终于回来了!
我:你怎么知道我旅行了?听谁说的?
奶奶:没人跟我说啊,你每天在抖音上发你旅游的视频,我就对着视频跟你说话,你只是自己在那说,也从不理我。
我嘿嘿一笑:现在终于会玩抖音了。
三个月前,我给奶奶买了部智能手机,并给她办了张流量卡,还给她下载了抖音,教她怎么玩抖音,也关注了我的抖音号,我对奶奶说:以后无聊的时候,就刷抖音,可有意思了。想我的时候,也可以在这上面看到我。
奶奶:玩这个费不费钱?
我:不费钱,费钱也不费你的钱,我帮你交话费。
第二天,奶奶拿着一千块扔给我:买手机的钱。
我推脱不要,奶奶死活不干,我收了一百块:这算作每个月帮你交手机费的钱,其他的,不要了。
奶奶:那我攒着给你当结婚的彩礼吧。哎,对了,你什么时候结婚啊?
奶奶又絮絮叨叨的开始了她关于婚姻论的演讲。
我一脸的茫然无语与不屑。
我笑着对奶奶说:我出去旅游,拍的视频好不好看?
奶奶连忙来了兴致,老生常谈:我说呀,你一个人旅游多没意思,你应该找个对象,然后结婚,两个人一起旅游多好,哎,对了,你什么时候结婚啊?
老太太絮絮叨叨半天,我听完后:讲完了?
老太太:没有,你今天得给我个准信,什么时候结婚?我要抱重孙子。
我指了指旁边的小外甥女:这不就是嘛!
老太太:孙女生的不算,人家姓赵不姓刘。
妹妹冲奶奶翻了个白眼。
我想了想:让我结婚,你出彩礼不?你要是出彩礼啊,我明天就结婚!
奶奶沉默不语:我手里这仨瓜俩枣,可不够那么多。
我终于找到了不让奶奶唠叨的软肋。
知道我过几天回北京,奶奶在几天后的一大早便来到了我家,每次我从家回北京之前,她都要送我。
从车子的后视镜里,奶奶。妈妈、妹妹的身影逐渐变小、模糊,我的眼角也似乎模糊了,她们都很爱我。
可我却依旧得回北京,总不能这一辈子都赖在这温柔乡里吧,车子上高速,一路向北,驶向北京,我要回到我阔别两个月的北京了。
刘海峰
2021年9月18日星期六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