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登高远望,根本无法一窥这条古村的规模和威势。接近村东边缘的一户人家楼高三层,得天独厚,竟卖起了门票,二楼五元,三楼十元。古村的老屋是清一色的广东传统民居镬耳屋,许多人为了一睹全村真容,忍痛解囊,爬上了高楼,尤其是身挎长枪短炮的大妈大爷,争先恐后而上,一览众屋小。而更多的城里人对此彼有微词,“到底是人心不古矣”,他们不交钱上楼,却游走在青砖灰瓦之中,争睹数百年乃至数十年十数年前遗留下来的古董稀奇,不断变换角度拍照,情绪高涨。这便是冬日里的上岳古村。
我首先注意到的是村中心那座朱熹立像。仔细看了立像底座的文字,仅是朱老夫子的生平,并无造像的因由,觉得有点莫名其妙。议论起来才知道古村人姓朱,一位中年村民介绍说他们是朱熹的后人。据说南宋末年,朱熹六代传人朱文焕护送宋恭帝南逃,被宋兵追赶,落难于广州北边的佛冈,世代在此生息繁衍。但我在古村西头的朱家祠堂并未见到相关记载。古村然已搬空,无人居住,留下往事灰飞烟灭的诡秘。但与我去过的从化钱岗,高要八卦村相比,老建筑保存得好得多,看得出不久之前还有人居住。搬空了的古村大概是入选了哪一类的保护范围,正在修旧如旧,西边半条村已完工,另半边则杂草丛生,断墙颓瓦,颇似个废墟。
上岳村是值得一游的,这座始建于南宋的村落有七百余年历史,有着典型的明清岭南民居风格,看得出明清数百年间一度辉煌,形成五六千人的规制。三十多座一百多间青砖大屋排列整齐,雕花彩绘。四周有碉楼,中心建书塾,当然还少不了南方农村盛行的祠堂。全村分十八里,里里有门楼。如今,具有怀旧情结的人,爱好乡村宁静的人,都可以久久盘桓其间,寻古访幽、凭吊前人,叩问历史、抒发情怀,“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可惜我来的是大清早,未过午便匆匆离开,如果是黄昏则更合适。
古村旅游已经启动,大巴把游客一拨一拔运过来,瞬间散落一地穿红着绿、吱吱喳喳的大妈。幸亏我们到得早,见识了古村清晨的恬静和闲适,颇有几分“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之气。可是还来不及进村,游人就多了起来。大巴驮来的城里人充分表现城市人的扯高气扬和小市民的精于算计,把个老村搅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不得不说小地方笼罩的城市优越感还是非常强烈的。村中心的小广场既是停车场也是小小市场,村民做起了小生意,兜售自产蔬果和其他杂货,把乡村特色表现得充充分分。我看上一截山上砍下来的降龙木,价钱却谈不拢,放弃了。并非生活必须品,只不过习惯了去一处地方总要带一两件东西回家。
古村地处佛冈县城西北,佛冈地处广东中部,却处于省城广州的北边,历来都是省城抵御南来入侵的屏障,兵家必争之地。因域内有座观音山,远眺可见山形酷似观音大卧佛而得名佛冈。当年南宋皇朝在元兵的进逼下节节败退,最后战败于新会崖山,二十万军民投海。我一直以为宋皇室的败退是经由东南沿海,梅州和潮州交界处的丰顺有个留隍镇,就是“留皇”的意思。而文天祥过伶仃洋写下“伶仃洋外叹伶仃”也是宋军从海路押送文去崖海劝降途中所为,却不知有从广东中部陆路进逼南海一说。不过,早前去的从化钱岗古村,居住的陆姓村民乃南宋丞相陆秀夫的后裔,这倒是有依有据可考。
上岳古村的背后,是一条与古村规模相等的新村,中间隔着一块稻田,目侧有百米宽吧,远远望去要比老村有生气得多,老人小孩,鸡鸣狗吠。但没有游人到那边去。新村并不见得有多新,村屋以平房和二三层小楼居多,平房多是半截楼,即使封了顶也大多是没有批荡的裸楼,一副心有不甘的样子。新村没有规划,杂乱无章,与老村的规整和高贵相比,就像是破落户。如果不是到了现场,不是老村新村近在咫尺,不会相信这仅有数年十数年楼龄的新建村比上百年前乃至近千年的老村差劲那么多。真不知这条新村如何面对前人和后人。我知道新村里住的人都是从老村搬过去的,我也知道许多老村的住户没有搬过去新村,而是搬到县城甚至更大的城市去了。
老村的破落并不让人特别稀嘘,让人稀嘘的是如今农村的破败。更让人稀嘘的是,自称朱熹后人的村民亦对他们的先租不甚了了,对以先祖命名的朱程理学更是知之甚少。我在想,古村保护意义究竟何在?挽救数百年的老村也无法让日见萧条的农村起死回生啊。我觉得,农村的希望在于城市人的回流,他们可以在城里工作,寻找未来和希望,但又乐意住在广大而分散的村庄。他们可以去村里买一小块地,建自己喜欢的房子,或者租住旧房子,屋前屋后种瓜种豆,小桥流水人家。各色人等或趋之安居,或落叶归根,又或走动、体验、旅行,久而久之,农村就会泛活起来,造就一批创业者和新乡绅,延续老村的烟火,接上地气,落叶归根。形成乡村文化和文明,与城市互补互动,相得益彰。
其实,许多城里人都是从乡村走出来的,特别是一大批七零后八零后,他们中间的许多人呆在城市就像水中的浮萍或空中的风筝,都期待有朝一日回到村里面去生活。不过这又谈何容易。一来城里的生活总归是比农村安逸的,教育、医疗和文化生活都领前得多。二者城乡之间似乎横亘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城里人还是乡下人,相对而言是固化的。想回农村不容易,于是乡村游就火热起来,那怕到乡下走一走、看一看,也好。我这次来,也多少有点属于这种状况。每到古旧的乡村走一趟,留下的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