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很较真。12月23日,她状告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妇产医院的案子在北京市朝阳区人民法院开庭。庭审持续1小时后,法庭宣布休庭。目前,案件仍在进一步审理中。这是国内首例单身女性争取冻卵权益的诉讼。
17年前,澳大利亚也曾发生过单身女性要求以体外受精的方式孕育后代的诉讼,联邦最高法院驳回天主教会的申诉,支持地方法院允许单身女性孕育后代的判决。此后,澳大利亚的单身女性可以通过人工生殖技术获得自己的孩子。
2
自从林晴动了冻卵的念头,就马上联系医院,开始一系列检查。不过,真握住和圆珠笔一样粗的注射器时,她还是发憷。
按照医嘱,她必须在取卵手术前两周,每天固定时间打一次促排卵针。她求助过公司楼下小诊所的护士,“打一针要四五百元”,一个星期几千元,她舍不得,决定自己来。
晚上10点,她下班回家,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先在肚皮上擦了点从药店买回来的酒精,然后捏起肚子上的“游泳圈”,凑近针头。
“医生说过,很多人都能自己打。”她对记者回忆,“大家都能做到,我的能力怎么会比别人差呢。”她用针头触了触皮肤,戳进皮下,一点点扎进去,推进药物。这一针给卵巢发出了信号,卵子在其中加速发育成熟。
林晴一向乐于尝鲜,常把钱花在体验新科技方面。“说白了就跟做医美、做激光矫正手术一样,只要经济上允许,你就去做吧。”只是说到冻卵时,她表示“还是有一点点不得已”。
此前,一遇到家族聚会,每个亲戚都会过来说她两嘴:为什么没有找一份安稳的工作,非要去闯?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闯,不对父母尽义务?为什么还没有结婚生子?
她还听说亲戚私下议论过,离过婚的女人,比一直未婚的好,至少被选择过,被珍惜过。以前她会怼回去,现在不再回应。
在决定冻卵之前,她给父母打了一个电话。父亲听到新鲜词语,连连发问表达抗拒,“什么东西啊”“有必要吗”。她把现实情况摆上来:将来遇到合适的男生时,她至少不会因为生育困难被对方的家庭挑挑拣拣。
老人在电话那头顿住了。在他的记忆里,女儿从小到大都是最优秀的:作为海归硕士,她在一线城市间跳跃升职,如今是企业高管。半小时后,父亲松口,“随便你吧”。
林晴知道,父亲最期待的,是她能早日结婚。那张有着红色封面的“纸”,也是唐娇等待的。
32岁的她早就渴望成为妈妈,但关系稳定的男朋友希望先有事业再结婚。
她喜欢孩子,决定把卵子先冰冻起来,就像为母亲梦买了个保险。她去泰国的医院咨询冻卵问题,掏出笔记本记了3页医嘱。
回国后,面对好酒,好饮的她只伸出舌头,在酒杯里舔一舔,随即放下。朋友约她宵夜吃火锅,她敷衍地拒绝。不工作时,她连妆都很少化,把润肤乳也列为禁用品,出门戴上黑超墨镜,别人问起,她回答“过敏”。
她每晚9点爬上床睡觉。从她公寓的玻璃窗往外望,明星投资的酒吧刚刚开始热闹,livehouse里驻唱乐队开始表演,扎堆的黑暗料理还等着喊完麦蹦完迪的年轻人。要不是准备冻卵,唐娇会是其中一员。
知道内情的朋友调侃她:“明明你长了一张早上9点才睡觉的脸。”
唐娇选择香港作为冻卵的第一站,“离得近,沟通方便”。她需要支付15万元手术费以及每年1万元管理费,用于卵子保存。
早在2015年,演员徐静蕾赴美冻卵,向公众普及了这颗“世界上唯一的后悔药”。后来,台湾女星林志玲、香港艺人Twins等也分别向媒体公布自己已经冻卵。
37岁的广告演员周慧第一次注射促排卵针后,肚子一天之内就鼓起来了,胸部尺寸也跟着涨了。
5年前,周慧曾自然受孕,她马上停掉所有工作,待在家里盯着肚子,还吃了很多“保胎药”。此前,她还尝试过试管婴儿技术,那次胚胎没有成功着床,她感染了盆腔炎,高烧7天。
第一次做产检,医生指着超声波诊断仪器的屏幕对她说:“他就躺在这儿,但是没有心跳。”周慧盯着那一小团显影默默流泪,感觉自己忽然失去了和那个小生命的联系。医生后来安慰她,这个胚胎中了百万分之一的几率,有一对染色体配对异常。
药物流产的过程很痛苦。在她调养身体的半年内,丈夫有了外遇。她“瞬间就不爱这个人”,选择结束婚姻。
周慧觉得,自己前半生都在为别人的意见妥协。别人觉得该结婚了,她放弃去剧组演戏的机会,走进外界看来金童玉女的婚姻;别人觉得该要孩子了,她就想承担起传统家庭中女性的责任,尝试做贤妻良母。她总听别人说:“什么年龄就该干什么事。”
催促过她结婚生育的父母后来支持她离婚,还劝她把孩子的事放下。父亲说,如果男人真心喜欢一个人,不会介意有没有生育能力,没有孩子两人也过得很好。
冻卵后,周慧的择偶心态变得很平和,她以前会考虑对方的年纪能否生育,是否能一起抚养孩子,现在她只注重“感觉”。
她养了一只猫,一个人去自驾游,还开始创业,感觉自己比30岁时健康,也依然期待爱情。“追我的人可多了。”她说。在她看来,十几万元的花费不贵,“买些包包、手表,也是这个价。”
上海中医药大学附属曙光医院生殖中心主任童国庆介绍,在国内,合法合规的整套冻卵流程共花费不超过2万元,每年保存费约1000元。
殷仕娟的客户里,有个29岁的姑娘计划要采用分期付款的方式,减轻高昂费用带来的经济压力。客户们会了解不同地区的具体政策,选择符合自身情况的地方冻卵。
时间紧张的姑娘去距离最近的香港;泰国费用便宜,吸引年轻的异性恋姑娘;不差钱的姑娘去美国,孩子将来能拿到美国国籍;女同性恋群体倾向于政策灵活的澳大利亚。从那里出发,卵子可以跨越赤道被运送到乌克兰,输入到代孕妈妈的子宫里。
中国香港和泰国虽然允许单身女性冻卵,但必须出示结婚证才能将冷冻卵子复苏,合成受精卵。新加坡的已婚女性需要小于45岁才可以接受试管婴儿治疗方案。法国的异性恋夫妇和同居的异性恋情侣可以通过人工手段受孕,但单身女性和女同性恋群体则不被允许。
2018年,法国曾针对这条规定是否应当修改举行辩论。法国政府估计,若修法顺利通过,每年至少有2000位女性受惠。早在2013年,法国法律已经承认,同性婚姻与异性婚姻具有相同地位。
即使在全球范围内,大多数争论也集中在单身女性抚养孩子的问题上。赞同者认为,单身女性和女同性恋可以依法享有接受人工生殖辅助技术的权利,无须花大钱出境求子。反对者则批评,此举将剥夺孩子拥有父亲的权利。
李银河认为,女性不应该因为自己的婚姻状态被剥夺生育的权利。她呼吁,目前我国已经具备开放冻卵政策的客观条件:“应该还给单身女性生育权。”
她分析,我国禁止单身女性实施辅助生殖技术,原来主要出于计划生育的考虑,担心人口失控。如今,国家接连推出单独二孩、双独二孩、全面二孩多个政策后,我国总和生育率依然低于世代更替水平,生育意愿下降明显。
今年11月,医学知识网站丁香园在微博上发起投票,1.8万个参与者中,1.6万人对冻卵表示支持。2018年,《中国日报》曾发起“单身女性是否有权通过人工辅助生殖方式”的投票,近5万多个投票里不到1%是反对票。
3
林晴在母亲的陪伴下,坐巴士穿过维多利亚港,再转地铁到达香港一家私立医院。她换上白色病号服,戴上蓝色手术帽,被推进手术室。此时,她的肚皮上还能看见注射促排卵针留下的针孔。
麻醉药品注入体内,林晴昏昏沉沉睡了过去。醒来后,她被告知已经有7颗卵子被取出,心里不禁嘀咕:“真的假的,一点感觉都没有!”她能注意到的手术痕迹,是手背上还有一枚蓝色的留置针。
取出的卵子很快被送到胚胎实验室里简单处理,然后放入贴着林晴名字和编号的条状试管中,再放入零下196摄氏度的液氮储存罐,以超过每分钟2万摄氏度的速率瞬间冷冻,卵子及其周围环境变成玻璃状结构。
这种玻璃化冷冻法,将卵子复苏率提高到80%-90%。此前的慢速冷冻法,是将卵子从室温环境下,慢慢降到零下6摄氏度,再降到零下30摄氏度,最后降到零下180度保存,卵子的复苏率约50%-90%。
假如医生成功取出20颗卵子,约有16颗经解冻后苏醒,12颗与精子配对成功,再有三四颗能培养成胚胎,最后可能只有一两个好胚胎能在子宫内着床。
这个“损耗率”还会受到外力影响。2018年,据《华盛顿邮报》报道,美国旧金山一个保有数千冷冻卵子和胚胎的储存柜发生故障,约500位客户受影响。同一天,俄亥俄州也发生类似故障,约2000个卵子和胚胎失去活性。
为了足够保险,唐娇计划把卵子存在世界上许多地方。她在香港冻卵后,下一站准备去美国、欧洲,“存卵子就和存钱一样,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她把卵子比喻为红酒,储存的地方要是一会冷,一会热,容易影响品质。
童国庆医生介绍,公立医院每个星期要往这些冒着冷气的圆桶里补充液氮,并设立电子监控系统和专人看管。根据已经开放社会化冻卵的国家的数据,他指出,只有十分之一的女性最后会使用这些冷冻卵子,不使用的冷冻卵子存放在医院,可能造成医疗资源浪费。
洛阳市妇女儿童医疗保健中心生殖研究所主治医生李静曾给媒体算过一笔账:为了维持恒温,一个47升的液氮罐一年大约要消耗5罐液氮,一罐液氮750元,她所在医院的16个液氮罐一年就要花费6万元。加上添置新罐和日常人力物力养护的费用,这个成本很难算得清楚。
在澳大利亚从事试管婴儿工作的医生梁忠杰也说,澳大利亚近5年冻卵的案例里,冷冻卵子的利用率不到50%。5年前,他所接触的冻卵者都是癌症病人,现在,超过五成冻卵手术是健康女性为自己添置的“生殖保险”。
即使这些冷冻卵子能重新启用,在我国,夫妻要拿出身份证、结婚证和准生证才有可能进行“试管婴儿”的尝试。
童国庆估计,到目前为止,全世界范围内,通过复苏冷冻卵子生育的孩子不超过1000个。一般来说,医生不会鼓励单身女性冻卵,过程颇为“不舒服”,促排卵的药物存在造成卵巢过度刺激综合征的风险。
早在咨询的时候,唐娇就被医生告知了风险。她清楚自然受孕更好,冻卵是下下策,但还是愿意为了那些可能性承担风险:现在被扎几针,总比以后想生却生不出来好。
她计划生3个孩子,坚持精英育儿的观念。一次同学聚会,她听人说“自己不优秀,要生个孩子培养得优秀”,固执地纠正道:“要自己先变得优秀,再生孩子好好培养,不然就是拖累孩子。”直到旁人暗示她不要再说了。
在林晴的选项里,孩子不是必需品。她信奉先有爱情,再有孩子,甚至只要有爱情,没有孩子也可以。她对自己的工作缺乏安全感,认为高职位高薪酬也面临失业的高风险,总觉得年轻人对她的位置虎视眈眈。
林晴在知乎上看到有人提问,月入5万元的女生喜欢什么样的男生。她回答了一个字,帅。现在,她正学习不再“颜控”,“男生亲得下嘴就可以开始从朋友做起”。冻卵让她感受到了一点“安慰”,但这点“安慰”对很多女性来说依然奢侈。
12月23日的北京,中午气温零下2摄氏度。不想花钱购买“奢侈品”的徐枣枣走出朝阳区人民法院的大门。
各家媒体的镜头早就在等待着她,期待采访的记者一度堵住法院门口的人行道。徐枣枣在保安的引导下快步离开,身后有记者手持手机,追拍她的背影。在她开庭期间,一群未成年女学生自发组织来到法院门口,对她表示支持。
这个热度是她从来没有预想过的。此前,在寻求冻卵的路上,她一直在摔跤:她曾被拒绝立案,辗转找过不少律师,还给人大代表写过信,其中一些被退回。
最近一个星期,徐枣枣又开始有了信心。她一条一条刷着网友的留言,很多单身姑娘告诉她,自她这个案子后,她们才开始了解这种冰封的可能性。
(应受访者要求,唐娇、林晴、周慧、徐枣枣为化名,中国青年报·中国青年网记者陈轶男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