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叫我老黄
滔滔奔流的洪秀河、昂首挺胸的建筑物、温暖坚强的发电站大坝在我眼前形成了安静立体的画面。
然而,我的脑子似乎被挖得空荡荡的又被塞得满满的,通常情况下都是这样,健忘症伴随着我成长,记不住东西却时时充满着幻想。我喜欢这座小城,却辜负了它,随时随地的每一幅画,都应该配上好的词句,而我做不到。在科技发达的时代,我窃喜不已。网络的搜索功能,犹如上帝神手,随便敲入一个词、一句话,就会跳出若干相关的内容。从辛未年到辛丑年,在我三十年的工龄里,绝大部分时间是与文字打交道的,作为业余编辑也有十多年,扳指头估算,过目抑或刀削斧斫的文章超千万字了。在艰难前行的路上,日益愚钝的脑子、状况百出的身子,与我追求美好的脚步,在不断地冲突、争执、拉扯,要不是网络帮上大忙,我倒是清闲了。
我的“老境”,明显表现为未老先衰,这在同龄人中很是突出。前面所讲的健忘,有诸多事例可以佐证,比如常年只记住两三个手机号码(含本人的),比如跟某某同桌喝酒至少五六次以上才会记住对方的名字……此类尴尬,已足够我负罪于众人千百年。我佝偻的腰背,本来是可以纠正的,然而我却坐拥“小老头”的称呼偷过了半生,竟也不害臊。我可怜的头发,不知从何年何月开始,一根根脱离皮肉没入尘埃,幸存半头,也很不争气地花白打蔫,虽然我曾鼓足勇气称之为“壮美的秋意”,但在别人那里只有不堪入目了。我珍爱的双腿,曾为我荣获班级一千五百米中长跑第三名立下汗马功劳,因为罄竹难书的痛风,便每况愈下沦为残疾走向报废,以至于我瞧见别人健步如飞就怀恨在心(我怎能讲出真话来呢)。
是不能一一道出的,那些羞于启齿的,我摁下快键进入“老境”的种种表现。这很多不同常人的特征,我可不能怪罪于他人或他物的。原来,我以为酒是个好东西,当有了好的表现可以赞许于它,当出了不好的状况可以嫁祸于它,可恶的是,这样的理论只能安慰自己。事已至此,我承认,“老境”早早大驾光临,在于我的性格、在于我的贪婪、在于我的慷慨,总之,全在于我自己。
其实,我的这种揽过也是罪大恶极,于公于他是如此的,因为这样我便堂而皇之逃脱了诸多责任和义务。
在必须给残身废体以另一种方式来安顿时,我慎之又慎地下决心,向组织提交了辞呈。是的,我多么憎恨自己对身体管理的懦弱和无方,导致了这一不得已的举动,或者更有我已不能胜任的原因。这个或大或小或重或轻或主或次的岗位,不管你怎么看待它,它的地位总是非同一般,一样的是服务于大局的大众的。坐在那里,是组织给予的信任,是集体给予的期待,你能否履职尽责,终归与个人的能力有关,与个人的学养有关,与个人的身体有关……选择与结果,必然由过程来检验,和你播下种子一样。现在,我只能审视和拷问自己。
是不是越说越离谱了,我要说的主题是“请喊我老黄”。
这天早上,雨一直下,连绵细微,现在是深秋,收获的季节,大自然表现出残忍而壮美的景象。我突然想到,我没了领导的职务,别人该叫我什么呢?——那还不是他人的自由?——当然。
从降生的那一天起,我们在别人的口中,从小到大,随着身份的变化,从这一个到那一个,称呼总在变化的,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叫法,甚至有些称呼我们至死未知。名字是一个人最权威的代码,和一棵树叫杨树、叫柳树一样。然而,直呼名字,在不少人那里,总是为难的,于是我想,是否可以做一点善意的提醒,以免伤人伤己。
有的人虽然不在其位了,甚至他已经不在尘世了,然而人们依然在他的姓、他的姓名后面保留着他原来的职务来称呼,那是他卓越的贡献,那是他永远配得上的。我不可能有这样的荣耀,因此如果有人自认为是对我的敬重,而依然要带上原来的职务来称呼我,我是不会乐意的。
那么,要在对方没有“好好地”称呼我之前或之后,我便友好地示意:“请叫我××”、“请喊我××”,这样的用语是否准确、这样的做法是否妥当呢?
回到办公室,我赶紧在网络首页的搜索框框里打上“请喊我”三个字,然后摇动鼠标箭头,在绿底白字的“搜索” 方块上一点,我笑了,有点得意,有点诡秘。屏幕上,真的跳出了不少“请叫我××”、“请喊我××”的词条,有小说《请喊我潘若云》、有新闻报道《请喊我链长》、有新媒体主播“请喊我飞果”、有电视连续剧《请叫我总监》……
那么,今后对于小辈的,便可提醒道:“请喊我老黄”,至于年纪大于我的或与我相仿的,直呼名字是最好的,喊“小黄”、“黄兄”也是不错的。我当了两年半的初中老师,学生们一直喊我“黄老师”,甚至保留“班主任”的称呼,这于我倒是荣幸。
问题又来了:带“老”字的称呼合适吗?尤其是,提醒别人这么称呼自己合适吗?于是,我又大费周章,继续“搜索”。
首先是那些搞笑的小段子——比如:带“老”字的都不好惹,带“老”字的都很牛——小的时候怕老师,工作以后怕老板,结婚了怕老婆……
然而,细看下去,我看到了一条深不可测的称呼礼仪文化河流,古往今来,家里家外,大千世界,姓名亲属,职务性别,年龄身份……林林总总,诸多讲究,难以入微探幽。
中华文明,光耀寰宇。古人云:“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礼以顺天,天之道也。”“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言语之美,穆穆皇皇。”等等。归纳起来的意思,就是人不能同于禽兽,要有礼仪道德规范的约束。
对人的称呼,属道德范畴。人际交往,礼貌当先;与人交谈,称呼当先。我们的祖先,对不同的身份,在不同的场合或情况,称呼是十分讲究的,如今不断推陈出新,但也不可贻笑与人。
有人说,称呼为“老张”、“老王”不准确,这是一种称谓,不应当是称呼。我不以为然。在我们的日常交往应酬中,称呼为“老张”、“老王”的习以为常,和称呼为“小李”“小刘”是一样的。
我赞成这样的说法:年龄相差不大的,比较熟悉的,或者玩得较好的,都可以在姓氏前带老字称呼,说明相互之间融洽,无拘无束,也是善意的、亲切的,多年的老朋友一样,甚至是有一点等级和尊重的味道。
这样说来,让别人喊我“老黄”,我倒是占了便宜。“老黄”喊得顺口了,那说明,别人对我的态度是积极的,是把我抬上一个较高境界的台阶了。
一棵树上了年龄,也会得到“老树”的尊称,况且我们一般对材质较好的树木才会这样去称呼的,如果专家认定了,还有可能挂上牌子,作文字介绍,这棵树就尊贵了,就得保护起来了。这是我无法达到的等级。
称呼合乎常规,照顾到被称呼者的个人习惯、内心感受,就算是入乡随俗了。我刚参加工作任教的那两年多,有一位前两届的师兄先来了,其他年轻老师为了区别开,就喊我们为“黄一”“黄二”,方便了生活和工作,我们也乐意接受。我在京城鲁院学习四十来天,受当时所在地方文化的影响,同学很快就给我“格格”的称呼,有开玩笑的味道,但也让人感觉到亲昵轻松。这十多年来,兄弟姐妹们多在我的单名之后加职务称呼,很是受用。
不同地方说出来的称呼,有些意思是不一样的。比如,东北话带上“老”字,就有多重意思——“老妹”是小的意思,“老伴”是老的意思,“老漂亮了”是太的意思,“老鼻子了”是修饰作用,“老哥哥”等这样的称呼一般表示亲近或尊敬的意思。还有那些约定俗成的称呼,如“老狐狸”、“ 老顽童”、“ 老脑筋”、“老江湖”的,另当别论。
可别喊我“黄老”,这是受不起的。
胡明扬著的《书面称谓与礼仪用语》一书中说,“老”用在姓或名的后面,如吴老、吕老含有高度的敬意,对一般人不能这么称呼。从老张到张老可以说路漫漫其修远兮,很多人一辈子享用不了这个敬称。
必须声明,“请喊我老黄”,这句话完全是或应该是对我曾经的、现在的同事、朋友说的;至于前辈们、领导们,直呼姓名,于我感受到应最为亲切;至于亲属们,当然还是按辈分称呼妥帖……
我知识浅薄,越说越没底气了。别人对我的称呼,全在他们的脑中、嘴里,喊暖和的,心里自然乐着;如果高戴的或者歪戴反扣的,那也有他们的道理,我自己琢磨去,要辩论的也得看场合。
时光温暖,雨水丰润,草木葱茏。如果得以他人“老黄”的称呼,我一辈子活得算是值了。我想,往后所剩的日子,最应该做的,是爱护自己,在“老境”中也能努力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