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的高僧现场在《大唐西域记》中讲述了与蚕相关的故事。
大致从“十六国”到北朝时期,佐佐丹纳国王向东国寻求蚕种未遂,派遣使臣聘请东国公主。
得到应允后,悄悄派人告诉公主:“我们这里没有养蚕缫丝的技术,你如果嫁过来还想穿丝绸衣服,就得自己想办法。”为了通过边境搜查,机敏聪慧的公主把蚕种藏在了帽子里。蚕种被带到瞿萨旦那国后,当地开始养蚕植桑,丝织业迅速发展起来。
这里的“瞿萨旦那国”,就是于阗国,位于新疆和田一带,“东国”大约是今天的山东地区。从这个故事中,我们也不难看到,在古代,养蚕制丝技术就像今天的保密配方一样,受到了严格保护。
要想获得小小的蚕种,需要突破多道关卡,费尽心力方能如愿。
其实,在真实的历史上,像东国公主这样的人物并非孤例。如果你搜索公元552年的大事年表,就会发现一行不太起眼的记录:
公元552年,蚕种由中国经印度的游方僧人引进了罗马,罗马也因此成为欧洲第一个养蚕的国家。
这段记载出自罗马学者普罗科匹阿斯的《战争史·哥特战记》,但史书总是写得无比精简,对于今天的人来说,很难精准捕捉到寥寥几十个字背后的诸多细节.
我们的头脑中会生出无数问号:为什么是552年?那一年都发生了什么?两位僧人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要送到罗马,而不是其他国家?
德国史学家迪尔克·胡泽曼的小说《丝》,便是基于这一段真实历史事件改编而成,为我们了解那段历史提供了更丰富的细节和背景知识。
在这本书里,来自印度的游方僧人,变成了两个拜占庭贵族:陶鲁斯和侄子奥林匹奥多鲁斯。他们像西天取经的玄奘师徒一样,经历重重劫难,最后把藏在手杖里的蚕种,带回了东罗马帝国。
《丝》以“东方寻蚕之旅”为线索,但并不局限于跌宕起伏的情节,而是糅合了文明、政治、商业、信仰等多重信息,构成了宏大壮阔的叙事主题。
1、文明:1400年前,人们生活的日常
透过男主角陶鲁斯的眼睛,我们也得以踏上丝绸之路,看到更为生动和立体的东西方文明景象。
皇帝大道上,成队的骑着骆驼的商队缓缓通过,不时传来粟特语、希腊语、赛林达语、韦纥语的声音。
热闹的阿巴斯坎集市上,售卖各种稀奇古怪的货物:丝绸、玻璃器皿、木制假鼻子,几个月后,它们就出现在了库尔勒、库车等地居民的手中。
楼兰城的房屋已经显出残破的迹象,天子的军队驻扎在城里,士兵身上绣着龙纹的服装在太阳下闪着光。
清晨赛林达的桑蚕园中,树农在测量嫩枝的长度,织工开始调整织布机的重心,庄园主人冯氏(书里称为“农娥”)燃起檀香,开始训斥不听话的儿子。
巴米扬山谷里,波斯国王霍斯劳坐在高高的宝座上,看着一群又一群杂耍剧团的表演,对面山一样高的巴米扬大佛静默无言。
遥远的拜占庭,圣索菲亚大教堂已经完工,华美的圆形穹顶下,查士丁尼大帝和皇后狄奥多拉刚刚结束了一场弥撒。
2、政治:拜占庭-波斯战争引发的两个后果
“东方寻蚕”的故事,是以拜占庭-波斯战争为背景的。从公元527年开始,拜占庭-波斯之间为了争夺领土,持续打了将近400年的仗。
对拜占庭来说,战争导致的后果之一,就是从赛林达购买生丝的陆上通道被封锁。因为丝绸之路的必经节点上,有多个国家属于波斯的管辖范围。
在当时的拜占庭,丝绸制品受到上至皇室贵族,下到平民百姓的热烈追捧,在某种程度上还具备了“硬通货”的特征,决定牛奶和面包的价格。由于丝绸的需求量太大,查士丁尼还一度颁布法令,规定丝绸价格的上限,但实际价格根本不受管控,一路飙升。
在古代,中国被欧洲国家称为Seres,意为“丝国”,音译为“赛林斯”。“赛林达”,即Serinda,由“Seres”和“Inda”(印度)构成, 是指位于中国、印度之间的区域,大概相当于古代的“西域”。
由于当时拜占庭只有纺织技术,生丝和丝绸主要从赛林达进口。一旦运输渠道被切断,没有了生丝来源,庞大的东罗马帝国就像失去了血液的巨人。
拜占庭面临两个选择:一个是通过战争打败波斯,重新打开丝绸之路。另一个是派人到赛林达购买蚕种,自己出产生丝。在小说里,陶鲁斯说出了这两个方案的本质:罗马是不变的,它为世界上所有的问题准备了相同的解决方案:金钱与战争。
战争已经打了二十几年,眼看着丝绸匮乏对国家的影响日渐严重,外出寻找蚕种就成了必然的选择,他们的目的地就是赛林达。
陶鲁斯一路向东找到了蚕种,但回程之路更加艰难。他最后能返回拜占庭,是靠着混进波斯人的队伍,作为先头部队踏上了波斯普鲁斯海峡的冰面。当他抵达对岸时,冰面已经开始消融。波斯人只能望洋兴叹。
真实的历史上,两个国家之间的战争,最后以波斯失败告终,原因之一就是它没有建立起强大的海军。这一处或许也是作者一个小小的隐喻。
另一个后果则是,当两国处于敌对的战争状态时,经常出现“污名化”现象。即在本国散播敌国君主、城市的各种谣言,通过对比增强本国人民的士气。波斯国王就放言说:“只要动一动手指,就能把拜占庭摧毁掉。”拜占庭的民间则流传着波斯国王是一个肥胖的酒鬼,胖到连路都走不动了,得让奴隶抬着才行。
这是一种心理策略,但不明真相的群众往往信以为真,直到陶鲁斯亲眼看到身材壮硕、眼光锐利的波斯国王之后,才发现自己一直被蒙蔽了,他心里想:谣言像蘑菇在粪堆上疯长,而这次,粪堆是他亲爱的故乡。
3、商业:人们交换的,除了商品,还有信息和安全
陶鲁斯的旅程是沿着丝绸之路展开的,在《丝》中用的是另一个名字:皇帝大道。这是一条贸易的通道,羊毛、地毯、丝绸,以及来自各个国家的奇闻逸事,都通过这条尘土飞扬的大道,向四面八方传播。
通常来说,商业交易是为了获取金钱利益,有些商人会在羊毛里掺沙子,加重羊毛的分量来获利。但《丝》里还展示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交易。
在库尔勒地区,赛林达人和韦纥人本来是死对头,但他们会因为购买马匹达成商业伙伴关系:赛林达人用高出市价30多倍的价格买马,希望获得韦纥人的武装力量保护。
皇帝大道沿线开设的客栈,已经破败不堪,食物里爬满寄生虫,住宿环境也一言难尽,但往来的商旅们别无选择。因为当地的政府会保证这些客栈的安全,商旅们住在这里,至少可以保证性命无虞。
另外一些交易则更隐蔽,比如楼兰城主想要用公主(赫连)作为人质,交换自己城池的安全。拓跋希望把公主献给大可汗,作为取得功名利禄的手段。冯氏用鸦片拴住埃及人,想要他为自己效力,埃及人也利用自己的身份,想要达成自己的目的。
4、信仰:从西到东,不同宗教与思想的交流
人类在物质生活之外,都有精神上的追求。《丝》中不同宗教、思想之间的交流和碰撞,也是作者着重表达的主题之一。
在东罗马帝国,存在着古希腊多神崇拜与基督一神信仰。小说一开头,由于从德尔斐带过来的的黑母鸡拒绝进食,埃及船员们认为这是旅程不祥的诅咒,集体拒绝起航,他们崇拜的是古希腊众神。
与此同时,在6世纪的拜占庭,基督教已经作为国教全面推行,还不时发生对异教徒的打击活动,但希腊众神信仰并没有完全消失。陶鲁斯出发时所乘的船就被命名为“波塞冬号”,海神仍然是海上航行的庇护神。作者在结尾还巧妙地进行了呼应,最后陶鲁斯安全返乡,查士丁尼大帝忍不住感慨:这一趟艰辛的旅程多亏了海神的护佑。
在同时代的东方,也有多种宗教并行。波斯人尊阿胡拉·玛兹达为先知,信仰的是拜火教,或者说是祆教,国王的眉毛都纹成了火焰的形状。突厥人英勇强悍,却对死亡有极大恐惧,害怕被亡灵盯上,对神鬼有一套迷信的说辞。赛林达人冯氏的玉石项链上,雕刻着青龙白虎、玄武朱雀的形象,这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典型象征。
佛教变得越来越流行,在沙漠二十四国,到处都是穿着土黄色袍子的游方僧人,大家已经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两座高大巴米扬大佛在山谷中静静伫立,上面的高空寺院里,居住着许多僧人。女主角赫连翠四处游历,为的是找到失传多年的佛教经典:无着经卷。
5、《丝》:信息量巨大,又不失风趣幽默
迪尔克·胡泽曼的《丝》是一部内容丰富的作品,大历史的背景与小人物的故事互相交织,对我们了解6世纪的历史很有帮助。
但这本书读起来一点都不会枯燥,因为每个人物都有非常鲜明的个性,还常常出现神来之笔,各种自嘲、吐槽同伴,令人捧腹大笑。我们来看书里的几个小细节:
当得知自己的侄子都快没命了,还只顾着观察蚂蚁时,陶鲁斯气得跳脚,他说:“如此愚蠢的人居然是我的亲戚?我还不如当一匹骆驼的伯父!”
楼兰城主家的厨师,做菜可不是一般的别出心裁:天鹅拔了毛、掏出内脏,烹饪好之后,还把羽毛一根根插回去。可惜的是,主人压根没注意到,看到这里都能想象到,这位厨师该有多心塞。
陶鲁斯第一次看到白白胖胖的蚕,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嗯,这很像拜占庭的胖主教。
作者形容拓跋跟在陶鲁斯后面,就像赞西佩(苏格拉底那个以暴躁闻名的妻子)跟着苏格拉底,一下子把俩人当时的关系描写得生动无比。
迪尔克·胡泽曼在《丝》中写道:赫连翠问陶鲁斯:“是我们带着手杖四处游走,还是手杖带领我们走向四方?”
在浩瀚的历史中,每个人都像是沙漠里的一粒沙子,渺小轻微,一阵狂风过来,可能就会被吹到不知名的远方。
陶鲁斯就像一粒幸运的沙子,手杖里的小小蚕种,引领他回到久违的家乡。当他抵达拜占庭的那一刻,身上背负的国家使命终于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