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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杰瑞下班了。
一天的工作,已经让他早上出门时熨烫得笔挺的西服,皱得像最廉价的卫生纸。
他一手夹公文包,一手拎了盒大排档上打包回来的炒面,抬头遥遥瞟了眼自家的窗洞。巴掌大的一块漆黑,掺杂在万家灯火之中,和主人一样孤独,一样格格不入。
现在有个词儿专门指代他这样的人,叫“空巢青年”,还挺贴切。远离家乡、孤身打拼、独自租房,最重要的一条——还是单身狗。
因此,尽管现在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杰瑞依旧毫无急色,如负重的老龟一般,慢条斯理地往楼上挪。反正,家里也没人在等他,早一点,晚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
杰瑞漫无边际地想着一些杂事。
下午的时候快递员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他那会正被经理支使得团团转,顾不上接听,也不知道对方是不是直接把东西撂家门口了。
不过自己最近也没有网购啊。大概是前几天老爸提及的包裹,说是整理老宅,发现了已过世的祖父留给杰瑞的遗物。
他又开始琢磨会是什么东西。该不会是地契或是古董吧?那岂不是发财了?他头一件事就是要把辞职报告砸在经理的脸上……
“喵呜!”
一声尖锐的猫叫在静谧的夜里格外刺耳,骤然拉回了杰瑞的思绪。他垂眼一看,这才发现,有只猫蹿到了他的脚边。
这是一只成年橘猫,大概三四岁,毛色油亮,脸盘子又圆又大,胖乎乎的像万圣节的南瓜。杰瑞经常喂,颇为眼熟,还擅自给人家取了名字,叫“汤姆”——纯粹是因为小时候非常喜爱《猫和老鼠》这部动画片。
他蹲下来,薅了一把橘猫后脖颈的毛,自作多情地叨叨:“小汤姆,你在这里等我回家呀?”
橘猫完全不搭理他,放大的瞳孔在黑暗中闪着机敏的光泽。
“哎,这怎么了?”杰瑞发现橘猫的右前爪正在渗血。可不等他靠近观察,橘猫陡然摆出防备的姿态,耳朵飞平,凶巴巴地“哈”了一口,扭头跃进了树丛里。
旁边有人轻叹了口气。
“张哥?”杰瑞站起身来,朝走近的一个男人唤道。
张磊落住在杰瑞楼上,也是租户,三十出头,戴细框眼镜,头发总是打理得柔顺整齐,身上有恰到好处的男士香水味。他做自媒体,在家上班,所以有时间从容地捯饬自己。这让朝八晚十的杰瑞很是羡慕。
杰瑞性格偏内向,和邻居大多不来往,唯有张磊落此人,温和谦逊,见面总带三分笑,是个容易叫人亲近的对象。杰瑞有时遇到他,便也会难得地多聊上几句话。
“这么晚了,你这是——”杰瑞回首朝橘猫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面露恍然,“哦,是在抓猫吧?”
“是啊,那只大橘的脚,可能是和其他流浪猫打架的时候被咬伤的。我本来想抓它去医院看看,可它跑得也太快了。”张磊落摇摇头。
杰瑞深有同感:“唉,确实没办法。你说咱们和猫咪语言又不通,没法互相理解,原本是想帮忙,可猫咪还以为咱们要害它呢。”
张磊落无奈一哂。
橘猫已经跑得彻底没影了,深夜的小区静悄悄的,偶尔有几声零星的犬吠。
杰瑞不由感叹:“张哥,你先前说要给流浪猫绝育,对吧?我看咱们小区的流浪猫确实少了很多啊,多亏有你这样的爱心人士。”
“应该的。爱护动物,人人有责嘛。”
张磊落推了推眼镜,四平八稳地微笑,很是宠辱不惊的模样。
2
张磊落还想去找找橘猫,杰瑞先行告辞,慢吞吞地爬着楼梯,这一片是老式小区,六层的楼梯房,他住在五楼。
爬到四楼与五楼的中间段,有人正从上面下来。逼仄的楼道里,两人避无可避地打了个照面。
是个脸很生、瘦高个的年轻男人。杰瑞不以为意,对他来说,周围百分之九十九的邻居都很脸生。他默默侧了一个身位。
对方却有心打量了他一眼,忽地开口:“你是……503的吧?”
杰瑞下意识应了一声。
“我叫陈成,403的,就住你楼下。看见你好多次了,一直没机会打个招呼。”对方热情地自我介绍。
杰瑞依稀有点印象,楼下住的确实是个瘦高的大男孩,但从来不曾说过话。现代人关门圈地,只活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有时为邻数载,都未必知道隔壁姓甚名谁。
杰瑞没想到楼下的住客原来是个热情主子,他有些受宠若惊,连忙费力地腾出一只手,跟对方握了握:“你好。我叫刘杰,你可以叫我杰瑞,我在金融街的外企工作。”
“刘杰……”陈成低声念了一遍名字,一拍额头,露出天真烂漫的表情,“哦,你就是那个,刘二狗!你家门口有你的快递哦。”
杰瑞讪讪地干笑了几声,感觉遭遇了“社死”场合,险些没吐出一口老血。
快递果然被撂在门口。为了便于查找,快递员一般会用记号笔在包装上加粗加大地写一遍收件人的姓名。
于是,隔着几米远,杰瑞就看见了纸箱上瞩目的三个大字——刘二狗。
他不由在心里哀嚎着叫了一声亲爹。
纸箱抱在手里,很轻,晃了晃,也听不出什么端倪。
祖父是一年前去世的,快九十岁的老人了,睡梦中离去,寿终正寝,算是喜丧。杰瑞自小与祖父最为亲近,急急赶回老家,没能见到最后一面,伤心了好一段时间,但也知道寿命有数,渐渐平复下来。
只是不知道,祖父到底留了什么东西给自己?
揭开一层层气泡膜,出现在杰瑞眼前的,除了一封祖父的手信外,只有一枚红绳系着的铃铛。
铃铛是铜制的,旧得根本看不清原来的成色,摇一摇,没声儿,是哑的。里头的铜舌估计已经脱落了。
手信里道明了铃铛的来历。
杰瑞的祖父叫刘清风,年轻时是名乡村教师,偶然间救了一个同龄的顾姓男子。举手之劳,刘清风原不在意。可那顾姓男子,看似健康无恙,却坚称自己寿元将尽,恐无来日,定要当场报了恩情。
男子要刘清风尽管提出心中所想,只要不涉及生死,无论是何等异想天开的愿望,他都有办法实现。
可刘清风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知足主儿,实在没有什么所图求的,拗不过对方的坚持,便以开玩笑的口吻随手指了一只路过的野猫:“那便叫它能与我互通言语罢。我孑然一身,也好有个解闷的玩伴。”
顾姓男子拿出一枚无舌的铜铃铛,赠与刘清风,称佩戴此铃者,可拥有与猫交流的能力。
及至信尾,祖父写,“二狗啊,你一个人在外头,若是觉得孤单了,不妨养只猫作伴。天生万物,六畜亦有灵。有时候,动物比人更懂得感情。”
杰瑞缓缓放下信纸,满脑子都是:就这?
记忆里,祖父极为爱猫,老宅里里外外散养了十几只捡回来的流浪猫。大概养得久了,有了莫名的默契,便会觉得人与猫互相能听懂话似的。
至于祖父的故事,杰瑞是压根不相信的。怎么,中国版阿拉丁啊?这不扯淡吗。
再说,这故事本身就经不起细节上的推敲。比如,故事里的顾姓男子既然是与当时的祖父同龄,那么必然不足三十岁,如此年轻,又有神通,为何会笃定地预言自己时日无多呢?
当然,不信归不信,杰瑞仍是很爱惜祖父的遗物,将铃铛戴在了手腕上,权且当个护身符用。
3
当晚,杰瑞失眠了。
熬到后半夜,总算有些困意,可半梦半醒之间,心里总不踏实,好像能听见门锁被人轻轻拨弄的动静,又觉得窗户没关好,冷风嗖嗖直窜,外头隐约喧嚣,夹杂着尖细的人声,似乎在叫:“救命……救命……”
他想起来查看,可脑袋一沉,终于睡着了。
不知是连日无休的加班透支了精力,还是一夜没睡好的后果太过立竿见影,第二天,杰瑞发烧了,温度计直接飙到39度。
打完请假电话,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喉咙干得冒烟,想喝点水,都没力气起来,心里蓦地涌起一股酸涩。
他苦笑着自嘲:瞧你这样,估计死在这儿了,都没人知道。
“瞧你这样,估计死在这儿了,都没人知道。”一道声音清清楚楚地响在房间里。
嘿,谁把我的心声说出来了?杰瑞烧得晕头转向,先只是茫然地一愣,几秒后,才“嚯”地反应过来。
我靠,他屋里没第二个人啊,进贼了?
挣扎着坐起来一环顾,没人啊,大门也是好好关着的,只有窗台上多出了一抹圆润的橘色。
是他昨晚遇到的那只叫“汤姆”的橘猫,从他没关好的窗户缝里钻了进来——看来是虚胖——跳上了桌,正在用一种“马上要吐了”的嫌弃表情,闻杰瑞昨晚吃剩的那盒炒面。
屋里没别人,只有一只猫,那刚才的声音,难不成……
杰瑞试探着叫了声:“汤姆?”
紧接着,他亲眼看见橘猫胡须颤动,嘴巴动了几下,说出一句字正腔圆的人话:“不要乱给人家取名字,愚蠢的人类。”
“……”
杰瑞低头看腕上的铃铛,又抬头看桌上的橘猫,低头,又抬头,如此呆滞地重复几番,终于缓慢地接受了眼前的现实,在心里默念一句:卧槽。
这他妈居然是真的。
被震撼洗礼过的杰瑞,歪打正着地恢复了一些精神,结束了自暴自弃的躺尸状态,坚强地爬起来烧水、吃药、煮粥,还不忘抓了一把小鱼干给屋子里的不速之客。
热气缭绕,米香四溢,锅灶“噗噗”地翻滚着水泡,猫咪把小鱼干咬得“咔嘣咔嘣”脆响。小屋里许久没有这样的烟火气了。
一人一猫,各占据了餐桌的一半。橘猫啃鱼,杰瑞喝粥。居然莫名有种其乐融融的氛围。
和谐的用餐吃到一半,毫无预兆地,橘猫突然来了一句:“喂,愚蠢的人类,看在小鱼干的份上,别怪我没提醒——楼上有人要杀你。”
杰瑞一口滚烫的粥喷了出去。
还能不能愉快地一起吃饭了?
4
“大家好,我是你们的三石先生。今天啊,我们要来救助一只可怜的盲眼猫咪。看,在那里——”
镜头调转,从UP主斯文的脸庞移到后面的灌木丛。一只幼年三花猫的身影若隐若现。UP主打开罐头,轻喊着“咪咪”,可三花猫瑟缩在树丛深处,迟迟不肯靠近。
“看来猫咪很怕人啊,我只能冒险进去抓它了。”UP主无奈地叹息道。
接下来的画面有些抖,应该是UP主矮身钻进了树丛,试图徒手抓住猫咪。凄厉的猫叫、树枝折断的动静,混合着男人温柔的安抚声。
短暂的混乱之后,UP主终于揪着猫后脖子,气喘吁吁地出来,手臂上多了好几道血印子。手机镜头对准了猫咪的眼睛——赫然是两个窟窿!
“大家看,猫咪的眼睛是被人故意刺瞎的,它之前一定受到过虐待,难怪这么怕人!”UP主义愤填膺,“都是平等的生命,可以不爱,但请不要伤害!”
再往后便是三花猫就医治疗以及后续康复的剪辑。弹幕密密麻麻地飘过,满屏拥趸的赞叹之词:
“好人一生平安!”
“UP主好样的!”
“我要这币有何用……”
杰瑞百感交集地退出了视频,望着主页“三石先生”的头像发呆。
三石先生,就是张磊落,杰瑞楼上的住户。他是视频平台上的一个小有名气的主播,专门致力于流浪猫的爱心救助。
像刚才杰瑞看过的视频,在三石先生的主页,还有百十来个。
杰瑞回想着视频里那个善良、温柔、有耐心,不惜自己被抓伤也要救下受伤猫咪的UP主,也回忆着自己在小区里偶尔遇到的那个脸上带笑、彬彬有礼的邻居。
他实在没法相信,这样的张磊落,会是一个预谋作恶的杀人犯。
祖父的铃铛,让杰瑞一夕之间可以与猫对话。当然,猫说的仍是猫话,人说的仍是人话,只是铃铛相当于一个双向的同声传译器,能够让猫理解人话,人呢,听懂猫话。
橘猫告诉杰瑞:“楼上有人要杀你。”
一共六楼,杰瑞住五楼,楼上就只有一个张磊落了。
若说杰瑞原本是九分疑、一分信,可当他检查完自家门锁后,内心的天平已然不受控制地倒向了“半信半疑”的状态。
锁孔里残留着淡淡的油渍,若不是特意留心,很容易忽略。
油可以让锁芯顺滑,是撬锁常用的一种辅助方法。
昨天晚上,他听到的异动不是错觉!真的有人企图趁夜闯进他的家里!
杰瑞搓搓胳膊,感觉一股寒意爬上后背,体温瞬间降了下来。
他低头,正好与蹲在脚边的橘猫对上了视线。橘猫给了他一个“别怂”的眼神。
杰瑞咽了口唾沫,再次看看门锁,咬牙一点头。
5
张磊落回身关好门,拎起猫包。他的猫包外面罩了一层黑布,看不见里头的情形,只依稀传出微弱的叫声。
杰瑞竖着耳朵,张磊落的脚步渐行渐远,直到听不见了,他才踮着脚尖,鬼鬼祟祟地探出半个脑袋。
一人一猫站在张磊落门外。
杰瑞左手拿了瓶麻油,右手拿了根铁丝,无措地看着门锁:“我不会开锁……”
橘猫把杰瑞的脚扒拉开,然后对着门前的地毯一顿猛挠,没一会,竟挠出一枚钥匙。
是张磊落习惯藏在进门毯夹层中的备用钥匙。
杰瑞对橘猫暗挑大拇指。
按照计划,杰瑞得反客为主,先潜入张磊落家中,寻找到证据——他确实试图谋害自己的证据,或者一切只是一场误会的证据。
可钥匙真握在手里了,杰瑞却有些临阵退缩。他是个安分守己的老实人,哪里干过闯空门这么刺激的事?
但想起橘猫的提醒,以及自家被撬动的门锁,自卫的本能还是暂时战胜了摇摆的道德观,杰瑞深吸一口气,颤颤巍巍地将钥匙递进锁孔里。
忽然有人从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杰瑞手一抖,“咔嚓”,门开了。
他一节一节僵硬地扭转颈椎,转过头去,看见一张热情中带着几分疑惑的脸庞。
是住在他楼下的那个男孩,陈成。
“杰瑞哥?你在这里干什么?”陈成发出了应景的提问。
杰瑞窘迫得哑口无言。
这时,橘猫径直从打开的门缝里挤了进去,杰瑞连忙“猫遁”,硬着头皮追进屋。身后一串脚步声,不明就里的陈成也好奇地跟了进来。
张磊落是个讲究人,房间收拾得井井有条。可不知为何,站在窗明几净的屋子中央,杰瑞冷不丁地有种阴森的感觉。
他吸吸鼻子,有臭味,从一间紧闭的房门后传来。
橘猫就在这扇门前,上蹿下跳,好似热锅上的蚂蚁。
杰瑞走过去,一拧把手,将门打开。臭味扑鼻而来,是混合了血液和排泄物的腥气。
这是一间类似储藏室的房间,不大,灯光暗得压抑。
左边靠墙一排铁笼子,有两个笼子里面装了猫,其余都是空的。右边则摆了一张桌子,桌子上凌乱地铺着工具:小刀、铁钉、老虎钳、强力胶……
地板上还残留着一摊血迹。一架摄影机突兀地立在正中央。
杰瑞怔立在原地,紧跟而来的陈成也倒吸一口气。两人都看呆了,谁也顾不上擅闯私宅这件事了。
租住老小区,发现有人半夜撬我门锁,偷去楼上住户家我吓呆
橘猫跑到笼子前,拼命地抓挠笼门。笼中的两只猫俱是又脏又臭,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地蜷缩在角落里,听到橘猫的叫声,也只虚弱地睁了睁眼睛,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橘猫回头“喵”了几下,听在杰瑞耳朵里,却是焦急的呼救:“快救他们!”
杰瑞的目光在阴暗的房间里打转,垂死的流浪猫,各式各样的工具,未干的鲜血……最后落在了那架摄影机上。
他好像突然明白了到底怎么回事。
6
张磊落是个虐猫人。
一方面,他诱捕流浪猫,进行残忍的虐待,将施虐视频卖到暗网上牟利;另一方面,他戴上“三石先生”的伪善面具,假意去“救助”那些被他虐待后伤痕累累的猫咪,华丽地摇身一变,又成为了备受追捧的爱心博主。
好一出自导自演的双簧!
在陈成的帮助下,杰瑞发帖曝光了“三石先生”的真面目,舆论沸然,百万粉丝的知名博主一夕之间沦为人人喊打的丧家犬。
此事很快从线上发酵到线下,张磊落在视频里露了真脸,周围认识他的人不在少数,大伙联名向业委会请愿,要求张磊落立刻搬离小区。
几天后,603旅居外地的房东迫于压力,不得不亲自赶了回来,不惜搭上一笔赔偿金,也斩钉截铁地与张磊落中断了租约。
张磊落灰溜溜地搬家的那一天,正是两只受伤猫咪出院的日子。
宠物医院联系了领养中心,杰瑞亲自审核了领养人的资质,将劫后余生的两只毛孩子送到了新家。
“小家伙,以后幸福地生活吧。”
猫咪亲昵地蹭着他的掌心,小声地说:“谢谢,谢谢……”
返回小区后,杰瑞没急着回家,而是在楼下溜达了一圈。他有好几天没见到橘猫了,感觉对方有意躲着自己似的。他还想问问清楚,关于张磊落要杀他这事,究竟是什么情况呢。
正溜达着,遇上了一脸丧气的603房东。他见到杰瑞,主动上来攀谈。
“刘先生,是吧?我听说,虐猫那事,是你第一个站出来揭发的。多谢多谢啊,你看我,一年也不回来一趟,都不晓得自己的房子居然租给了那种人……”
杰瑞反倒不好意思了,摆摆手道:“应该的。再说了,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楼下403的陈成也帮了很多忙。”
尬聊的捷径就是聊双方都认识的人。所以,房东努力地思索了一番,终于想起来了:“噢,403啊,我记得,是个大小伙子,跟你一样,瘦瘦高高的。但是性格可不如你好,老是耷拉着脸,呦,跟债主一样咯。”
杰瑞也搭不上话,尴尬地憨笑两声,心说:陈成性格可比我好多了……
房东这个年纪的人,爱唠嗑,话匣子一旦打开,轻易刹不住车:
“403的房东啊,是我老邻居,现在移居国外啦,房子租给那小伙子,为了图方便,租金都是按年付的。
小伙子虽然不爱说话,但钱付得还是很大方的,也不讨价还价,说些有的没的。当时我还住这,我那老邻居就托我请小伙子吃顿饭,算是联络下感情。
小伙子板着个脸,老大不情愿地过来,结果刚吃了三分钟,人就进医院了!嘿,原来是凉菜里拌了花生酱,他对花生过敏!你都不知道当时把我吓得……”
两人三纸无驴地拉扯了好一会,房东才离开,临走前还拜托杰瑞给他介绍租客,说是相信他的人品与眼光,自己不敢随意招租,都有心理阴影了……
“好的,哎,慢走啊——”杰瑞保持着挥别的手势,笑得脸都要抽筋了。
好不容易送走房东,杰瑞一转身,赫然看见橘猫就蹲在不远处,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黑瞳深不见底。
“汤姆?”
橘猫没过来,大脸盘子紧绷着,显得很严肃,倏地说了一句:“对不起,我骗了你。”
杰瑞微微一愣。
“我说楼上有人要杀你,是假的,”橘猫一口气说下去,“我只是想骗你去救我的同胞。”
杰瑞轻轻“哦”了一声,停顿片刻,像是自我消化未果,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语气里有一点藏不住的失落:“为什么要骗我呢?你直接说实话,我也一定会帮你的。”
橘猫直视着他,说得很坦率:“我不相信人类。如果事不关己,你……你们怎么会好端端地去多管闲事呢?”
杰瑞垂下眼,不作声了。以己度猫,他觉得对方情有可原。可不知什么缘故,就是没法轻描淡写地揭过,心里有点堵得慌。
他有一种微妙的被朋友背叛的感觉。他想说服自己:嘿,一只猫罢了!可那种感觉就是阴魂不散。
再抬眸时,橘猫已然不见了。手腕上的铃铛无声地轻轻摇晃,将一句重复的“对不起”送至他的耳畔。
7
生活似乎又回归了平静。只是杰瑞总有些怅然若失。
他把小鱼干撒在窗台上,流浪猫们蜂拥而至,唯独不见那只胖橘。
怎么着?我就生点小气,你还当真了?好歹给我一个台阶下啊!
杰瑞忿忿不平地想,可仍旧仔细地给窗户留了一道可供“不速之客”通行的缝隙。
晚上,杰瑞在家中煮了火锅,陈成如约而至。这顿饭局是陈成提议的,正巧杰瑞心情不快,两人便一拍即合。
陈成换鞋进屋,侧身自己带上门,摇了摇手中的白酒。
杰瑞咧嘴一笑,赶紧招呼陈成上桌。火锅已经扑腾了,香气钻进鼻腔,将味蕾挑逗得蠢蠢欲动。
酒过三巡,杰瑞舌头都捋不直了。他其实不喜欢喝酒,但他不想拒绝这个欢聚的时刻。杰瑞在这座异乡的城市,孤孤单单的,几乎没有什么朋友。所以,但凡出现一个能够称作朋友的人,他都打心眼里珍惜。
两人相谈甚欢,真是一见如故。熏熏然的杰瑞破天荒地变身话痨,碎碎叨叨地给陈成说自己从小到大的故事。陈成也是难得,没一点不耐烦,一边添酒一边聆听,不时好奇地追问两句,气氛热络而融洽。
转眼已是深夜,二人酒酣饭足,余下一桌狼藉。
“别急着走,坐这看会电视,吃个苹果消消食,”杰瑞把陈成按在沙发上,将水果刀赛进他手里,“自己削啊,我去把碗洗了,味儿太大。”
杰瑞走进厨房,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往窗台上瞟。夜色如流动的墨,从半开的缝隙里丝丝缕缕地渗进来。
良辰好景新朋,合该高兴,可杰瑞轻轻叹口气,心里有个地方似乎空落落的。
客厅的电视机被打开了,嘈杂的声音顿时充斥了整个空间。杰瑞收回目光,开始利落地收拾厨余。剩余的汤底倒掉后,锅边还沾着一些花生、干椒等,他用洗碗巾抹去。
冰凉的水柱砸在手背上,杰瑞微醺的头脑霎时清醒了几分,他的动作骤然一停。
火锅底料里有炸过的花生碎,他差点忘了这茬。
可是,那日楼上的房东怎么说得来着?陈成对花生过敏!
房东还说了什么……“噢,403啊,我记得,是个大小伙子,跟你一样,瘦瘦高高的。但是性格可不如你好,老是耷拉着脸,呦,跟债主一样咯。”
那天他遇到陈成,是在四楼到五楼的中段,陈成从上面下来,与杰瑞迎面撞上。可陈成住四楼,他怎么会从上面下来,又怎么会看见自己家门口的快递?
对了,他去张磊落家的时候,陈成怎么会那么巧地同时出现?
还有门孔里的油渍,半夜听到的撬锁声……
其实只是一刹那的功夫,但杰瑞脑子里走马灯似地闪现了很多画面。这些画面连起来,似乎可以拼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答案。
杰瑞还没理清自己的思绪,余光里忽有寒光一掠,他抬起头,看见陈成不知何时站到了自己的身后。
他的手里,握着一把锋利的水果刀,刀尖下垂,正对着杰瑞的后心。
8
杰瑞汗毛都炸起来了,条件反射地矮身一躲,回手将沾满油污的碗碟朝陈成扔过去。
碗碟“叮铃哐啷”碎了一地,陈成抬起双臂护住脸,杰瑞趁机逃出厨房,伸手去拧大门把手,准备跑到外面呼救。
一拧之下,大门纹丝不动,锁芯居然被人破坏了!
陈成提着刀,不紧不慢地追了出来。
杰瑞背贴大门,满头冷汗涔涔,指着对方:“你到底是谁?”
陈成揉了揉额头上被碗碟刮破的小伤口,揉着揉着,脸色就变了,好似揉下了画着笑容的假面具,露出极为阴鸷的一张脸。
“今天以前,我是陈成。今天以后,我就是你。”他用指尖点了点杰瑞。
杰瑞脑子里的火花“噼啪”一闪,惊骇地脱口道:“你不是陈成!你、你杀了真的陈成?”
假陈成似乎认定杰瑞已是将死之人,倒也懒得遮掩,冷笑着讥讽道:“呵,那个宅男,一个月都不出一次门,死了,又有谁知道呢?你就住在他楼上,不是也毫不知情,还将我当做他,上赶着迎进了家里吗?”
“那你为什么又要来害我?”
假陈成漠然地一耸肩,语气轻快得像是在超市讨论日用品:“陈成的房租快到期了,我可不想帮他付一年,所以需要换个‘壳’用了。”
“为什么是我?”杰瑞简直欲哭无泪。
“因为我观察你很久了,你和那个宅男一样,是个死了都没人知道的可怜家伙。还有——”他眼珠一转,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着杰瑞,“你不觉得,咱俩长得有点像吗?”
放屁!谁跟你这个变态杀人狂像了!杰瑞心中怒道,抄起鞋柜上的陶瓷摆件,劈头盖脸地朝对方砸过去。
假陈成也不再啰嗦,眸中凶光一闪,一刀刺了过来。
杰瑞狼狈躲闪,可空手难敌白刃,很快就左支右绌,被逼入了墙角,胳膊上也挂了彩。
眼看下一刀就要直奔胸口而来了,忽然,一声高亢的猫叫响起,骤然压过了电视机的噪音。
一团毛茸茸的橘影闪电般从窗缝里跳进来,一口咬在假陈成的手腕上。后者吃痛,水果刀脱了手,“哐啷”砸在地板上。
“汤姆!”
杰瑞看着从天而降的橘猫,又惊又喜。没想到,生死关头,居然是汤姆救了他!
假陈成气急败坏,一脚踹在了橘猫肚子上,直将它踹得横飞出去,口中啐骂道:“死畜生!”
杰瑞感觉一股热血直冲脑门,眼睛一下子就红了,怒向胆边生,登时什么也顾不上,抓起一旁的实木餐椅,狠狠地用力摔在假陈成的身上。
“别碰我的猫!”
9
假陈成归案后,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
他原名朱方伟,是个不务正业的小混混,时常溜门撬锁,以盗窃为生。某次半夜行窃,惊动了房主,混乱之中,朱方伟失手杀死对方。第一次杀人,他害怕极了,不敢露头,诚惶诚恐地躲在房子里,不知如何是好。
可如此躲了几日,居然太平无事。朱方伟这才发现,死者是一名来自外地的打工青年,在这座城市里无亲无故,连续旷工几天,本就意图裁员的公司干脆直接辞退了他,这下更是再无一人在意他的下落。
朱方伟很机灵,脑子一转就反应过来,悄悄处理掉尸体后,索性堂而皇之地住进了死者的家中,过了几个月舒舒坦坦的快活日子。
这起案子,最终也没有找到朱方伟的头上,他的胆子大了起来,再也瞧不上之前风餐露宿、辛苦又没收成的盗窃工作。他发现了一项更轻松、更赚钱的营生。
朱方伟变成了一只“寄居蟹”。
他专门物色那些外地来的、单身独居的空巢青年,杀人抛尸,然后假扮死者的身份,住进死者的房子,挥霍死者的遗产,然后在被人发现之前,悄然撤离。
由于他与死者毫无社会关联,死者的失踪情况又常常是几个月甚至更久之后才被人意识到,所以朱方伟一直逍遥法外,自信心也愈发膨胀,没想到一时失策,竟栽在杰瑞手里。
如今天网恢恢,总算恶有恶报。
朱方伟落网,杰瑞又一次成了小区里“为民除害”的红人。就连他那抠门房东都特意发来信息,对他天花乱坠一通赞誉,末了得意洋洋地自夸:“还是我选租客的眼光好……”
杰瑞相当汗颜。
当然,他也不在乎这些身外之名,全部心思都放在了橘猫的伤势上,每晚守在医院里,悉心照料,关怀备至,呵护有加。顿顿干吃小鱼干,稀喝罐头汤,简直是在养祖宗。
待橘猫痊愈出院,不出意料,又胖一圈,愈发富态了。
其实之前吧,杰瑞有点气,却不是气橘猫骗自己,而是气它不相信自己。
如今这点不愉快,也早就烟消云散了。何况,说到底人家也没骗他,确实有人要杀他,只不过,不是楼上,而是楼下……
今天风和日丽,杰瑞去接橘猫出院。
橘猫以一种“贵妃醉卧”的姿势,慵懒地侧躺在它的豪华双层“病房”中,姿势太过豪放,以至于一只脚都杵到了笼子外。
杰瑞就像狗腿子一样蹲在外面,揪它这只脚的脚毛……
“愚蠢的人类,有何贵干?”
“小汤姆,我问你,你躲我这么多天,干嘛去了?那天晚上为什么会突然出现?”杰瑞问,他这段时间一直好奇这个事情。
橘猫斜觑了杰瑞一眼:“你不是和新朋友打得火热吗?你管我去哪了呢!”
这话说得酸溜溜的,杰瑞不禁笑了:“喂喂,你该不会是吃醋了吧。”
“笑个屁!”橘猫一脚蹬在了他的脸上,“把杀人犯请到家里吃火锅!还有比你更傻缺的吗!”
杰瑞吐掉嘴里的猫毛,纳闷地眨了眨眼:“你怎么知道那个人——”
他这副天真无知很好骗的模样,激怒了橘猫。
“傻缺!大傻缺!你那新朋友看起来就贼眉鼠眼的不像好人,还被我撞见,他趁你上班的时候,在你家门前鬼鬼祟祟地不知道在捣鼓什么。
我们猫猫都是讲义气的,你帮过我一次,我当然要还你的人情。所以我就暗中观察楼下那人,还去找了其他兄弟姐妹打听,越想越觉得那人可疑,就准备去提醒你一句啊,哪知道,你正在请杀人犯,吃!火!锅!”
杰瑞不吭声,做乖巧聆听状,任由一只猫对他进行深刻的思想教育。
橘猫骂完了,缓口气,眼神忽然闪躲了下,别别扭扭地补充一句:“还有,我要声明,我没有躲你,我那是之前骗你一次,觉得你生气了,不好意思再见你——喂喂,人类,你要干嘛!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动脚!唔……”
杰瑞已经打开了笼门,将那一团唠唠叨叨的橘色捞进了怀里。
“小汤姆。”杰瑞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红绳,上面系了颗没有声音的旧铃铛,做成了猫咪的颈圈,他对橘猫嫌弃的眼神视而不见,自顾自地呼唤着,将喜庆的红颈圈递到它的面前。
“你愿意做我家的小猫咪吗?”
一人一猫,静止地对视了足有一分钟的时间。
“既然你诚心诚意地发问了,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同意吧。但是——”橘猫后腿一夹,“别觊觎我的蛋蛋,门儿都没有。”(原标题:《鬼市:猫和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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