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径推迟,离开走廊笼雾,陶喆是苏代春天的黄昏。翡翠零售红妆,为死去的国家而出售。
开笑靥夷光何在,泣秦望夫差谁诉?
叹古来倾国倾城,最是娥眉把人误……
历来男女私情,或是有始,或是无终,都不免为人津津乐道。正所谓,‘青楼满座,亦说是人心寂寞’!世人大多都会为自己的风流韵事遮遮掩掩,讲什么郎才女貌、一见生情。可说白了,也无外乎贪花恋草,色心大起罢了!就如些许年前,与自家厨娘鼠偷狗窃的老艺术家,再或者因招娼揽妓而进了衙门的那位。当然了,今天咱们要讲的可不是他们,而是此道中的一位前辈,至于是何光景,还请听我慢慢道来。
话说大明崇祯年间,济南府有一贡生,姓董名枝,字翼衡,双十年华,才貌俱众。这董枝自幼失亲,本是叔父所养,家境困窘,直至中了功名,才堪堪见了天日。正所谓,金鳞岂非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董枝虽说已不再为衣食所扰,但要想平步青云还言之过早,于是便将叔父托给了熟识的乡绅管顾,自己则游历江南,求学访友。
董枝恰逢得意,一路行来自是风发畅快,直至来在了古都金陵,为情致所迷,才择了秦淮河畔的一处客栈,止住了脚步。雅士求学,无外乎游山观水、吟诗作赋。既有情趣,也是无趣。好在此地有他一同窗故友,唤作钱生的,时常来与他作对饮酒,这才令董枝那颗空旷寂寥之心,渐渐地落在了实处。
‘翼衡赖在这金陵已有数日,不知可是瞧上了哪家的姑娘?’闲暇时,钱生打趣般的说道。
‘小弟半月来都不曾出得这门去,又如何会见过谁家姑娘?’
‘哦?为兄不在时,你亦不曾出门?’
‘不曾。’
‘那不是大亏了……’
‘钱兄言下何意?’
‘岂不闻‘朝去暮复离梦江南’?这金陵如此繁华所在,引得多少才子佳人生出一桩桩奇缘佳话,莫非翼衡就不想效仿前人,来他个无边风月吗?’离梦江南,乃是金陵名妓柳如是填的一首新词,自然也深受那些骚人墨客所追捧。
‘圣人言:少年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壮年时,血气方刚,戒之在斗;老年时,血气既衰,戒之在得!小弟初涉世故,当以修学为本,又怎可纵情声色,去行那有始无终之事?’
‘如此岂不白白辜负了大好时光?’
‘哈哈哈,确是小弟不忍负了那时光罢了……’
两个‘辜负’,个中之意大不相同。钱生去后,董枝闷坐房中久久不语。别瞧他口里义正词严,但又何尝不是少年心性?遥想当年,柳三变屡试不第,放浪青楼,终成一代大豪。唐子畏得九娘援济,后才有声名通达。而自己如今已是双十年华,功不成名不就,却偏要作一腐儒酸相,也不知是对与不对!胡思乱想半晌,董枝自觉心烦意燥,于是便推开门,来在了长街之上。
眼下残阳西坠,客房内几近昏黄,可长街上却还是人潮如织,喧声一片。
‘离雁声声落叶,
青烟缕缕斜阳。
空楼孤影又思乡,
不觉愁丝千丈。
尽历星霜风露,
没了年少疏狂。
几多美梦已苍茫,
独剩一怀惆怅……’
‘才多大的年纪,便如此老气横秋,也不知羞?’
董枝随口而出的几句西江月,不料却惹来了旁人嘲笑,循着声音一瞧,就见在一株梧桐树下,站着两位俏生生的姑娘。二人似是主仆,说话的便是丫鬟打扮,而另一位却真是堪称绝色!俏若三春桃李,清如九秋之菊,盈盈一拜,似风摆杨柳,檀口微张,胜却黄莺初啼!董枝气血上涌,一时间便看得痴了……
‘这位公子,小妹出言无状,还望公子见谅。琪儿,还不赶紧过去赔礼!’佳人故作嗔怒般说道。
‘哦……’
‘无妨、无妨……’董枝朝人家拱了拱手,也是急忙还礼。
‘多谢公子大量。’那二人也并未见过多言语,只是冲着董枝笑了笑,随后便混入了人潮之中……
回到客房,那位姑娘的如花笑靥,一直在董枝脑海挥之不去。他心道,我自诩才情惊艳,志向高远,也曾想觅一倾城绝色共此一生,说的莫非就是方才的那位姑娘?若真能得如此佳人,又复有何求呢?
情本无物,生于心、发于性,立时可见!
次日黄昏,董枝不由自主的又上了长街,果不其然,也如愿以偿的再见到了那位美娇娘。还是那株梧桐树下,还是那一抹残阳,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似有灵犀。二人虽说并未搭言,可董枝也不难看出佳人眼中若即若离的那一缕惆怅。
如此几日,每到这个时分,董枝便会去到长街翘首以盼,忽有一晚,他还尚未出得客房,便见一人惊慌不迭的闯了进来。
‘怎么是你?’董枝十分诧异,因为来的不是旁人,正是他朝思暮想的那位姑娘。
‘方才我与琪儿撞见了歹人,硬要捉我去那画舫吃酒,慌乱中我二人失散,想不到竟闯来了公子这里……’佳人满脸惊恐。
‘竟有如此狂徒?’
董枝口里说着,心中却是暗叹不已。其实按道理,他已然中了贡生,就应该去到府学或是国子监听从训导。奈何家境清贫,实在又拿不出上下迎奉的银两,这才会远走江南,隐忍于此。为的也是三载之后的那次春闱,再去搏上一场。试想,为国取士尚且多有龌龊,地方上出了些许恶霸流氓,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那人据说与这府官有亲,才会如此张狂无礼。’女子说道。
‘姑娘莫怕,若要回去,在下送你就是!’
‘既已逃过了河来,怕是再难回去了。’
‘原来、卿本佳人,为何却……?’
十里秦淮,一水两岸。董枝所住的客栈离着不远便是江南贡院,而另一畔,则是金陵教坊司,更是那些秦楼楚馆的聚集之地。女子既说她来自秦淮河的另一畔,她的出身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了。
‘如香沦落风尘,却非自甘轻贱,实是有苦难言。那一日与丫鬟登岸游玩,不想巧遇公子于长街之上,当下便心生情愫,不能自已。后几日往复两岸,也实是为了再见公子尊颜。’
‘你叫如香?’
‘董如香。’
‘想不到你我竟还是本家儿!在下也是姓董,名枝,双字翼衡。不知姑娘眼下又有何打算?’
‘方才撞见那恶徒,本以为定会被捉回去受辱,哪曾想误打误撞,竟来在了公子身前。如香只是俗人,不似人家那般矜持,如今良缘摆在眼前,当顾不得什么羞耻了……!‘
‘姑娘此言何意?’董枝并不呆萌,又怎会听不出那女子的话中之意?只是碍于自己读书人的这张脸面,才会明知故问。
‘如香对公子早有爱慕,奈何败柳残花、太过卑贱。若蒙公子不弃,我愿以这十里秦淮之水,洗去满身污秽,待等十三载后,轮回个清白之躯,再来侍左右,不知公子能否应允?’
‘这……’
女子这一番话,反倒让董枝听得有些糊涂了。‘十三载后,轮回个清白之躯’,难道说她是想自寻短见?他这儿一愣,忽然就见如香转身便要去推那门,董枝哪里肯放,赶忙上前一把将她揽入了怀中!
‘姑娘万万不可!莫说什么十三载后,即便眼下能得姑娘垂青,董枝已是喜不自禁!’
‘公子不嫌……’
‘我愿与你结下百年之好,共此一生!’
话说到了这个地步,自然皆大欢喜,于是当晚,如香便宿在了董枝的房中。
……
‘妾在隔岸藏有黄金千两,珠玉两匣,自去取来,以济公子日后之需。公子亦无需挂念,妾三日必返!’次日清晨,董枝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左瞧又望不见了如香,却发现在床头之上放着一纸信笺。
二人昨夜耳鬓厮磨,互道衷肠,如香也是听了董枝的一些哀怨,这才又甘愿冒险,折回了秦淮河的那一畔。董枝心中自责,奈何为时已晚,更何况他并不知道如香曾居于何处,正在焦急苦闷,钱生忽然再次造访。
‘翼衡何以如此脸色?’此刻的董枝就好似那热锅上的蚂蚁,钱生顿感诧异。
‘钱兄祖居此地,不知对这方圆附近的人事可算熟悉?’二人前时言谈之中,钱生经常提及风月,董枝料定他必会对如香有所听闻,这才有此一问。
‘那要看你问的是人还是事了?’
‘我欲向钱兄打听一人。’
‘哦?’
‘此人姓董,唤作如香!’
‘哈哈哈哈,翼衡果然被我说中,偷偷去了那秦淮河东啊……’
‘钱兄既是相识,赶快讲给我听!’
‘相识?我哪里高攀的上,而且劝翼衡也莫要做那痴心妄想!’
‘哦?’
‘董如香艳冠江南,不知有多少王公贵胄对她垂涎三尺,却从未听说有哪人做了那入幕之宾。你可知,这是为何?’
‘还请钱兄赐教!’
‘只因三年前京中的那位游历江南,巧遇这董如香,曾在此流连半月,此后便无人再敢上去她的花船!’
钱生话音刚落,董枝心里没由来的就是一颤。按着钱生所说,秦淮两岸对这位如香姑娘,应该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一个连王公贵胄都只能远瞻的女子,又怎么遇见什么强人呢?不用看,昨日里所发生的一切,也定是如香故意而为。她钟情自己或许不假,可连王爷都不敢动的东西,自己敢吗?也不敢……
‘翼衡、贤弟?’见董枝发愣,钱生忍不住唤道。
‘多谢钱兄相告,小弟在此逗留已久,今日刚好想返回济南。本对那位如香姑娘存有爱慕,如今看来也真是我痴心妄想了……’
‘墙里秋千墙外道,天涯何处无芳草……’
董枝话中满是酸楚,自然也不会将昨日之事当着钱生讲明。而钱生也听出了他的意冷心寒,于是便解劝了几句,随后目送着董枝出离了客栈,直奔着远方而去。
未几年,清军入关,崇祯皇帝吊死煤山。一直游历在外的董枝这才打点行囊,想要回转济南。当夜忽得一梦,梦见如香来在了自己的身前。
‘公子可愿听我一言?’
‘如香……’
董枝瞧着眼前的佳人是肝肠欲断,也难怪,自己对如香十分爱慕,只是当时碍于皇家威严,生怕自己因此丧命,才会让他选择了逃避。如今崇祯身死,大明已亡,悔恨和思念早就已经浮上了他的心间。而且似乎也正应了那两句话,‘一见钟情不过是见色起意’,如香若无倾国倾城的容颜,他断不会心生爱慕。‘白头偕老只是权衡利弊’,与得罪皇家相比,再美的佳人也都将被弃如敝履!董枝,便是如此。
‘其实自打对公子生情时起,如香便跳入了秦淮河中,唯恐公子为我所累……’如香轻声的说道。
‘什么!可那一晚?’
‘那时妾身便已是香魂一缕,若不然也就不会鸡鸣而去了……‘
‘……’
‘公子即便不走,也永远不会等到妾身的归来。可十三年之约,却并非虚言。只因妾身生时,命途多舛,蒙阎君怜悯,故欲将我投胎到一富贵人家。妾与公子定下约定,也正是打算用一清白之身与公子重续前缘。奈何人心有变,倘若那一日公子不是匆忙而走,即便是在那客栈等上如香一日,如香眼下也早就投胎去了……’
‘那你如今?’
‘哀莫大于心死,妾心已死,又岂会在乎什么阳世阴间?投胎于我已然没有了意义,倒不如就这般在世上游荡,无牵无挂、无烦无扰……’话一出口,如香的身形似又暗淡了许多。
‘都是我糊涂啊!’
‘过往以作尘烟,况且妾身又不曾记恨怪公子,怪只怪,我的命苦罢了。’
‘哎、悔不当初!’
‘公子无需自责,而且妾身此番前来,其实是想告知公子,眼下万万不可回转济南,因为那里不日便会有一场大难……’言罢,如香的身影愈发暗淡,片刻之后,更是踪迹不见。
‘如香!’
董枝由打梦中惊醒,已是泪流满面,个中滋味,实在无法与外人言表。虽说只是一梦,但董枝也当真听从了那梦里如香的劝告,没有返回济南。数月后,清军南下,山东等地兵祸四起,济南城伤亡过半。
这正是:
千古奇情愚人书,文君司马又何如?
张生贪色高墙过,翰文端阳歹计出。
含恨十娘声声叹,一片痴心莫如珠。
除却化蝶梁山伯,哪个男儿真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