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我们节选了全新上市的《单读 18 :都市一无所有》中的一篇文章——《请赐予我们安宁》,来自英国作家大卫·索洛伊。
故事关于一位 62 岁的男人和他 58 岁的女性朋友。他们一起度假,一起站在爱琴海岸上,一起看贝尔加马的晨曦和黄昏,一起入眠。塞林格曾说,“爱是想触碰又收回手。” 爱让我们学会克制,欲望又让我们勇敢向前。当爱和欲望彼此靠近的时候,你是否也会迷失方向,变得惶恐不安呢?全文详见文末链接。
大卫·索洛伊( David Szalay ),英国作家
请赐予我们安宁(节选)
大卫·索洛伊 | 文
李鹏程 | 译
有一次,我听到有人问诗人索福克勒斯:“你的性生活咋样啊,索福克勒斯?还能和女人做爱不?”“小声点儿,你这家伙,”诗人回答,“能摆脱那件事,我可高兴了——高兴得就像一个从疯狂、冷酷的主人手下逃走的奴隶一样。”
——柏拉图,《理想国》
贝尔加马,那个秋日午后。我们一起走过了游客通常不会见到的街道,那种边上坐落着闹哄哄的学校和长满了无人注意的柠檬树的街道。
一切,这一幕,就从这儿开始。在贝尔加马。
我六十二岁,是一所著名大学的哲学教授。
你五十八岁,也是学院的一位老师,写过好几本研究柏拉图术语学的作品。
我们已经认识好多年了。
你是个寡妇。
你丈夫已经在两年前去世——还是三年前?反正两三年了。
自那时起,自他死后,我们一起度过几次假。都挺开心的,我们一起度的那些友好假期。阿奎莱亚和威尼斯腹地。(那是第一次,你丈夫在海上失踪后不久,有时候,我看到你坐在雪松下的长椅上,泪流满面。)漫步阿尔卑斯山。(那天,在劳特布龙嫩上面,我们见识到了布罗肯幽灵……)还有现在在这儿—土耳其的爱琴海岸上,希腊诸岛就浮在海上不远处,每天傍晚都沐浴在晚霞中。来这儿是你的主意。我没有异议。你以前经常来这儿,我知道,和你丈夫,即使我心里好奇这是否和你丈夫有关,我反正是没问过你。我们平时不怎么聊这种事。
我们飞到伊斯坦布尔,在那儿待了一两天后,沿着小亚细亚海岸南下,沿途欣赏了主要的名胜古迹。
然后我们来到了贝尔加马。
去阿尔卑斯山徒步旅行时,我们曾在好几间简朴的山中小屋里一起住过几次,自那儿以后,已经习惯了友好地合住一个房间。可以省钱,何乐而不为。但在那晚之前,我们还从没有同睡过一张床。所以,在贝尔加马那家唯一还能凑合的旅店里,当那个男人领着我们走上狭窄的楼梯,来到客房前,说他这儿的空房只剩这间时,自然,我们有些犹豫,嗯嗯啊啊了好一会儿。
最后,你说:“我倒不介意。反正床够大。”
“那行吧。”我说。
然后那个男的把钥匙交给我,离开了我们。
我们在几条街外的一家当地饭馆吃了晚饭,里面的日光灯特别刺眼,电视上正在放足球比赛。
然后回到旅店,上楼去睡觉——在同一张床上睡觉很别扭,但谁都没提这事儿。
安静地看书。
然后,你说了句“晚安咯”,便扭过身去。
我躺在床上,继续看了会儿(《会饮篇》的一个新译本,我应邀写书评),然后关了灯。
那晚我睡得不怎么好。
房里有台电暖扇,吹着微热的风,但老是一会儿停,一会儿开。你安静地躺在一边。我能清楚地感受到你就躺在旁边——比我预想得还要清楚。我能感受到你身体散发出的温热,不知为什么,这温度让我在很长时间内都无法入睡,后来虽说终于睡着了,但也很浅,老是醒,醒了之后,我有一种异样的紧张感,感受着你的温热和体重,然后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又醒来,一时忘了我是在哪儿,忘了你正睡在旁边,就这么反复了一晚,一直折腾到天光开始勾勒出小窗的轮廓——一扇黄的,一扇蓝的。它们慢慢地被光填满。整个房间也慢慢地被光填满,然后你正坐在床沿上,睡眼蒙眬地盯着亮堂堂的房间,从桌上拿起你的手表,看了看时间,还打了个哈欠。
“几点了?”我问,意思是我也醒了。
“七点。”你答。
我们决定在贝尔加马多住一晚。你算是希腊文明方面的专家,而这儿的山坡上,文明的残迹俯拾即是。前一天下午,我们只是走马观花地看了看古老的珀加蒙。今天,我们要好好研究一番。你会给我当导游,你说。我们当时正在旅店的楼下吃早餐。我喝了一口颗粒感很重的咖啡,点点头。“好啊。”我说。
这时候,旅馆老板走到桌旁,告诉我们现在有间双床房空出来了,如果愿意,我们可以换过去。我们没理由不换房,当然。为什么会有?
你去安排换房的事,我坐在那里,往面包上抹了一勺蜂蜜。
双床房在楼下,比之前的房间要阴暗、潮湿。墙壁上始终挂着一层冷汗。卫生间像个山洞,那天下午,你去女士土耳其浴室的时候,我在卫生间里难受地自慰——我都想不起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你回来之后,面色还有些潮红,手里拿的塑料购物袋里塞着一块湿毛巾,我正坐在那儿看我的书。
“怎么样啊?”我问。
“很有意思。”你说。然后你跟我讲,和你一起洗土耳其浴的那些当地女性话特别多,一边打听你的情况,从哪儿来,做什么的,和谁来的,一边旁若无人地剃着毛。你说你和一个朋友一起。朋友?她们问,女的?不,你说,男的。你告诉我,她们将信将疑地笑起来。男的?她们问。你怎么和男的做朋友呢?
我微微一笑。
你的头发裹在某种包头巾里,现在你解开了。你穿衣服的时候,身体应该还很热,因为我注意到,你那烟蓝色的衬衫上,还有东一块西一块的汗迹。
第二天,我们去了以弗所。
是啊,我有点烦心。我一直在想我们那晚在贝尔加马曾同睡一张床。这事儿不知哪儿别扭。刚开始,我只是有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失望,那是第二天早上,旅馆老板告诉我们他现在有个双床间,如果我们想要的话,可以换。你看看我,表情明确无误地在问:“我们想要,对吧?”我放下咖啡,拿起蜂蜜勺,微微点点头。在我往面包上涂蜂蜜的时候,你已经去安排了。
那天我们去废墟逛时,我彻底忘掉了那种感觉,但第二天下午,我们来到伊兹密尔的一家现代酒店,登记入住的时候,那感觉又回来了—双床房,高层,窗户打不开。白天我们逛了一天以弗所,都累坏了。你去冲澡的时候,我坐在床上,听着淋浴那仿佛在逗弄我的声音,和楼下远远传来的闷闷的车流声。这时,我突然意识到,就那么若无其事地让贝尔加马那一夜过去,我或许实质上向你传递了某种信息—某种可能不真的信息。
当时我并没有那种感觉。事后我才开始琢磨,我是不是有点不太坦率了。我指的是,我一直小心翼翼地睡在我那边的床垫上,就好像跟我睡在一起的不是你,而是某个男人一样——也就是说,煞费苦心地避免任何哪怕是意外的肢体接触,不管有多么细小或无谓。在伊兹密尔的第二天早上,我们等电梯,准备下大堂的时候,我还在想这件事儿,现在看来,我那么做,那种显然不想有任何肢体接触的行为,可能并不诚实。
一整天下来,这些感觉更进一步。现在我似乎开始认为,我就那么让贝尔加马那晚溜走了—几乎没怎么睡,躺在你身旁,让整整一夜都溜走了,直到晨光照亮了窗户,你披头散发地坐在床边,看看手表,看到时间已经是七点。是啊,我让它溜走了。它还会再来一次吗?再有一晚可以靠那么近。再有机会表达我心中似乎拥有的欲望,至少不再像上次那么虚伪—不过,陪你走在伊兹密尔的考古博物馆里,看着那些泛绿的男孩、女孩青铜像时,我好像想不起来那晚在贝尔加马,我是不是真的有过现在似乎有的这些欲望。
我什么都不想要,只要再有一次机会,再有一个贝尔加马那样的夜晚。
与此同时,我试着享受我们的假期—对伊兹密尔的街道或者阿耳忒弥斯神庙表现得兴致盎然—但越来越难享受了,因为现在我满脑子都是睡什么房间。每间新的双床房,都是一场隐秘的大失所望。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越发惊讶地发现当时的自己到底有多在乎贝尔加马的那晚。现在看起来,它多么独一无二,多么宝贵。而我,甚至根本没有意识到。
我们决定离开土耳其,去爱琴海东边的希腊诸岛上待一段时间。你很熟悉那里。你和他去过很多次了——你丈夫。我们会乘坐渡轮,我们决定,从库萨达斯去萨摩斯岛。
到库萨达斯时,天已经黑了,所以我们计划先在那里过夜,第二天早上再去坐渡轮。
渡口附近只有一家看起来不怎样的小旅馆—但好像也没得选了。于是,我们便走了进去。掌事的女人告诉我们只有一间空房了,然后带着我们过去。狭窄的走廊被漆成了深蓝色。“行吗?”我们站在门口往里面瞅的时候,她不耐烦地问道。
我们俩犹豫地点了点头。
把行李拿进去的时候,对于那张双人床,我们什么都没说。
那晚在贝尔加马时,我注意到你喜欢朝左边睡,所以在库萨达斯的时候,我专门挑了床的左边,这样我们睡觉时就可以面对面了。你注意到没?
当然没有。
你正在收拾行李,把你的东西放到那间又暗又脏的浴室里,滑门还是塑料做的。
稍后,我们在屋顶露台上喝了点东西。这儿有个屋顶露台,有蜡烛,有无花果树的落叶,可以看到海港。但很可惜,我太紧张了,根本无暇欣赏这些。夜晚压在我头顶。突然间,那晚在贝尔加马之后,我向自己做出的所有承诺,所有如果再有机会我会怎么做的想法,似乎变得疯狂起来,现在,我的心里只有这片麻木的空白,先前想得清清楚楚的欲望,早已不知去向。我们坐在矮矮的椅子上,周围一片黑暗,只有桌上那根蜡烛的光在摇曳。你在说话,问我这问我那。但我肯定看起来心不在焉吧,仿佛我的思绪已经飘到了远方。
整晚就这样过去了。
接着,我躺在了黑暗中,强烈地意识到你在我身旁,你温暖的身体就躺在我边上,躺在这张小小的双人床上。
壁挂电视上的时钟,微弱地发出橘色的光。
我觉得,你已经睡着了。
我躺在那儿。
我躺在那儿。
流逝的每一秒,都是我在想,我就这么躺在这儿。我就这么躺在这儿。
刚开始,这长夜似乎没有尽头。
但接着,它几乎就结束了。
天光放亮,窗户的轮廓开始显现,就像那晚在贝尔加马一样,在已经疲惫至极中,事实上,是在绝望中—因为这一晚,就像贝尔加马那晚一样,似乎要永永远远、不可挽回地溜走了—我把手放到了你身上。我假装自己还在沉睡,翻了个身,把胳膊从被子下面抽出来,让我的手落到了你身上,我猜应该是在你的屁股附近。你正睡在你那边的床上,背对着我,我的心怦怦怦地跳着,我让手落在你的身上,不再动弹。
我的手刚搭到你身上的时候,你似乎扭了扭身子,想把它甩下去,但接着,你便让它搭在那里了,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光把窗户照得越来越明显,我的心像是在打雷。你让我的手搭在那里了。反正我心里是这么认为的,在那种几近能致幻的焦虑和疲惫中,我认为,你知道那是我的手,并且你允许它搭在你的屁股上。
对我来说,这已经足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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