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高兔村,羊群落水淹死的古树附近觅食
据:一个陕西边村的水污染,外人的艺术展突然登上微博搜索表。
媒体关注并报道,政府举措不断,当地村民持续数年的水污染自救拐进高速路段,尤其在生态环境部官员公开回应后,村民承受水污染的生活似乎可以终结了。社交网络与媒体的聚焦过去,我们在近三个月后来到当地,尝试将这个乡村里羊、人、庄稼与水的故事线前后延展。
个案之外,我们试图了解,网络愈发在社会事件中彰显重要性的时代,广大基层村民(这个线上常常失语的群体)面对污染侵害时,如何应对自己所处的环境,以及聚光灯淡去后,如何消化自己曾经承受的一切。他们能在何种程度上掌握自己的命运?
原标题《污水上的生活》
全文约10715字,细读大约需要27分钟
病羊沉默,人撇下了羊
三人杵在内院大门前,不吭声,直勾勾盯着一头羊。
羊站不太稳,身子瘪,屁股连大腿的毛呈黄褐色、沾的泥灰成了团。
当我在9月上旬一个正午抵达这个陕北边村时,正好闯入一场村民对羊的审判。由陕西省最北地级市榆林市的城区出发,往北行60公里,到与内蒙古的省界线之前,586平方公里的沙地、林地、玉米田汇成一个名为小壕兔的乡镇。乡里羊比人多,在下辖的17个村里,16万头羊由1.4万村民分管喂养和售宰。
“我看它要死下咧。”半响,一人开了口。
羊的主人薛金义点头:“屁股拉稀,灌了十天多药,还打针,不好,但就是不死。”
第三人语气温和,“肯定活不过这周了,今天周几?”
几条裤腿越围越近,羊退得撞了墙。“我家今年死了30头了,就拉稀。”“见几头了,这样的明后天早上起来它就不动咧。”羊憋劲儿往墙缩,像要嵌进去了。
“你看它多久死?”羊主人忽然转头问我,语气轻快,“我看今天下午就死下咧。”
两个多月前,这个沉寂的乡村因一个外地人在北京办的艺术展而在网络上得到了空前的关注。
举办展览的“坚果兄弟”在村民帮助下,将村里采集的日常饮用水灌入一万瓶农夫山泉的空瓶中,其中9000瓶在北京798艺术区展出。经媒体报道,展览同小壕兔水污染问题一跃登上了微博热搜榜。在媒体接力之下,困扰当地数年的水污染问题被呈交到生态环境部的例行新闻发布会。7月26日,生态环境部水环境管理司司长张波在会上明确表态,“督促地方严格依法处理有关问题”、“会继续关注小壕兔乡污染事件”。乡里和村民们持续多年的水污染自救忽然进入高速路段。
听说中央领导要来管村里水污染的事了,但薛金义不太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他不上网,生活是眼前的一切,与“外面”的唯一联系就是电视里的新闻联播和武打片。
下午在田里割玉米秆时,薛金义只惦记着家里那头羊,他总感觉羊下午得死了。自2008年3月,整个陕西开始封山禁牧,家里的羊去外面找食全由他代劳。10年里头,薛金义感觉羊是一年不如一年,常拉稀、不吃食,兽医说不出病因。家里四年病死了八十多头羊,邻居家家户户都这样。
薛金义收割玉米草喂羊
赶在新的病羊出现之前,薛金义这两天卖了几头大羊。售羊往往得等过了秋冬,等羊贴完秋膘,千元一头肥肥美美卖出去。他等不住了,“算不准的,你今天晚上圈羊了喂得好好的,等明天早上起来它就不动咧,就死下咧,就不会走咧。”秋冬前,羊六七百块钱一头地出了圈。
“三天两头死,我不敢养那个东西了。”这张68岁的脸像门口那棵旱柳树的树皮,烈日里泛着褐色,朴质,发皱。他对着空气两手虚抱了一下:“就连这么胖的柳树这几年也死下咧。”
在许多村民看来,村里的树、羊、人,一切都在被命运一视同仁地对待。近四年,每个村得怪病的人越来越多:皮肤病,脑梗,癌症。病因被村民归到肉眼可见的水上。
2006年,油气公司在村里打了气井;2011年起,内蒙古那边的三家煤矿陆续兴建投产;约2015年开始,三家煤矿往外排污水,淹了田,浊水几米深。
过去几十年,小壕兔的羊和人一起吃玉米地的庄稼,喝井里打上来的水。这几年打上来的井水都是发黄、泛油花的。沉淀过的水煮出来,锅底还黏着一层浓稠黄泥,一股锈味。羊也和人一起受着,羊说不上话,人想办法向村上面反映。
8月,政府安排的净水器一来,羊就被撇下了,人喝净水器的水,羊嘛,就接着喝井水了。
一处气井周围也被水淹了
突然热闹起来,复归平静
晚霞漫天,薛金义开着堆满玉米秆的摩托三轮车回到家,想赶紧看看那病羊怎了。一进院,六十多只羊在三个圈里一起蹦,薛金义停步往圈里望,找到了那头最健硕的羊,“哪个羊胖胖的,好好吃食,我就喜欢谁。”羊也望着他,显然无法明白这一眼的深意。
他继续快乐地说道:“最喜欢的,我就中秋节把它杀掉,家里吃掉它。”
站一旁的妻子愁眉看着他。人喝的水好不容易被净水器解决了,喝坏水的羊,浇坏水的庄稼,“到时候都要进人肚子,一天两天没事,几年下来人肯定又要出事。”70岁的妻子几个月前查出脑梗,一家人都觉得水脱不了干系。
村子里一定有什么大事发生。夫妻俩从二儿子那听了些风声,下午,40出头的儿子刚从外地回到家,就抱着手机讲微信。这一天,村里不少年轻人都有点紧张地盯着手机微信群的信息,榆林打击假记者的链接被人丢进群后,“小壕兔曾水草丰茂志愿者群”的群友们在线上阔别重逢,热闹了起来。
老吴决定出面稳定下大家的情绪。掌高兔村的村民吴彦荣44岁,全乡都叫他“老吴”。他表示,自前年起向村里、乡政府、区政府、市政府反映乡上水污染情况无果后,今年开春,他和同乡朋友换了个思路,托人请一位记者来乡采访。花费共计七万元,报道至今杳无音讯。
老吴先在群里发了几条语音,又打字呼吁大家不要在这件事上过多纠缠:“骗点钱能算什么?只要老百姓都站出来为自己说话,找证据,就给我帮大忙了。”几位乡上群友私下向我表达了疑惑,“这么多钱老吴为甚不追责”,但没人觉得应该在群里追问这位小壕兔乡的“环保英雄”——这份声望来自他三个月前的“义举”,空降的外地艺术家坚果兄弟正是在老吴的帮助下,才得以将乡里的饮用水运到北京办展览。
坚果兄弟1981年出生,清瘦,黑发过肩。三年前,小壕兔开始遭遇26公里外的煤矿场的工业排水时,他正在一千多公里外的北京,推着120公斤的工业吸尘器穿梭于地标性建筑物附近,从空气中吸尘。
“雾霾本来是看不见的,通过时间把它变成空间,变成有长高宽的具体存在。不光是表达对污染的不满,也是对一种循环利用的可能性的探讨。”2015年末的一个傍晚,坚果兄弟在北京杨梅竹斜街一条胡同里,一边请工人砌那块他耗时百天收集的PM2.5、PM10等烧制的砖,一边向我阐述他的想法。连着几天,坚果兄弟和他那块霾砖都在新闻头条和微博热搜里。
三年后,“坚果兄弟”在一串民生大事、明星动态中再次登上微博热搜榜。6月28日,“新京报我们视频”官方微博发布《近万瓶污水在北京展出:你眼中的污水村民喝了十多年》仅三小时,微博搜索量达38万次,视频播放量三百多万次。
因为坚果兄弟和媒体的闯入,整个乡镇静缓的生活被搅动起来。村民们的心情又激动又紧张,互相传播着相关新闻,热烈讨论。
“最初就是想有媒体来关注我们嘛,现在有很多媒体报道了。”老吴家的柜子里,还摆着环保组织为他颁发的“小壕兔环保英雄”蓝色奖杯。
假记者的事,钱既然已经打水漂了,老吴觉得眼下群里“一有机会就开始抱怨开始吵”的情况更让他心烦,当初坚果办展览并创建微信群时,他显然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走向。
吴彦荣去北京检测水样的前一天
首先外地艺术家在首都为小壕兔办了展览,接着不断有记者报道,政府举措持续推进,受了几年水污染之苦的各村村民进入艺术家建的微信群后,都仿佛被注入了一股劲,有了依靠感。这股士气在7月生态环境部的回应后达到顶峰:每当有人需要统计死羊数量或净水器、深水井等相关数据时,群里信息几秒内能窜几屏幕。
高峰过后,群信息的关注点开始慢慢发散:寻物;刀郎等歌曲的分享;很多预览图是黄色图片(实际是打击贪污腐败的内容)的小视频……发广告的,群主踹了几个。后来村民发广告时语气越来越好,怪和气的,群主也不好意思踢人出群了。
有人在等待生态环境部承诺于9月底出来的水质鉴定报告。7月25日,国家生态环境部环境规划院环境风险与损害鉴定评估研究中心完成了全乡17个村、87个取水点水样采集化验工作,正在进行水质检测分析,预计8月10日开展重点水样点补充采集化验工作,最终水质鉴定报告将于9月底完成。8月31日,小壕兔乡所属的榆林市榆阳区召开新闻发布会表示,将根据鉴定结果依法追究相关企业和人员责任。等待中,不少村民渐渐把信心由鉴定报告转移到外地艺术家身上,群里微信头像换成坚果兄弟的人越来越多,“群众等你的好消息!”“为人民就得为到底!”也有人赞扬老吴,“吴艳云(吴彦荣)你是我们的公仆”,即使打错了名字。
“一到网上都这么热闹的,实际上真正要人做事时,我一个人都找不到。”这几天,老吴的微信头像来回换,从坚果兄弟到采访他的记者到他与坚果兄弟的合照。
群里总是这样周期性地热闹一下,感叹号一个接一个地蹦,来自乡上安静的各个角落。
小壕兔乡位于毛乌素沙漠南缘,是典型的风沙草滩区。它所属的榆林市在黄土高原与内蒙古高原的过渡区,系陕、甘、宁、蒙、晋五省区交界地,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一直到新中国成立前。如今这里没有硝烟。在微信群里,大多数人大多数时候和这个乡镇的各个角落一样风平浪静。
吴彦荣展示检测样品水,左起:井水、沉淀后的水、自来水
水汩汩地流,恰如乡里的动静
通往小壕兔乡的路同样平和。从榆林市出发的一个半小时车程,经过油气田和太阳能、风能发电厂,天高云淡。小壕兔乡只有一条主干道,下午四五点,街边店铺就陆陆续续关了门。Oppo、Vivo手机的广告小旗迎风飘扬,很少再有别的动静。
自6月28日,小壕兔登上微博热搜榜以来,一拨又一拨进出乡上主干道的,除了从西安、北京、上海等地跑来的记者,还有市里的水质监测人员。
6月29日,陕西榆林市环保局网站发布调查进展,对掌高兔村四户村民家饮用水进行的采样监测结果显示,水中铁、锰含量均有不同程度超标,最大超标倍数为4.2倍。一天后,榆林市环境监测总站的采样检测显示,掌高兔等四个点的饮用水均未达到国家标准地下水质量标准中的部分要求。
6月30日,内蒙古自治区乌审旗旗委、政府责令门克庆煤矿、母杜柴登煤矿自即日起立即停产停建,并立即采取措施停止排水,确保矿井水规范处理,不外排外渗。
9月中旬,我来到小壕兔乡北端那条与省界线几近重合的公路,风嗖嗖地刮,路两边的荒沙地里沙柳、沙蒿乱长。朝北望,地平线上落着几个小点,那是位于内蒙境内的母杜柴登煤矿。按照《关于责令门克庆等5座煤矿停产停建的通知》,内蒙的母杜柴登与门克庆两家煤矿已停止排水。
这一处的公路段有两条渠,一条渠的水正汩汩向南涌往小壕兔乡,另一条虽已被堵住了,公路南面那边仍看得见水的涌动。
“水只有两种方式,一个堵一个疏,再没有第三种方式。”榆阳区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杜银东在小壕兔武素村长大,工作后才进城,他觉得排水问题和地方沙土土质有关。“即使打坝堵起来它还是从地下渗漏过来,所以只能排、疏……从内蒙的水输出来,然后通过水渠、暗管疏通,要么是输送到污水处理厂处理后,进行循环再利用,但是它不能进水源地。”他表示,7月榆阳区委就已布置了水务局设计疏通的方案。水务部门正在做淹地排水的测量和前期的一些准备。“因为这个也不是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能把它做出来的。”
相比之下,净水器的安装迅速多了。榆林市榆阳区委宣传部的数据显示,截至9月7日,小壕兔乡12个村共安装净水器3805台。
“细细的,几个小时还不够吃饭,只能喝一点。”薛金义有点担心新安的净水器坏掉,已经有几户邻居家的都坏了,他不太会用,换滤芯又要钱。不少邻居嫌净水器麻烦,继续拿井里的浑水做饭,井水一打一大桶。
“不知道应该怎么弄,应该请科学家来看一看,羊喝这个水,庄稼这样子,是不行的。”薛金义带我去看他的后院,两个新刨出来的土坑在房子的墙根下敞露着,因为水表没来,安深水井管道刨的坑只能继续等。
目前,榆阳区安排的六个村的12口深井已经打完,正在铺设管道。杜银东希望村民们能体会政府的难处,“水污染这个事情早几年就已经反映上来了,区上相关部门也在解决,因为受到财力的影响,就光今年这一个事件,小壕兔目前已经支出五千多万,财政上今年肯定是负债。”
双方的单向输出中,信息差和不信任互为养分,又交织出更多信息差。
数位村民表示,深水井挖掘不达标,原应有240米深,结果只挖到了120米深。杜银东表示,深水井的标准就是120米,并且“打上来的水初步检测的数据都是符合标准的”。
有村民把井水打上来装进杯子里,向我展示水沉淀后的黄泥。杜银东表示,井里打上来的水的沉淀物是浮尘细沙之类,这和近几年的强降雨量以及独管井的制造工艺有关。
几位村民带我到田里看田地的黑泥,说是以前煤矿排水的污染。杜银东表示,发黑有多种情况,不能说都是因为煤矿的水。比如当地有种“马粪地”,是植被腐烂导致的,本身就是黑色。
至于全乡这几年频频出现的羊拉稀死亡的病状,“原因多了。我现在没办法和你准确地说那就是水污染造成的,我也不敢跟你否定说那跟水污染没关系。”在榆阳区委宣传部办公室里,杜银东解释到神情疲累。
他觉得老家近几年的水泛腥、发呛,“有一股锈味”,但“不要草木皆兵,如果草木皆兵那是很麻烦的”。
村民的诉求可以理解,水全是要吃进肚子的,难道能一直坦然喝下去吗?“我不知道,因为没有权威机构的检测。”杜银东透露,7月初小壕兔乡水质鉴定第二次取样,委托了国家生态环境部环境规划院环境风险与损害鉴定评估研究中心,“这是中国当前最具权威的一个检测机构。”他强调。
“榆林新三宝,煤矿、石油、天然气”
自1950年薛金义出生起,“榆林有三宝”的俗语就已在小壕兔乡传颂,即韭黄、二毛子皮袄、软糜子笤帚。薛金义也穿过二毛子皮袄,像电视节目里最典型的那种陕北汉子形象,扎头巾,闹秧歌,洋溢着三秦宝地的自豪。
随着西部大开发的推进,榆林有了更响亮的名号,“中国的科威特”,榆林坐拥世界七大煤田之一的神府煤田,并有中国陆上探明的最大整装气田陕甘宁气田。
丰富的矿产资源更新了小壕兔的俗语,“榆林新三宝,煤矿、石油、天然气。”
2006年,中石化华北油气分公司开始在小壕兔放炮打井。在村民的记忆里,打气井最密集也在这一年。气井管道钻到地下几千米,地面上只竖出个两三米的钢铁桩。打井挖出的压裂返排液,经处理后就地固化填埋。
当地村民不知道这些地里压出的天然气会送往哪里,但薛金义喜欢那种轰轰隆隆施工建设的感觉,从他过去的生活经验来看,工业就是生产力和希望。
接下来,越来越多红、黄、蓝的桩子在小壕兔立了起来。
早留太村,刘自强家被淹的田如今养了鱼
在小壕兔乡东北边的早留太村,48岁的村民刘自强带我去看了一条泥浆铺成的路,路面发灰。路边坐落着几户人家,羊都被主人用栏子圈着,几头羊像狗一样半趴在栏上,巴巴往外望。
“我们一开始不知道泥浆有毒。”离刘自强家不远就有一个气井,有时工作人员来松闸调气压,刘自强对喷出的黄色油雾也不在意——当初征地补了钱,他觉得油雾是需要接受的部分。
村里气井多,压裂返排液绝大部分处理后固化填埋了,井队把剩余的用石头水泥拌起来,拉到村里筑路,也给新路所在组的村民补了钱,一立方米补20块钱。
污染是羊发现的。“羊上那个路,一舔过一两天就拉稀,一拉稀再几天就要死。总之羊一舔就死,我们就慢慢研究出这个问题。”刘自强感到有点惭愧,自己村没人敢和村里领导们反映这件事,“村上说拿这个修路的,村上不发话,没人说的。前面那户羊死得都不养了。”
工业化继续渗透着乡镇。2013年,《榆阳区推动工业经济平稳运行实施方案》称,将大力支持包括煤、气在内的工业经济增长,并定下全年规模以上工业总产值450亿元的目标。据《新京报》报道,中煤集团下属(或控股)的门克庆煤矿、母杜柴登煤矿以及山东能源淄博矿业集团下属的巴彦高勒煤矿,在2011年到2015年间先后在内蒙古境内的乌审旗兴建投产。
三家煤矿与小壕兔隔了一条公路。
母杜柴登煤矿
公路南北的事物有了交集
时间在公路两边的相安无事中过去,直到2015年5月,母杜柴登煤矿通过一条跨省到陕西的水道,开始向小壕兔乡排水。
“挖过省界,从我们陕西这边就不挖了,不挖这水就随便排开了。”掌高兔村的村民老牛说。由于地形北高南低、沙土透水,位于内蒙古境内的煤矿污水全漫了过来,小壕兔乡北端的掌高兔村首当其冲。
随后,煤矿派人来村里协商。老牛回忆,最终的解决方案是,煤矿赔偿村里五万块钱,村民把那钱分了。
煤矿水泛油、发黑,继续排放,水量越来越大。自2015年起,掌高兔村数百亩田地被淹没。水最大时,老吴家田里积水有一米高。村子东边的大片林地被淹没,大量沙蒿和玉米死亡。
掌高兔村,通往村里的煤矿水
另一个煤矿,巴彦高勒煤矿,则排水到了特拉采当村。2016年,村里的集体林地被淹,那里原种着冬天烧火用的沙柳。夏天还可以烧玉米梢子做饭,到冬天,村民卢拴仁得去隔壁神木县买六七吨炭:“煤矿给有的林地补偿,是一年一亩地七百来块。我们一分也没拿着。少数离煤矿近的人得了(赔偿),人家就给离煤矿近的人,远处的人就不给你。”
煤矿排水期间,村民们察觉到生活用水变浑变苦、发棕发黄,锈味,呛人。他们相互聊起,才发现原来各家的羊都开始出现怪病,拉稀,最后死去。人得病这几年也开始频繁出现,卢拴仁的父亲2016年突发脑梗,数月后去世。
村里一两个月会开一次村民大会,乡上的驻村干部就坐在村委会。几位村民回忆,村里“有胆子大的、有责任感”的村民反映“水不行了”,得到的回应是“煤矿是内蒙的,跟咱们陕西沾不上边,管不了”,“你们商量着想办法自救”。于是自救:田被淹了的,在周围尚好的地上开点田,种点庄稼;田没了,种不出庄稼喂羊的,偷偷把羊放出去吃一点草食。
刘自强本来还觉得有点幸运,避开了煤矿排水,虽然沙土渗水最终还是会漫到自己这来,好在田没事。
然而,2016年六月初六庙会那天,村里300亩田一晚上全给淹了。
“沙漠里淹出个湖来。”刘自强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村里屋与屋隔得远,村民都是耕地时见上一面,现在田一淹,更没往来了。
西北旱地,降雨本是好事,但榆林这几年降水量有些过大了。去年夏季,榆林平均总降水量比往年同期多80%,是1971年以来夏季降水最多的年份。刘自强担心,原本填埋的中石化的压裂返排液,通过煤矿漫水和大雨全被冲出来,最后造成乡上的水污染。既然作祟的是雨,刘自强和村民们一致认定“天灾是可以报告的”,但是六个老头一起向村里反映,还是没用。
“生活还是要生活嘛”
不只村民郁闷,榆林市榆阳区人大代表、特拉采当村党支部书记李兰贵这几年都在年初区人大会议时提意见。他表示自己得到的回应是“我们会管的,我们会调查的”。
受波及的村民去反映的部门级别越来越高,村里既然说“管不了”,一些村民便开始向小壕兔乡政府、榆阳区政府以及市林业部门反映气井、煤矿的污染问题。
终于,2016年底,榆林市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对小壕兔乡史不扣村村民李贵堂家饮用水采取水样。检验报告显示:饮用水中铁、锰含量数值较高,色度、浑浊度、臭和味、肉眼可见度不合格,其他项目均合格。榆林市环境监测站对武素村两口天然气井场产生的压裂返排液进行化验,均符合国家《污水综合排放标准》。
但羊继续病着,田淹着,又喝着气味发呕的水,这样的结果似乎不能让村民安心。煤矿排水仍在继续。村与村之间,开始互相挖水渠排水。
据《南方周末》报道,2017年5月,母杜柴登与门克庆两家煤矿已经因“向周边低洼地存在外排行为”分别被乌审旗环保局处以10万元罚款并要求立即整改。但环保局在此后复查中,发现两家煤矿都没有整改到位,当年6月对两家煤矿分别处以按日连续计罚290万元、190万元。然而到了这一年年底,门克庆煤矿还是因为排放污染物被环保局处以行政处罚。
2017年秋天,老牛和朋友两人开着一辆四驱皮卡奔去了内蒙古,考察母杜柴登煤矿和门克庆煤矿的排水情况。老牛说,考察回来,他就“水汪问题”与村支书通电话,说这次问题严重了,对方回答“管不了”。
老牛与村民们详细沟通,包括老吴在内的一些有声望的村民开始自发地合作,大学毕业在外工作的本村年轻人写材料,有勇气的村民自费到市里去各个部门反映情况。
2017年12月底,小壕兔乡的村民通过网络向陕西省环境保护厅投诉:中石化华北油气分公司气井施工维护期间造成村民高候家地下水污染。随后,榆阳区环保局对此进行调查。
自救行动拓展到了网络。2018年初,小壕兔乡村民在微博发长文呼吁社会关注当地的水污染及煤矿水淹毁耕地问题。发文次日,陕西省环保厅组织检测机构对掌高兔村村民的饮用水进行化验,结论是小壕兔乡部分村的饮用水水质异常,饮用水中铁、锰含量较高,已超出生活饮用水标准。
陕西省环保厅同时表示,铁锰含量超标是因为当地铁锰本底值较高,中国石油化工股份有限公司华北分公司未对小壕兔乡的饮用水水质产生直接影响。
然而五年之前,即榆阳区发文鼓励发展煤气的2013年,陕西省煤田地质局曾对小壕兔采煤区的地下水进行调查测试,结论是:该区域地表水水量大、水质好,经杀毒消菌后可作为生活饮用水。
无论水是一直坏,还是被弄坏的,人、庄稼、羊总归还要喝水。“生活还是要生活嘛,”刘自强每说到水污染的一个变故,都要这么总结一次。
今年3月开春,特拉采当村给村里每户下发两车黄土。在水淹过的土上,村民们撒下新土,搅一搅,翻了田,种上庄稼。而刘自强所在的早留太村,那些水深一米的庄稼地,显然不是撒抔土就能解决的了。
阳春三月,刘自强站在沙地,望着面前的一汪水田,想,干脆养鱼吧。
鱼塘应时而生
9月中旬的一个正午,刘自强蹲在路边最高的沙丘等我。见到我,他没有说话,起身拍了拍手。皮卡车从路上开出去,太阳晒得人皮肤发痛,风吹上去很冰凉。
刘自强忽然把车一刹。
路边水塘,远远有一个人坐着钓鱼。小路边停着中石化华北油气分公司的大车。
“你们怎么老是在这里钓鱼?”陕北话喊过去。
“我是第一次来。”对方普通话标准而客气地喊回来。
“我上次就说了,你们不要在这里钓鱼!”
“我说我第一次来。”
“你们不能在这里钓鱼!”
“我不知道、我是第一次来。”
俩人像对山歌一样,并且没有任何进展。刘自强也讲不出什么狠话,一口气憋了半天,最后闷声开车走了。
刘自强还在盼着排水。田淹了三年,人没脾气了,“不舒服也习惯了,生活还是要生活。”早春投下的300斤鱼苗正在长大,一条有七八两了。
路边死水田全是这几年暴雨时落下的,他所在的村4组淹了300亩田,组里原想打水渠把水通到地势低一点的3组,村3组再往下到刀兔村,刀兔有个三营水库,可以走榆溪河。
今年4月,政府计划排水的事越传越广。刘自强当时在刀兔村干活,每天见到村民测量水位差距,水走的路线大体也定下了。“到夏天一下雨,刀兔和三营水库的水位差八米,这边的水就能放下来了。”整个上半年,早留太村都恭候着夏天的到来。“最后叫老吴和坚果来这么一弄,全弄净水器深水井去了,这个问题就又暂时放着了。”刘自强站在沙丘上苦笑,说话时一直遥望自己的鱼塘。
榆阳区8月31日对水污染问题的通报显示,净水设备和深井是优先解决的问题,而煤矿疏干水外排问题,则是“下一步”要按照“一次性规划、分步实施”原则统筹解决的。
不管天然排水,还是煤矿排水,处理速度都让村民失望到放弃沟通。杜银东解释说,煤矿疏干水排放的前期设计规划一直在进行,“好多工作都是前期的、背后的工作,所以你表面上看不见,你说这工作不做,不是这样。”水污染问题,“前期已经反映过,区上已经安排水务局、环保局、卫生局等相关部门做检测。根据原来财政的情况,每年打一到两个村的水井,已安排在十三五规划里,原定十三五规划末(2020年)时完全解决小壕兔乡饮用水问题,且今年就已经实施了一部分。”
一切依然是个谜
“为甚能这么折腾?”特拉采当村支书李兰贵搁下茶叶杯,疑惑地问我,这天中午他值班。
李兰贵觉得,水质问题在整个陕北普遍存在。“煤矿离我们不远,就在我们北边。(榆林)南边就是一条沟两三个煤矿,谁也没说水污染,谁也没说水不行。我去南边,把那边老百姓的水舀到这儿,感觉和这儿的水不分高低。”
“坚果兄弟来干了好事了,就打深井,就安净水器。那个井花了大几百万,估计那个水要好了,不好那是混账了。”李兰贵喜喝茶。他说,这几年井水泡的茶喝起来发呕,现在喝净水器水泡的茶,嘴巴一股子甜味。
李兰贵和杜银东都表示,小壕兔乡的水质问题可能与当地原生地质环境有关。据《南方周末》报道,山西省地质调查院副总工程师韩颖曾发表论文,提及晋陕蒙接壤区有独特的天桥岩溶地下水系统;中国地质调查局岩溶地质研究所发表的一篇文章称,大部分岩溶区水中铁、镁偏高,主要是因为含水层岩石中铁、镁含量较高,而小壕兔是否属于这种地貌范围有待考证。
中国地质科学院岩溶研究所研究员邹胜章在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说,相关资料显示北方的岩溶水中铁锰元素含量相对比其他含水层高一点,但对小壕兔地下水最大超标数达到4.2倍感到意外,“不至于高这么多。”
羊死了,村民还有金灿灿的玉米
那羊终是死了,比预计的时间多喘了一晚上的气。
“活着的东西总是要死的。”薛金义觉得没什么好伤心的,那天早上发现羊歪在墙角不动了之后,他就把它拉到院子后头埋掉了。
小壕兔污染的事传到千里外的湖北的一个山村里,坚果兄弟的七旬老父震怒,几年前好好的广告公司不上班了,去搞什么艺术,先是在北京做砖,现在又跑到陕西“不知道搞些什么鬼”。
“父母年纪太大了,老家做事是挺复杂的,怕得罪当地人嘛。”坚果兄弟在电话里告诉我。2018年的除夕之后,他回老家探望生重病的母亲,发现老家喝的山泉出现严重水垢,“农夫山泉”的念头,其实是给家里水污染想的。
为收集证据,坚果兄弟定期在群里发布“小壕兔水污染相关统计”的链接,他催促村民们“尽快提交,不会写的,找朋友邻居亲戚帮忙写”。“我们收集的所有材料都会用得上。”没有太多人上心。
“当地村民一万多人,按一户人家四个人,起码也有三千多户吧,可现在只有两百多户填交了资料。”坚果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不愿指责别人,但村民一边在群里给他戴高帽,一边对自己村收集水污染资料的简单事情都不上心。整件事似乎被村民理直气壮甩给了他一个外地人——实际上,坚果兄弟自己老家的水污染,上半年已经因为村民向有关部门反映解决了。
小壕兔乡上连着几天阴雨,积云是被太阳扯开的。进入农历八月,全乡都开始下地剥玉米了,薛金义凌晨4点下地,带着一瓶净水器过滤出的水。在早留太村,不少人穿着胶裤水鞋下水摘玉米。
到9月底,金灿灿的玉米将从晒了一个夏天的灰绿叶片中被刨出来,一堆一堆出现在村民院子里,和那个被村民、地方干部视为希望的鉴定结果一起。
(文中刘自强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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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第568期
文 / 本刊记者 欧阳诗蕾 实习记者 顾杰
发自陕西榆林、内蒙古鄂尔多斯
图 / 顾杰
编辑 / 周建平 rwzkjpz@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