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3-06 07:39 | 浙江新闻客户端 | 记者 裘一佼 梁国瑞 陈佳莹 肖淙文 通讯员 陈锦青 谭孝军 唐大伟 杨新程 邵滢
编者按：就业是最大的民生。今年的政府工作报告4次提到“农民工”，并从稳定就业、继续教育、根治欠薪等多方面，给予这个重点就业群体关心和支持。目前在我国，近3亿人的外出务工“就业大军”中，“80后”“90后”“00后”新生代农民工已占一半以上，成为制造业发展与城市建设的坚实支撑。来到城市，他们的工作学习生活情况如何？怎样朝着梦想奋斗？城市是否做好了准备？开春以来，浙江新闻客户端记者在杭州、宁波、温州、金华、绍兴等农民工流入较多的城市调研了11家企业，访谈了20多位新生代农民工，试图走进他们的内心世界。
“不想进工厂，流水线工作重复、无聊，送快递有趣多了！”最近，从江西鹰潭来到杭州打工的“85后”王鹏成换了份工作。每天早8时到晚8时骑着电瓶车风里来雨里去，争分夺秒发件、收件，小王仍觉得这是目前为止最“带劲”又赚钱的好工作。
“现在的孩子，都要正月十五以后才肯回来上班！”一位从事服装外贸行业多年的企业主感慨。20多年前哪里需要等那么久，工人们到了大年初八就忙不迭地赶来打工；自从10年前“90后”开始入职，工厂常常是春节后就出现“招工难”。
两句不经意间吐露的心声，可一窥“流动的中国”出现的新变化。从就业“随大流”到择业“我做主”，从“埋头干活”到“彰显个性”，从为了生计到展现自我价值……与上一辈相比，新生代农民工有太多不同。
在满目的招聘广告前，不乏打扮新潮的年轻面孔。
“谜”之择业的一代
“我们不一样”
——社会的进步，新生代农民工有丰富和多元的就业机会，新鲜的工种、体面的劳动成为他们的热门选择
大年初八，年味仍浓。天才蒙蒙亮，义乌人力资源市场就已打开大门。
这一天，是“春暖义乌”系列招聘会的第二天，企业的人事经理们早已迫不及待地“招兵买马”。他们拉出“诚聘英才”的广告，有的还现场展示着照片、视频，千方百计搞点噱头，为的是让求职者进门就能一见钟情。
与企业间“抢人大战”相比，来找工作的人显得轻松淡定。尤其是年轻的外来务工者，他们穿的衣服很新潮，头发也整齐地打理过，有的还在现场玩起了“抖音”，有的带着一家老小来“遛弯儿”。工作人员告诉记者，不少人其实是来“灵市面”的，来看看哪个企业给更高的薪酬，就考虑跳槽。
缺流水线上的普工，缺持证的技工，缺有熟练操作技能的技师，缺有丰富经验的车间主管……当天招聘会是装备制造和机电类专场，上百个展位透露着同一个信息：缺人。以市场出名的义乌正在向制造发力，催生了一大批曾经“冷门”的岗位。不过，最受年轻人欢迎的还是“市场营销”“电子商务”和“文秘”，一家制衣厂的市场专员岗位，在一个小时内就收到了近40份意向书。
“猜谜也猜不透现在的年轻人。”义乌人力资源产业园管委会办公室副主任徐状有些纳闷，明明企业需要那么多蓝领工人，小年轻们就是提不起兴趣，“很多工厂都是无尘化车间，设备高大上，工作稳定，收入也不错，但年轻人就是觉得当工人不体面，心理有落差。”
“做普工太辛苦了，一天站12个小时哪受得了？现在选择的机会多了，能多和人打交道，工作时间又自由，这样的工作多好！”小刘来自甘肃，虽然是个“95后”，但已换过十多次工作。从最开始的餐厅服务员、小区保安到现在的市场销售，他都选择避开“粗活累活”。
在慈溪工业大镇龙山镇，外来务工者的陆续返工，让冷清了半个多月的街道又重新热闹起来。安徽滁州人陈必胜在此工作了7年，已是宁波华星科技有限公司总经理助理的他，笑称自己就是“新生代农民工”。
今年春节回乡，他和一群从城市打工回乡的年轻人聊天，发现大家最关注的不只是赚多少钱，而是是否符合个人兴趣、能否学到一技之长。“现在的年轻人没有从事过农业劳动，不像父辈那么吃苦耐劳，很多是从技校毕业后就外出务工，对无限循环的单一劳动并不感兴趣。”
的确，成长于改革开放、社会转型的时代，新生代农民工面临着与上一代农民工全然不同的择业环境。不同于一个工种干十几年、挣够了钱就回老家的上一辈，新生代农民工基本上都至少受过中学教育，与互联网一起长大，对城市有着天然的亲切感，也更愿意去尝试新生事物。
在纺织服装业集聚地之一的萧山，打拼了26年的派登洋服董事长陈乐春，正学着读懂他的“90后”员工，要“抢回”年轻人。“各地产业结构已经变化，新动能孕育新岗位，职位更多元化了，年轻人更喜欢去他们心目中的‘朝阳产业’服务行业工作。他们对职业舒适度、愉悦度有了更高的要求，企业只有顺势而为，才能拴心留人。”陈乐春说。
专家认为，随着城乡融合发展、内地省份生活条件提升，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少了养家糊口的压力，外出就业的动机已从“改善生活”向“体验生活、追求梦想”转变，年轻人也更愿意去“试错”。
“时代变了，我们不一样。”在采访中，不少新生代农民工其实不愿意用“农民工”来定义自己，他们觉得“同样是辛苦工作、努力赚钱，我们和城里人没什么两样”。
标榜个性的一代
“不要急着‘贴标签’”
——代际的更迭，与父辈相比，新生代农民工对职业发展有更高期待，职业的磨砺让他们不断成熟
在宁波慈溪先锋电器，全自动油汀生产线上几乎都是年轻人。拍友 章勇涛 摄
正月初九，在热闹的鞭炮声和音乐声里，永康正阳科技开工了。工人们排队领红包，有说有笑地走到自己的车间，整理一下工位，转动一下机器，象征开启新年。
“看到年轻人在年后基本都能回到工厂，心就定了。他们喜欢仪式感，公司就有模有样地搞个开工仪式，很多人开始在朋友圈晒，觉得在这里工作很自豪。”“80后”正阳科技副总经理胡树理，正用“新潮好玩”的方式管理员工，比如在车间内放上自动贩售机，几乎每天都卖断货；比如自己每月一次到车间做一线操作工，博得年轻员工的一片点赞。
懂得享受、追求新奇、标榜个性，这是上一辈眼中“新新人类”的普遍特征，对于新生代农民工来说，也有这样的时代印记。有人说，他们“锋芒毕露”不太好管理，他们“天马行空”不知道在想什么，他们“出其不意”常常让人措手不及，但更多年轻的务工者说：“我们很拼，努力活得更有出息。”
从河南到义乌打工的张秋娟，从小就对父亲“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她的父亲长年在江浙沪一带的建筑工地上干活，只有过年和秋收那几天才会回家。“我妈把我们三姐弟拉扯大不容易，读书的时候我们就明白，一定要好好学门技术，至少要比父母过得好。”
张秋娟读的是中专，学的是计算机，毕业后到江苏一家光伏公司上班。几年后，她班里40多位同学陆续离开了工厂，唯独她坚守。后来，她与丈夫跟随公司业务来到义乌，小张说自己曾经也觉得累、觉得无聊要换工作，但后来发现天下没有容易的事，唯有做好自己能做的事，才能在社会立足。
就在她工作的爱旭太阳能，24小时不停歇的制造车间内是清一色的年轻人，他们穿戴着统一的制服和帽子，专注地盯着高速运转中的机器，唯一能体现个性的是制服背后带着名字的小标签；位于诸暨的笑眯眯电子商务，巨大的工厂式的大开间只听得到键盘的敲击声，工位整齐排布，300多台电脑闪着荧荧的光亮，映照着一张张埋首工作的年轻脸庞。
当年轻人的张扬与高度标准化的工作相遇，当年轻人对于工作的想象与生活的现实相遇，他们不断调整自己的方向，学会向生活妥协，并规划自己的职业发展之路。
1990年出生的湖北宜昌人龙玉锋刚到慈溪时，在滨海新区的一家汽车零部件工厂做行政管理，还专门去考了人力资源专业的成人大专文凭。“如果不是为了照顾孩子，我会一直待在原来的公司，不断学习然后往上晋升。”后来，小龙选择到周巷镇的华裕集团上班，看中的正是新公司“年轻人比较多，有自由发挥的空间，有晋升提高的空间”。
“都说我们是吃不了苦的一代人，我觉得不能急着给我们‘贴标签’。”“95后”罗昊来自甘肃天水，是笑眯眯电子商务仓储物流部的主管。记者见到他时，他正忙得满头大汗，每天他的团队平均要发900多个包裹。仓储部门是旁人眼里的苦差事，一年前，罗昊主动报名来到公司这个全新的部门。
他的选择并不是一时冲动。近些年来，上市企业集聚，制造业发达的“巨型”乡镇诸暨店口，喷发出强烈的电子商务服务需求：软件开发、网上销售、网店托管、仓储物流……看到了这个转变，罗昊觉得除了工作稳定、工资不错之外，仓储最重要的是前景看好。
“我觉得工作不是暂时谋生的手段，而是一项事业。”小伙子志气满满。
不肯吃苦的一代
“奋斗才知艰辛”
——产业的升级，倒逼技能提升，要求新生代农民工加快向技能型、知识型转型，他们主动追求自我升值
在温州中淳高科基础工程有限公司，设备维修部的“90后”王海军（左一）工作的车间充满噪音和尘土，但他和工友们选择坚持。
元宵过后，在温州经济技术开发区走一圈，除了大型的集中招聘会外，企业门口都设起临时的招工点。从开发区到汽车站、火车站、城区的路上，“常年招收普工、技工”的广告大巴往返穿梭。
在诸暨店口，工业副镇长朱庭传忙着准备该镇的首次大型招聘会。全新的店口人力资源市场，1500平方米的大厅正是为了破解“招工难”而设。“店口有8家上市公司，今年用工缺口达4000人，最缺的是技术型工人，我们还委托了江西的省级人才招聘机构帮助我们在全国范围内招人。”朱庭传说。
科技的发展，企业纷纷选择“机器换人”，但却并未减少对劳动力尤其是技术型劳动力的需求。多项研究显示，目前我国农民工接受过非农职业技能培训的仅占30.6%，“两高、两强和两低”是新生代农民工的特点，即受教育程度高、职业期望值高；技能提升意愿强、创业意识强；就业稳定性低、技能水平低。
产业升级倒逼技能提升，要求农民工加快向技能型、知识型转型。今年1月，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印发《新生代农民工职业技能提升计划（2019—2022年）》，在采访中，不少新生代农民工对目前的工作表示满意，认为“是不断努力提升自己换来的”，他们也表示“提升技能最终要靠自己”。
湖南绥宁人李云，高中毕业就离开了老家，如今已是宁波华星长丝车间的副经理。“一边上班，一边看资料自学。”李云说，行业更新换代太快，不学习肯定跟不上，这是最现实的压力。当时有高中同学考上了中国纺织大学，他就让同学寄来了教材，一有空就往里扎。“80后”的他倒是有些担心“90后”“00后”：“只肯做分配给他们的工作，闲暇时我找好资料给他们，都不愿意去学。”
1996年出生的杨仟仟，5岁时就跟着父母从重庆来到永康，现在是哈尔斯真空器皿销售运作部的文员，“以前觉得做销售挺光鲜的，还能到全国各地出差。进了这一行，奋斗着才知艰辛。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就一心要在市场营销上做出点成绩。任何一个职业，只要你用心去做，都会有所成就。”
在采访中，记者发现越来越多像杨仟仟这样的新生代农民工开始关注“高质量就业”，工作的磨砺让他们不断成熟，从一开始的“眼高手低”，逐渐走向务实和实际，进而也更关注提升自身的素质，不断为自己增值。
在温州中淳高科，全国劳动模范吴来红有不少慕名而来“90后”学徒。他所在的设备部，天天要和嗓音、灰土和油污打交道，但依然有年轻人咬咬牙坚持了下来。
从陕西宝鸡来的王海军，正是他一手带起来的徒弟。中专学的是电气焊专业，小王对机械修理有着近乎“狂热”的喜爱，他毫不介意脏乱的工作环境，平常不爱说话的他，却有超乎同龄人的理解：“纸上得来终觉浅，知识和技能必须要两条腿走路。产业在转型升级，我们一线工人的知识技能如果不扎实，转型也无从谈起，最终吃亏的是自己。”
3月5日，李克强总理所作的政府工作报告也提到，“改革完善高职院校考试招生办法，鼓励更多应届高中毕业生和退役军人、下岗职工、农民工等报考。”
“最重要的是做好当下的事。新年希望自己能考一个证，再拿下成人自考，还希望家人能够健健康康。”小王说，“至于房子、车子，我想有一天都能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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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他们到我们
“10多年前，我一眼就能看出外来务工人员和本地人的区别，现在哪还分得出，他们比我时髦多了。”这些年的变化，让一位从事流动人口管理工作20多年的老民警丢了“看家本事”。
“20多年前，还没到正月初八，乌泱乌泱的人就急着过来找工作，哪像现在，不到元宵见不到人，企业还要提供班车接送。”这是一位从事制造业30年的企业主口中的“老黄历”和“新行情”……
在浙江大地上，农民工这个标签正在逐渐消失，农民工和城里人的分别和界线正在消弭——
曾经，农民工子女和城里的孩子上不同的学校、玩不同的玩具、穿不同的衣服。随着互联网的极大普及和教育资源均等化，如今他们的玩具、服装同样来自淘宝店铺，他们上公立学校的需求也正被不断满足；
曾经，农民工是老乡带老乡一同进城打工，现在则是同学带同学一起到大城市找工作；随着高等教育入学率的不断攀升，社会结构也在不断发生变化，曾经的他们，可能正是你我的同学；
曾经，外出打工的农民工是老家的顶梁柱，每月往家里寄钱养家是常态；如今，新生代农民工中的许多人也是独生子女，自己赚钱自己花，他们的消费观就是城里人的消费观。
他们见证着产业的转型升级：从简单的流水线操作工，到高工艺水平的焊工、牵引工，再到自动化时代的数控工，甚至是具有工匠精神的智能制造人才；
他们亲历了产业的结构调整：从建筑业、制造业，到酒店餐饮、快递物流，再到电商、金融、文旅等新兴产业；
他们的成长也汇入浙江的成长：与浙江制造一同远洋出海，与浙江经济一起爬坡过坎，更与浙江社会一同大踏步前进……
哪里还是他们？他们就是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