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年前,80年代的学生写了回忆男神般的刘秀英老师的文章。
大嗓门儿,普通话里有点儿山东方言,引导学生听崔健,帮人劝女朋友回头,是个愤青,社会上看不惯的不吐不快。听到下课铃声,说声“去也!”,踹门而去。不过有一次,踹门进来上课的时候,他踹空了,一堂哄笑。全文4950字,阅读约需8分钟
“事情总是不少,装作从来悠闲;听风看书吃茶,任凭别人数钱。” 图片图说来自微博@老树画画
“事情总是不少,装作从来悠闲;听风看书吃茶,任凭别人数钱。”
无面长衫男,水墨勾连,远山近水,花鸟虫鱼兽;再配几句俏皮话文白杂糅诗,这是老树画画。
老树画画微博截图
光头大眼,鼻直唇厚,眼袋掉到脸颊,有点儿匪气。年轻时一顿70个饺子不嫌多,穿布鞋马夹,干过不少行当,江湖上游走,卖力气挣钱,这是主业大学教授的刘树勇。
▲刘树勇,微博名:老树画画。 新京报记者彭子洋 摄
二者相遇,起于6年前,刘树勇把深更半夜里画的画发在微博上。有人赏山水,有人思淡泊,有人看玩世,有人得自在……观者各取所需,“老树画画”火了。
55岁的刘树勇把这“火”候控制在自认为合适的度里,给自己的第一定位立在一大学教书的,但也不避讳利用名气赚钱。
不乏看过老树画画作品的人,下意识认为,画里是老树生活的缩影:一杯茶,一阵风,一床琴。淡泊清净,醉倒花下眠。
“还真以为我每天飘着呢?我不做事,喝西北风吗?”
老树画的,是他得不到却心向往之的。别被他骗了!
刘树勇,微博名:老树画画。 新京报记者王佳慧 摄
“我一个教书的,被看成画画的,也是尴尬”
天色将晚,抱鱼上床;
世间破事,去他个娘。
网红老树粉丝上了146万,数日前,他在上海书画出版社推出了“老树画画”四季系列之《春·醉花阴》和《夏·摸鱼儿》,书卖出一本接一本。伴着名气,事儿也杂了。
被疯狂追逐的一次,是上了春晚。节目组的人联系到他,想用他的画给歌配图。发来的链接是一个男人抱着把吉他,声线清冷,唱:当你老了,眼眉低垂,灯火昏黄不定……叶芝的诗配赵照的曲,这个光头老男人听出点儿醇厚的味道,同意了用画请求。
除夕夜,弟妹喊住正在厨房做年夜饭的老树,“哥,快看!这歌里有你的画。”老树瞅了一眼,不对啊,是个港台女明星在唱,“轻飘飘的,吊儿郎当,感觉完全不一样,太扯淡了。”老树晓得明星效应,可心里不太买账。
笔墨登台亮相后,各路媒体蜂拥,老树拒绝了大半。“有人和我说多少人拿钱想上都上不去,可这算个屁事儿。”
刻意与画家这个身份保持一种疏离,按老树自己讲,不想让人把他当个画画的来掰扯。“我一个教书的,被看成画画的,也是尴尬。”
他不喜欢那些穿个对襟大褂,家里弄堆仿古家具,养盆半死不活兰草,平时喝茶弹琴摆弄石头的书画家们。“弄得自己像从坟地里刨出来的一样。这不是装吗?有意思吗?
网上流传着一段老树34分钟的演讲视频,聚光灯照在他锃亮的脑袋上,热,他在台上觉得自己要被烤熟了。
播出的分享主题,是“如何寻找个体自我价值”。但那是老树上台后即兴想的,他原本已经做好了ppt,要分享画画与外界世界的关系。“画一朵花,看其向背,笔下走一遍,沉浸其中。与花缠绵胜过与人纠缠……” 这些话他都没说。
前面几位多谈成功学,做得有多牛,老树听着烦。终于轮他上台,大步蹭蹭往上走。主办方想夺下他手中的矿泉水瓶,他回了句“我渴”。网友留言称老树做了软广告。
“我哪管那个。”演讲前的午饭,嗜辣的山东大汉吃了份上海版的桂林米粉,两碟辣椒酱搁进去,不辣,却齁咸。
冲上台,老树懵了,完全忘记自己要讲什么,他开始讲自己。“以前特把自己当个事儿,后来发现狗屁不是。学了十七八年,很多谎言。幸运点儿再过个十七八年,把那些推翻掉,思考我到底是谁。把有限的时间,做喜欢的事。”
谈的是形而上的东西,但台下反应热烈。老树有些心虚:“没有我在课堂上给学生们讲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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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活这么多年,什么都没改变,老子不干了!”
老树喜欢画画,也得教书挣钱;
醒时忙在人世,梦里醉入云山。
听到有人称赞他是大隐隐于市,老树掸了掸烟,吐了句糙话。“我不同意这个评价,我在体制内,又是个大学教授,说是个平头老百姓谁信啊?这不是装吗?我得面对我的身份。”
系主任刘树勇在中央财经大学文化与传媒学院教三门课,《摄影基础》、《新闻摄影》、《影像专题研究》。每周一二早上6点多出门,坐校车前往沙河新校区,上课一整天。除了教书,忙活毕业展、摄影节,处理系里各项事务,开会出差,签售新书……经常拖个行李箱进出办公室。这位在学校保安看着样子不像大学老师的人,还得抽出时间写纪实摄影批评与理论研究。
老树做摄影批评,关注边缘、弱势群体。办展览、摄影节、各地走访。
有时候,国内一些摄影师办展,邀请老树和好友袁冬平去。业内有个套路,观展之后,受邀的人进展厅后面的屋子里,开个业界讨论会。老树不喜欢那位摄影家,但还是碍于中间朋友的情面去了。“我有事儿,先说个两句。”交往20年的老友袁冬平回忆,“他不咸不淡的说那么几句,起身走了。就这么个人。”
开始做摄影批评时,刘树勇想为不同文化教育程度的摄影师提供理论支持,增强这个群体对影像语言与影像意义的理解。“摄影师提高了,在有效大众传播中,改变被拍摄的边缘人群的生活。”但现在,他把这一系列的想法称作理想主义者、空想家。“这么多年忙活过来,发现什么都没改变。忙什么呢,都成空了,老子不干了!”
回想起做纪实摄影研究的无力感,老树下定义为“近十几年来很大的沮丧”。
那段时间,老树年逾四十,他没逃过中年危机里,对“有可为”的怀疑与改变现实的无力感,也有因死亡而产生的虚无感。
30多岁时,这个当时被学生叫做“树哥”的人想着要争取活到45岁。“没想到活超了。”“树哥”变成了现在90后口中的“树爷”,家里有遗传性心脏病,外公死的时候不到50岁,母亲也是死于突发心脏病。奶奶在80多岁突然患乳腺癌,爷爷脑溢血突发半天就不行了……老树觉得,人可以随时离去。
“既然已经是这个德行了,那就过一天算一天,装作快乐的样子。喝点儿酒,喝一杯少一杯了。”说话间,刘老师翻出学生送给他的酒,揣在马甲右侧肥大的兜里。穿着黑色老布鞋,跨着大步,奔向学校东南门外正午飘香的小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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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条腿是踏在地上的”
眼前两碗米饭,
心中一粒飞鸿。
老树管着艺术系两个专业,寒来暑往,学生教了一茬又一茬。
毕业当口,他给学生的意见,多趋于顾及现实。“租个房子,一个月3000-4000块的房租。你来和我谈艺术?先顾你的生活吧,别扯淡!”老树把T恤两只袖子卷在肩头,裤管随手抽到小腿肚上,一口白酒,一嘴烟。
“眼前两碗米饭,心中一粒飞鸿。”这句话被老树念叨了不知多少遍,乃至跟了他8年的学生曾泽鲲能脱口而出,他记得老树还常说的另一句是郁达夫的“怀谦卑之心,任艰难之事”。学生们爱到老树那里,聊选择聊方向,他的建议多很现实。
先把眼前两碗饭解决了,是55岁老树一路走过来的切身经验。画中云淡风轻、安宁和乐,但老树把画里的世界与现实分得很清,“我一条腿是踏在地上的”。
有20年的时间,老树没正经碰过画画,他投注精力养家糊口。
80年代末女儿出生,老树瞅着每天喂奶粉,还得配点儿白糖甜味才喝的小家伙,发愁。一个月半斤白糖的票,一个多星期就用完了,除了问同事要,下课后老树经过地坛,拿粮票换白糖。“专门找岁数大的,有孩子能体会到难处。求人家换我半斤,结果一张票给了我两斤白糖,我当时都想给人家跪下。”
他上完课接私活做手绘,搭着脚手架爬上爬下在墙上画广告,画15块钱一张的插图,做平面设计,什么给钱做什么。
生活里打过数十年的滚,出版、设计、陶瓷、摄影、画画……干过许多个行当的老树说,别老扯诗意远方,那都是吃饱了撑的,才遛遛食儿。
不乏看过老树画画作品的人,下意识认为,画里是老树生活的缩影。可事实却恰恰相反,“如果我是画里的状态,我画不出来那样的画。焦虑是一切创作的动力。最美好的状态就是怀有向往、追求向往、但是得不到。”
老树每晚8、9点睡觉,凌晨1、2点醒来,直至早上7点,才是他的画画的时间。几乎每周六中午1点前,都别想联系到忙人刘树勇,他一睡12-14个小时,补一周的觉。
几乎所有高质量的画作,都是老树后半夜干出来的。“还真以为我每天飘着呢?我不做事,喝西北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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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现大学教育理想
从事大学教书,岂敢稍有疏忽;
可是时代变了,校园一片荒芜。
老树,给自己的第一个定位,是个教书的。
北京海淀高校林立,各有所长。老树一行人到各个高校传媒学院做调研。1997年后,财经新闻版面越来越重要,但纯学新闻的学生看不懂大盘,没有微观经济的积淀。老树和同事看准了这是自家学校孩子的优势,开始重点培植财经新闻专业。
以文化传播与艺术立足的学院,并不是央财的主流专业。83年南开毕业后就来校任教的老树,为了申请课题项目及项目资金,费劲了心思。“金融系一批,那钱多啊,我们根本比不上。”传媒设计专业,对基础设施要求较高,7年前,刚接手设计系主任,他想了一夜——得要人要钱要地方!“手里没有一把米,叫鸡鸡都不来。”
“现在在大学里做教育,无非就是为上还是为下两端。为下就是为学生嘛!我问学校要这要那,那得没私求,有私就有短。自己的事儿不求。”在央财34年,老树做过副院长、系主任、教授。但副院长一职,一届过后他就请辞了。
3年前,仍有80年代里的学生,撰文回忆男神般的刘树勇老师。大嗓门儿,普通话里还有点儿山东方言,引导学生听崔健,帮人劝女朋友回头,是个愤青,社会上看不惯的不吐不快。听到下课铃声,说声“去也!”,踹门而去。不过有一次,踹门进来上课的时候,他踹空了,一堂哄笑。
课上谈萨特,有同学蹭地站起来,说老树讲得不对。“他能站起来,这很好。大学就该这个样子!老师不是真理,只是无数观点里的一个,关键是你要自圆其说,有逻辑,合乎道理。”
在大学待了38年,老树自认为自己还是有点资格来谈大学教育的。“很多孩子到了大学,他的价值观已经定型、被驯化成一种样子了,我能改变多少?可也不能抱怨,能做一点儿算一点儿吧,骂骂咧咧在那里吐槽对学生有帮助吗?”
他希望在自己管理的系里,实现大学教育理想——维护自由思想。“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可以被讨论、被怀疑、被质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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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怀念的无非是生活里的漏洞”
打油胡说八道,最烦装逼高雅,
画完贴上微博,任人嬉笑怒骂。
早期时,老树还看看评论:商业合作的,问他要画的,求他给双胞胎孩子起名的。“匪夷所思,都什么乱起八糟的。”打那以后,他不看了。可他依然坚持把画发到微博上,并强制自己保持一种频率。“微博跟微信还是不太一样。”
新生典礼,有学生的家长是他的粉丝,追着他要合照。刘树勇不太避讳利用“老树画画”的名气,做做招生,联络家长。学生创业开微信公号,他同意用自己的画做点儿衍生产品卖周边,并称之为“生产自救”。
他不太懂网络热词“人设”在讲什么,对于“不问俗事”的形象,他拿美女做比喻,“你们看心目中的女神,她就得不吃饭不上厕所不能便秘的时候呲牙瞪眼?你消费她、期待她,只需要你期待她在你心里是那个样子就行了。现实里都像网民想的那样,那还是人吗?”
创作需要灵感,曾泽鲲和老树出差,路边偶遇点儿不知名的野花野草,老树都站着琢磨,随身带个本儿,有想法就记下来。“文字比画难”,有评价称他配文是蹂躏文字、平仄对仗不讲究。
“让他自个儿写去,我看看。”他的画有时拖个4、5天才配文,想不上来就睡觉吃饭,酒酣兴尽,创意就来了。随手撕块小纸头,就作出一幅“老树画画”。
“老树画画”的第一条微博,没有画画。那是2011年721动车事故之后:“寻常时候,大家疯狂地娱乐,互相分享着消费着那些鸡零狗碎的丁点儿喜悦,借以忘却这个颠狂的世界。当这样的苦难发生,我们才发现自己已经是多么的堕落!真他妈堕落!!!”
他给自己的一系列画起名——乱世绘本。
画里,那个长衫无面的戴笠男子,常叹恨生不逢时——那应该是个温情而又不严苛的时代,“不是事无巨细都被管着,我怀念的无非是生活里的漏洞。”作者老树如是说。
刘树勇,微博名:老树画画。 新京报记者彭子洋 摄
新京报记者 王佳慧 编辑 苏晓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