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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记得四月二十九,是因为这一天,是我儿媳妇的预产期。本以为我要升为嗲嗲了,电话打给我崽,他那里说,还没反应咧,莫急。但心情依然好,做嗲嗲,不过指日可待。我在老城区走动的步履,尝试着的,是嗲嗲的步履,或许正契合这些老街老巷,应物应景。
西园北里。
先是从湘春街拐到西园北里。过牌坊,眼前一新,又安静,又干净,又熟悉,又陌生。上一回来还是两年前,仄而弯曲的小巷,四处是围栏、水泥袋、脚手架,和走来走去的红红黄黄的安全帽。地上是泥土同积水,行路须踮足,并袋鼠似的左右跳窜。我晓得这是老街改造,是长沙各处老街区随时可见的繁乱景致。
何立伟(右一)在西园北里采风。
乱过之后,是秩序的徐徐展开。去年,西园北里完成了改造,现今的街景,又新又旧,井然安谧,有一种旧日子遇上新目光之后产生的且古且今的五味杂陈。是今日的西园北里呢,还是曩昔的西园北里?恍惚莫名。
位于西园北里的左宗棠祠。
入街右拐即是已故金石篆刻名家李立先生旧居。文革我刚刚小学毕业,全国所有的大中小学全都停课闹革命,十三四岁的细伢崽无书可念,革命又不到年纪,遂镇日游荡,满街沸沸扬扬的是高音喇叭,和空中飞飏的造反传单。那时节我经常同了一位姓文的同学到李立先生家里来玩。文同学同李立是亲戚,细伢崽辈份却比大人高,四十多岁的李先生要呼我这位小学同学叫表舅,想起来都好笑。大闹之中每有小静。西园北里小巷深深,竟然闻不到革命的喧嚣。老屋檐头,麻雀叽叽,一片恬静。李先生很喜欢我们两个细伢崽,当其时,李先生名头不大,来客不多,有的是时间同我们扯谈。间或把门锁上,从床底下拖出一口箱子,给我们看他收藏的名家书画,一件一件小心拈起,摊在床上,嘴角歪歪地浮起笑意。我们在他那里看到的是齐白石、黎雄才、关良、费新我、杨之光等等大家的笔墨真迹,算是我和文同学的最初的审美启蒙。日后文同学入大学学美术专业,我从事的工作也是文艺创作,大概是同这种启蒙有大关系的。看了世界上的好东西,从此一览众山小。
西园北里有着两百多年树龄的古树。
2003年中央电视台拍系列纪录片《一个人与一座城》,由后来拍《舌尖上的中国》的导演陈晓卿策划,在全国挑选了十座最具历史文化底蕴的城市,由这个城市的原住民作家撰文并拍摄,他们选了长沙,也选了我来撰写“长沙岁月”,写的当然是我与这座古城共同生长生发的经历,是个人的历史,也是这座城市的历史。我带着央视摄制组来到西园北里,拍了李立先生和他的石屋,拍了这条深巷的麻石,门环,木窗同屋檐,拍了日影在长满青苔的砖墙上斑斑剥剥。这些特写镜头框定的,便是古老长沙寻常日子的寻常景致,况味幽深绵长。这部纪录片央视每年都重复播放,我每回看到,心中浮出的是一句民间老话:长日如小年。
充满烟火气的西园北里。悠长的麻石小巷,偶有人路过。
做过北洋政府司法总长兼教育总长的章士钊先生,曾在一首诗序里说:“西园冠盖之地。”何以如此美誉西园?盖因晚清以来,西园一街,公馆林立,名人荟萃,从清廷重臣到民国政要,从维新志士到革命党人,从簪缨世家到学者名师,蚁聚蜂屯,冠盖如云。
就中嘛,最有名的当属蜕园,为浙江巡抚胡兴仁购地所筑园林,清幽秘境。被公认二十世纪最有学问的学者陈寅恪先生,便是生于蜕园。谭嗣同常来此园,曾作“蜕园”诗,颂其“水晶楼阁倚寒玉,竹翠抽空远天绿。”又有西园龙府,为清刑部侍郎龙湛霖宅第,堂庑宏大。而龙府东侧乃是晚清祭祀一代名臣左宗堂的祠堂左襄公祠。除却名公望族,若论兴学兴教,育人育材,则此街又诞生了湖湘最有名的学府两所,一曰明德中学,一曰周南中学。近代名人黄兴、陈天华、张继、陈果夫、周小舟、任弼时等皆为明德校友。而明德所育人材,单是中国科学院、中国工程院、中国社会科学院、台北中央研究院各院院士即有一十七位,如金岳霖、陈翰笙、张孝骞、俞大光等便是。一所中学,称为“院士摇篮”,誉不为过。而周南是女子中学,杰出校友中,便有向警予、蔡畅、杨开慧、劳展君、丁玲等等巾帼人物。二校如今依然人才辈出,玄歌不绝,桃李芬芳。
西园古井在位于湘春路西园北里入口处。
此街不特人文深厚,而且发祥革命。1904年黄兴便邀约宋教仁、陈天华等热血志士在西园龙府成立“华兴会”,从事反清活动。毛泽东早年亦到明德中学发动学生参加五四运动。
士钊老所谓“西园冠盖之地”,实非虚言,与此地有关的晚清民国闻人,不下六十位之多,除黄兴陈天华等外,更有陈宝箴、谭嗣同、唐才常、李觉、谭延闿、赵恒惕、杜心武、蒋廷黻、徐特立诸位,俱是生龙活虎,志士仁人。
西园历史陈列馆。
2016年,开福区启动西园北里历史步道建设,北起湘春南路,南至营盘路,长约560米,为长沙市首条历史步道首发段,并设立西园历史陈列馆。在恢复老街巷生态原样的同时亦恢复老街巷历史文化记忆。
何立伟走在连升老街上。
沿历史步道徐行,便拐到潮宗街。此亦是长沙著名的历史文化街区,至今尚保留着自明清以来形成的街巷格局。同时潮宗街仍铺着满街来自丁字湾的麻石,为长沙旧城区仅存的四条古麻石路之一。明代时筑立的潮宗门,为长沙九座城门之一。明代亦将长沙县衙入驻此街,于是渐成长沙城北政治中心。又因傍近湘江,得舟楫之便,从清代到建国初期,潮宗街米粮行业沿街扎堆,往来生意兴盛,时人称之“米街”。米粮行业亦有分工,碾米为粮食加工,粮行为粮食买卖,米店为粮食零售,粮栈业为粮食购销与存储。后又兼储棉花、机器、绵纱等货物,也便形成堆栈业,亦即仓储业。再后除潮宗街外,沿江一带,如福星街、碧湘街等亦为仓储之地。“米街”现今当已不存,但我看到街面老青砖墙上仍嵌有一石牌,黑底黄字,上写“长沙仓储业遗迹”,便是当时堆栈行存储粮食并其他货物的所在,想见往日的“米街”之盛,正所谓物阜民丰,生意昌荣。
位于潮宗街的时务学堂故址。
但潮宗街最负盛名的,则莫过于“时务学堂”。当然一把“文夕大火”,之后也只存故址了。“时务学堂故址”为梁启超1922年重访旧地时所题写,隶书,碑味,方正凝重。1897-1898年间,维新派人士在原清乾嘉两朝重臣刘权之旧邸开办时务学堂,梁启超为中文总教习,李维格是西文总教习,当时的提调,也就是校长,是任过北洋政府国务总理的熊希龄先生。学生中则有后来聚护国军反袁起义的蔡锷、语言学大家杨树达,及当过北洋政府教育总长的范源濂等。时务学堂庶几开了湖南近代化教育之滥觞,亦为后来湖南大学前身之一。如今的故址,名“天倪庐”,为民主人士陈云章买下此地所建公馆,今时务学堂研究会亦设立于内。现为长沙市文物保护单位。敲门,旋即陈云章先生四公子陈家书先生应门而出,指墙上照片,说现代词家夏承焘先生与家父的合影,夏先生当年便客居在此,有词章为证。深深的庭院,红墙黑瓦,墙上爬满密密的爬山虎,绿意蓊郁。与时务学堂有关的名人的黑白照片同证物摆满了陈列室。记得大约一年多前,许知远的“十三邀”有一期拍“寻找谭嗣同”,从浏阳拍完来到长沙,就在这庭院里继续完成拍摄,嘉宾便是陈家书,另有青年历史学者谭伯牛同青年民俗学者任波,谈戊戌年间一代青年知识分子的精神追求与道路选择。我看了这一期,都谈得不错,印象颇深。跟陈先生提及此事,陈先生笑笑道,是的是的,就在我这里拍的。想想,戊戌变法那一年,也正是时务学堂开办的时间。维新与革命,一南一北,地理不同而道义同。
楠木厅六号,金九活动旧址。
作别陈先生便往九如里,看长沙最具民国风的老公馆。九如里的巷名很好听,周边的老街老巷,名字都好听,比方连升街,比方三贵街,比方高升街,比方福星街,寿星街,通泰街,泰安里,名皆有典出,寓意且吉祥,可谓又雅又俗。从前旧长沙老街巷名称,俱是如此,无不讲究。九如里的“九如”,典出《诗经.小雅.天保》,意为福寿绵延。九如之九,在此亦非虚数,因为幽巷中毗连着九幢公馆,形成了一个公馆群。九如里如今有古长沙城保存最好的里门,高六米,红砖垒起,中嵌汉白玉碑,黎泽泰先生题写“九如里”巷名。这些公馆皆为西式建筑,然红砖黑瓦,又是中西杂糅。民国时期长沙许多的公馆,庶几为这样的风格,新中有旧,旧中杂新。四号公馆的大门,虽已破旧,仍保持了原貌,底为木板,外镶竹片,拼出图案,精致讲究。很多竹片已脱落,外层包裹的金属片亦俱脱尽,露出小小铁钉,锈成赤红。拿手摸摸竹片,摸摸铁钉,想想昔年大门里的日子,锦衣貂裘,钟鸣鼎食,也不过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去年我的好友,书法家孔小平先生想在城北老城区找栋旧公馆做工作室,我同他一起在三贵街连升街一带踏访,转到九如里,也看过这里的公馆,尤其四号公馆,好则好矣,惜乎租金不菲,遂作罢。新日子里过旧生活,成本呵呵,有点那个。
全新改造的北正街,聚集了许多长沙老字号。
寿星街如今被南北向的营盘路一分为二。明洪武初年在街西侧迁建有道教寿星观,街名由此而来。如今只剩一座古牌坊,观已不存。寿星为古星象学中的星座,其中之一即为长沙星。古语谓“长沙星明,则人寿,子孙盛。”故后人供奉寿星以祭祀。明代大儒王阳明贬贵州经长沙,便在寿星观留宿并题诗一首。晚清最早睁眼看世界的外交家郭嵩焘晚年亦定居在道观左近,直至终年,所居府邸号“玉池别墅”。光绪七年左宗棠造访玉池别墅,原本关系龃龉的左郭二人重新修好,一时传为佳话。造访玉池别墅的文武角色,还有彭玉麟、曾国荃、李元度、朱昌琳、王闿运、王先谦诸公。正所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后湖南巡抚陈宝箴携其子亦就是陈寅恪之父陈三立赁居泰安里蜕园,与玉池别墅近在咫尺,两家随时过从,交往密切。
城北这些老街深巷呵,真真是藏龙卧虎,英雄啸集。
我在这老街巷慢慢走动,春阳高照,有三三两两的老人坐在门前晒太阳,安适闲静。我随便问一老者:嗲嗲,你郎家在这里住了好久?答曰:六七十年哒咧!街上游人并不多,或许与新冠肺炎疫情尚未过去有关,但或许平常也就如此。人们对此街此巷的过往,未必大惊小怪。迎面而来的,是今天同明天,至于昨天,人们是渐渐淡忘了。
楠木厅六号,是1937至1938年,韩国国父金九与朝鲜革命党、韩国独立党、韩国国民党三党组成的临时政府的所在。
但潮宗街有一处地方,每年总有数千数万韩国人,到了张家界以后便要来长沙,到此地瞻仰。这地方就是楠木厅六号,是1937至1938年,韩国国父金九与朝鲜革命党、韩国独立党、韩国国民党三党组成的临时政府的所在。楠木厅六号在1938年“文夕大火”中遭焚,但东侧主体部分仍保存完好。后经修缮,增设陈列馆,成为省市两级文物保护单位。我来过多次,每回都遇到韩国人背着双肩包,列队参观。金九先生着传统韩服的半身雕塑立在陈列馆中厅,头上是他浓墨手书的“独立精神”四个汉字,写得骨力雄健。疫情期间,韩国人没有来,阳光从格子窗中射进来,一地安谧。金九的照片挂在板壁上,国字脸上戴圆圆眼镜,嘴角紧抿,透出刚毅性格。他是韩国民族独立运动的领袖,是韩国独立党和临时政府的创始人之一,随着抗战局势在中国流亡斗争长达27年。日本投降后返国,又致力于建立南北统一政府,于1949年遭暗杀身亡,是韩国人心目中的民族大英雄。
有机更新再次焕发生机的北正街。
开福老城区如今西至湘江东路,东至芙蓉路,北至三一大道,南到白沙路,整体规划形成了“一圈、三环、多支线”的历史步道网格,串联起上述这些历史文化街区,历史地段,和主要历史资源节点来。这是对过往岁月的追忆同敬意,也是对今天生活的连接与启示。
步履所至,看到的是对文化遗产的用心的修复,细致的呵护,以及对数百年形成的街巷形制的努力还原与重现。网格里各处不可移动的文物,如名人故居,文化景点,勉力保留修缮,昔日的民居,从屋顶到墙面,乃至门窗阶矶,大致还原出明清格局同风貌,白墙黛瓦,青苔翠竹,花格窗,木门雕,民风民俗,一派幽幽古意。巷闾人家,门前大多也种了盆花,当此春夏交关时节,大多人家的门前窗下,都绽开了络石花、忍冬花、猪笼草、碧冬茄、金银花。街沿上这里那里的苦楝树,亦是满枝怒放的紫花,如急雨泻下。这便是老街老巷日常的生活,也是生活的日常。所谓修复,其实就是对曾被粗暴打断的生活习性的恢复同延续,让岁月古往今来,让日子渊源有自,如街边的湘江河水,永不止歇,汩汩长流。
我同时看到开福区政府在老街区修护与人居环境改造方面,施策的理念是“有机更新”。既恢复旧貌,又兼顾民生,把许多积年的民居困境一一解决。比方违建的问题,比方墙面脱落屋顶漏水的问题,比方很多老民居没有厨房厕所甚至没有下水道和化粪池的问题,还有公共配套不足,功能不完善的问题,近年基本都得到了妥善解决。我在西园北里看到有两兄弟对门而居,两层的老房子没有厕所同浴室,社区便为他们搭建了一座天桥,一侧安装了一个卫生沐浴间,方便了两家人的日常生活。社区给天桥取了个名字,叫“西园天桥”,修新如旧,与周边建筑融为一体,亦成了街上的一处景观。这样的贴心,各处皆有,自然得到老街居民的欢迎。幸福感一定是具体的,对有困难的民众的具体帮扶,就是百姓幸福感的具体提升。开福区政府在老街区有机更新的实施中,一直坚守了五大原则,即生活的宜居性,风貌的完整性,历史的原真性,文化的地域性,以及街区的活力性。而“有机更新”的总体目标,则是让老百姓更具幸福感,让老城区更有长沙味。细细看来,从人事到物事,这整体目标是完成了的,而且完成得相当不错。
我今年六十有六,是长沙地道土生土长的原住民。大半个世纪,我在长沙东南西北各区都生活同工作过,现在我则是开福区的一个普通居民。开福区的一位朋友前些天给我打了个电话,让我到西园北里潮宗街一带老城区走走,看看区里这几年实行的“有机更新”感观如何,有感想就请写点文字。我踏访回来后写了这篇文章,我想要抚今追昔,然茶壶里煮饺子,好多的感慨,其实尚未倒(道)得出来。
还是才力不逮呵。
来源丨长沙发布综合长沙晚报
作者丨何立伟 摄影丨李亚雄 陈飞
编辑丨谭啸宇 校对丨罗建勋
审核丨杜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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