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有叔去世了,我专程回乡祭奠。在村头停好车,步行进入巷道。
“刚子哥”“刚子叔”“大刚子”,乡亲们纷纷和我打招呼。我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话。唢呐声舒缓、悠长,听得人想哭。我拼命忍着,忍得脸色难看。
走进大有叔家的门厅,撕心裂肺的哭声从灵堂里传来,我两腿发软,迈了进去。大有叔在遗像上笑着,像是在说:“大侄子来啦,走,叔请你喝酒去。”我给大有叔敬上一炷香,鞠了三个躬。一屋子哭声,声声刺在我心上。
大有叔和我家住一条巷道。他是村里有名的大好人,干过村组长,当过电工。我父亲早逝,母亲拉扯我长大不容易。大有叔做电工那几年,从来不到我家收电费。我妈每次问他:“大有兄弟,我家的电多少?”大有叔摆摆手说:“行了,我给你垫上,以后让刚子还我。”我考上大学,大有叔给我妈送来五百元钱,我妈落泪了:“大有兄弟,你家日子也不好过,你让嫂子咋收你的钱,咋谢你哩?”大有叔说:“我家比你家强,这是借你的,刚子以后挣钱了还我。”
我妈总对我说:“你要记着你大有叔的好。不记别人好的人,就不配做人。”
我是交警队一名不大不小的领导。这些年,找我办事的人很多。情同兄弟的老同学,血脉相连的亲戚,从小看着我长大的乡亲,不管大事小情都来找我,搞得我一听到手机响就头疼。我一向坚持原则,帮不了的从来不帮,难免落下骂柄:“甭找刚子了,那小子六亲不认,血都是冷的!”我不争辩不剖白,心里很清楚:当今社会,每个人都追求公平公正,可一旦临事,却都在寻找机会让天平失衡。别人的想法我管不了,凡事问心无愧就好。
有一次,小舅子打来电话,说他的车被贴条了,让我帮忙赶紧消掉。我立时火冒三丈:“你乱停乱放应该被罚,我帮不了你!”挂断电话,回头看到妻子的冷脸,“自家人不管就算了,说话还那么冲,也不知哪来的火气。”我无言以对。
自打我进入交警队,大有叔从没找过我一次。有时我想,如果他找我办事,我还能坚持原则吗?
走出灵堂,走进礼房。“刚子回来了。”负责登记礼金的村里老中医和我打招呼。我嗯了一声,从兜里掏出两千块钱。“这么多?”老中医有些惊诧。
“刚子,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今天你随的礼最大!”老中医边写礼单边说。
是吗,我也算有情有义?我扪心自问,问不出答案。但不管怎样,我已在心里立下誓言:以后定要做个无情无义的人。
三天前的那个晚上,根据大队统一部署,我带队上街查酒驾。快11点时,一辆银白色面包车被队员拦停。车窗里探出一张熟悉的脸,是大有叔。
大有叔看见了我,我也看见了大有叔,但彼此不约而同地,都没跟对方打招呼。我看到大有叔在队员的要求下出示了驾照,随即,一名队员将酒精测试仪伸向了大有叔。就在那一刻,我喊了声“等等”,抢上几步,拿过检测器,伸向大有叔的嘴。在他吹气的时候,我的食指悄悄堵上了吹口。
当天夜里,大有叔酒后驾驶,在一座桥上强行超车,与一辆大货车相撞,伤重不治。
作者 | 王立乾
原标题 | 徇私
来源 | 检察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