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岁这年,韩啸卖掉一处在成都的房产,远赴北欧买下了一艘单体帆船,不久后就开着它,进行环球航海。从2019年4月至今,约有80万人在抖音围观了韩啸人生的第一次驾船远航。在互联网上,韩啸被一些人当成了未来生活的样板。许多被家庭和责任困住的男男女女,通过围观他的远行,慰藉自己无法实现的白日梦。
遇险
风速攀升时,船长韩啸和副手老顾都在甲板上,韩啸掌舵,老顾观察周遭气象。
2019年初,船长韩啸从四川成都飞到瑞典的斯德哥尔摩,买下了眼下这艘单体帆船,他给这艘身长11.5米的家伙起名“大白”。1个月后,气温逐渐回暖,韩啸开启了人生第一次航行,他驾驶大白在瑞典南部接上副手老顾,驶进了从欧洲驾船回中国的旅程。
这是2019年4月最后一周,他们按照计划开进波罗的海航线。穿过这里后,他们会进入德国基尔运河,随后穿越英吉利海峡进入大西洋,沿西班牙海岸线进入地中海,最终在2019年11月抵达土耳其。
由于经费紧缺,韩啸船上没有安装卫星通信设备。当船在波罗的海航线上越行越远,离岸的韩啸和老顾摆脱了海岸线,也摆脱了网络信号,暂时消失了。
韩啸的航线
4月份,春天的波罗的海面依旧弥漫严寒。每天早晨,韩啸和老顾都要到甲板上除掉夜晚结的一层薄冰,避免船体因低温冻伤。严寒无孔不入,连船舱里烧水壶里的余水经过一夜都冻成了冰水。在船舱外活动,韩啸和老顾每人穿两套羽绒服才足够保暖。
启航后不久,韩啸亲身领略了这片海域的冰冷,“大白”的螺旋桨被鱼线缠住,韩啸穿着潜水的泳衣跳入海中清理鱼线,刺骨的海水让他顿时想起电影《泰坦尼克号》,杰克和露丝在相似纬度的冰海里诀别的场景,他突然领会到那是一种如何痛苦的死法。下水不到10分钟,返回船上半小时后,韩啸仍然止不住冷得发抖。
此时是下午6点多,船上携带的迷你测风仪显示,风速从5-7米每秒快速拉升到13米每秒,随后直逼15米每秒,最终飙过了仪器所能显示的数值上限。一片雷暴出现在韩啸的航线上,等他察觉时,调转方向已跑不过,只能迎上去,快速穿越雷暴。
船驶入风暴里,天色逐渐黑了下来,船从一个两米多高的浪头上落下来,又被另一个新涌起的浪接住,托起。行驶在两米高的海浪间,海浪夹着大风大雨拍打船体,韩啸不知道下一个浪从什么方向来,但它们都会打到船上、打进船舱里。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天上没有月亮,漆黑的海面没有标的物,和夜空酱在一起,让人辨不清方向。韩啸在海里能做的,只有跟着“大白”被不停地抛过来抛过去。
老顾按韩啸的吩咐躲进了船舱里,在颠簸中,能想起来的神明,他挨个祈求了一遍。
船舱外,韩啸靠腰间一条安全绳把自己固定在驾驶台上,他感觉自己要站不住了,但他必须在舱外的驾驶台站着。每过一个浪,他都万分小心——危险蛰伏在浪把船体托起再扔下的一瞬,如果发动机被拍打受损没有及时修复,船失去固定动能,他和老顾就会像杰克一样葬身在北纬40多度那低温刺骨的海水里。
在海浪里颠簸到最后,韩啸感觉自己连“冲出去”的愿望都没有了。用韩啸的话说“大自然想怎么搞死你,就能怎么搞死你”,能做的只剩祈祷。
无法把控的还有落下来的雷电。一个闪电落在不远的海面上,看起来近在咫尺。“就像一个人在荒野上奔跑,雷击在你旁边不停地打、不停地闪。死亡近在咫尺,闪电实在太近了,触手可及的感觉。”后来死里逃生,这个没有求生欲的夜晚,被韩啸用视频记录下来发到抖音上。
韩啸驶入雷暴
那则抖音视频下,隔着屏幕面对一种全未触及过的生活,看客们感到好奇:韩啸如何在这场与大海的搏击中获胜,顺利活了下来。
有人问韩啸当时在海上如何躲避雷电,也有人问,万一从船上掉下,该如何求生。韩啸回答这些评论:“听天由命,魂归大海。”
“电闪雷鸣里,我许了两个愿望,最直接的:不要被雷劈中了,这样死得不好看,还有就是,我不想死在这么冷的海里。”韩啸如实相告,在海上遇险,无法奢求征服自然,即使如他般高壮的成年男子,也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祈求上天温柔相待。
这是韩啸离开航海课堂的第一次航行,出乎他的意料,船驶入波罗的海航线的第一天,两人就遭遇了生死劫。
两个小时后,他们开过雷雨区,整整10个小时之后才完全驶离风暴。第二天凌晨5点,韩啸感觉,一切在慢慢熬过去了。
航程进行得越深入,韩啸越发现,航海对人身体和意志的折磨是长时间、反复的。在大海间航行,意志力持续被摔打。它不像跳伞,恐惧在下坠的数十秒间集中袭来,人用几十秒的时间去克服恐惧。而大海给人的折磨,是“给你一点希望,又捅了你一刀”。
开过风暴,韩啸在地图上找了一个临近的码头准备停靠。想起靠岸后能吃上热腾腾的饭菜,折腾了一夜的两人有说有笑。可临进码头,韩啸和老顾才发现码头太窄,船开不进去。两人被挡在海里进不了港。剩下的油只够入港,这意味着他们必须全凭海风驶向下一处港口。可船开到半路,风突然完全停了,原本计划当天下午抵达下一处港口的他们,在原地又等了一天的风。
就这样,进入波罗的海航线后,韩啸和老顾在海上漂流了整整3天3夜,没有手机信号,也没有救援。终于他们得到运气眷顾,在第4天顺着新起的微风,缓慢地漂流到丹麦一个工业港停靠。
靠岸时,老顾跳到岸上,韩啸把揽绳抛给他,两人心理已经崩溃了无数次,求生欲也全无。船系紧了,老顾一下躺在岸上,韩啸撒开绳子后一屁股坐在甲板上,约有40分钟,他们中谁也没说话。第二天早上,老顾跟韩啸说:“你帮我查一下最早回成都的航班,我要回去了,实在受不了了。”
成为“船长”之前
韩啸失联4天后,表哥柴昆终于收到“船长”发来的消息——这是买下帆船开启航程后,柴昆对韩啸的新称呼。
韩啸告诉柴昆:和老顾在海上遭遇风暴,又在缺油、无风的状况下原地等了两天,终于漂流到一处港口。最难的时候,韩啸和老顾掩面痛哭,遗书都写了——不过这件事后来被韩啸本人否认了:“没有,(写遗书)太落后了。我当时考虑录个视频,然后把gopro绑在救生衣上面,但是一路上都在和浪对抗,没有时间,也就没有执行。”
直到韩啸说出在海上的经历,柴昆才感到后怕。他认识一些玩帆船的朋友,说起帆船,他想起的都是以往大家开着船,到近海游玩一个下午,乘兴而归。韩啸这次刚出发就差点丧命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劝韩啸停止航行的想法还没完整冒出头,就从柴昆的大脑里消失了。
“怎么可能劝得住呢?”柴昆想。
成为“船长”之前,韩啸过着一个不断从家里“出逃”的人生。第一次从家中出逃发生在高二那年,他萌发了想要外出闯荡的想法,不顾父母劝阻,他从家里“取”了3000块钱,偷跑到青岛投靠朋友。刚刚抽条的少年没有谋生技能,他买了把手风琴,在异乡人群熙攘的路段卖艺。
工作后有所积蓄,韩啸又起意要到毛里求斯开客栈。这是件繁琐复杂的事,但韩啸毅然去了。从来都是这样,他想做的事,家人不可能劝阻。连韩啸自己都这样说:“我只是告知家人。”
在毛里求斯开客栈时,韩啸固执地想到海的远方去航行。他的客栈开在非洲东部海边。每天,韩啸在客栈里都会遇到从欧洲开着帆船到赤道附近的港湾度假的客人。他带着客人四处去潜水、跳水,闲来无事时,也听这些从海里来的客人讲从欧洲扬帆起航一路上的经历。
他萌发了一个想法,想到海里去,像这些开着帆船从海里来的游客一样,从海里来,到海里去,见识海岸线远处的世界。韩啸老家在四川成都,从小他在内陆长大,大海在他脑中很多年里只是一个概念,现在他产生了想去海上探索的念头。
起初,这只是一股很笼统的冲动,在小客栈里日夜摩挲,这股冲动日复一日地长成了韩啸脑中拔不掉的执念。
尽管韩啸很努力,也很享受,两年后,由于缺乏经营经验,毛里求斯的酒店关闭了,韩啸做起潜水教练和导游。那之后,他开始着手打理航海梦。2018年整个下半年,他在美国学习全球航海执照ASA106级别的课程,开始前他只跟教练确认一件事——考了这张驾照,能不能跨洋航行。得到肯定答复后,他就定了下来。
2019年年初,购船经纪人告诉韩啸,造船公司在瑞典斯德哥尔摩有一艘合适的现船,但高纬度海域气候和洋流条件复杂,对新手船长韩啸来说,从北欧把船开回中国是一项对意志和技术的极端考验,如果他选择等待,大概2、3年后能排到新船。
当时,韩啸的妻子生下女儿,他不能等2、3年后女儿长大了再远行。觉得是时候出发了。父母得知他的决定,对他的嘱咐很简单:“活着回来。”夫妇俩都是在学生中德高望重的教师,他们的儿子早就告诉过他们:“我没有你们这么优秀,但我也希望家人能仰望我,所以我只能靠自己的身体去挣一番作为。”
韩啸在海上
后来,韩啸将成为“船长”前的经历放到抖音视频里发布。视频最后,韩啸说出了对评论区看客们的观察:“可能你会说,你是幸运的,我也有过梦想,但我却有太多的负担和责任。……得到和失去,永远是一个平衡的称,当你选择放下的那一刻,我相信你也能收获别样的精彩。”
互联网上,每天都有人边刷新韩啸的抖音主页,边祈求他平安出现。看客们为他加油,某种意义上,这个名为“韩船长漂流记”的视频页面,成了互联网上一处树洞。看客里,一些尚未踏入社会的年轻人将视频里韩啸的生活视作未来生活的样板。
也不乏自觉因现实负累,无法脱身完成梦想的男男女女。其中一则留言感慨:“大多数人不是缺少放下的勇气,是缺少放下的条件。”这些年轻人被生活捶打过后,选择把未竟之梦埋藏起来,被现实生活的责任捆绑着前行。在他们心中,已将韩啸视作替他们远行的分身。
在抖音上直播航海
重新连接上网的韩啸还告诉了柴昆老顾打算中途退出的变故。
原本,老顾计划跟韩啸一起花3年时间完成环球航海。按照韩啸原来的计划,抵达土耳其后,航程继续往东边拉,他们计划在在2020年二月抵达马尔代夫,在随后2-3年,完成环球航海。
得知老顾起意回国后,柴昆知道,韩啸一个人的航程只会更难。“大白”的最优驾驶策略是4人同时操作,老顾一走,意味着一天没有找到副手,韩啸在海中就必须一个人兼任4人的活。
柴昆不知道的是,面对动摇的老顾,韩啸好言相劝,心里也想过放弃,跟老顾一起回家,把帆船“大白”留在欧洲算了。他没有跟柴昆提起这个转瞬即逝的念头:“这个船耗费了我所有的精力和资金,不管怎么样都要走下去。”再后悔都不是理由。
韩啸34岁了,少年时出走青岛的“勇”字依旧在他体内流淌。出发前,他卖掉位于成都的一处房产,所得款够他买下帆船“大白”之余,还能支付路上3个月的开支。其余经费,韩啸打算上路了再想办法。
自那时起,没有航海经验的韩啸就斩断自己的退路:“选这条路时,我就不停给自己说,要么死在海上,要么全部完成。”所以在波罗的海的风暴里,他向大海祈求一处温暖的海域葬身——他可以丧命没有怨言,只求不是在这么冷的海水里。
韩啸和他的帆船“大白”
经过多番挽留,老顾又跟着韩啸航行了一段。最终,“大白”抵达荷兰时,老顾还是下船离开了。韩啸独自驾驶帆船继续航行,从鹿特丹港出发,开往比利时。
一个人的航行,孤独又窘迫。如果是两个人航行,3小时一轮岗,人能够得到充足休息。人手不够,又由于资金紧缺没有置购自动驾驶装置,韩啸只能边把着方向盘边抱着锅吃饭。
9月份,韩啸花9天9夜不间断完成穿越地中海的航程。过程中,韩啸的睡眠时间被分割成碎片。闹钟在整整9天的时间里,每天夜晚被设置成20分钟响一次,将他从睡眠中拉起来观察航道状况和天气。
老顾离开后的一则视频里,韩啸不由得感慨:如果孤独能评级,一个人航海,不知道能得到怎样的评分。但他不希望得知结果,因为他乐在其中。
随身携带的gopro,记录了韩啸旅途上许多为之感动的时刻。
在葡萄牙,他从港口的菜市场买菜回家的路上偶遇了一群在码头跳水的男孩。韩啸兴奋地快跑回船,换上水服后,和这群相差10多岁的男孩在堤坝上玩了一下午的水。
他还曾在大海中间偶遇一处遍布海鸥的无人岛。他临时起意,登岛探险。沿着海岛边缘向上攀爬时,无数的海鸥飞了起来,他才发现,正是海鸥产卵的季节,岛上遍布鸟蛋,他情不自禁捡起一颗端详。海鸥们发现韩啸突然闯入,为了保护藏在岛上荒草堆里遍地的鸟蛋,叫嚣着威胁他离开,有的甚至俯冲下来。韩啸颇为感慨,临下岛前,把手中的鸟蛋又放了回去。
韩啸在海中偶遇海豹
除此之外,一些难忘的美景只存在韩啸的大脑中。他曾在夜航时遭遇水母群。水母被“大白”压过,本能地亮了起来,在船后延伸出一道荧光轨迹。一瞬间,韩啸产生了驾驶着飞机翱翔在黑暗静谧的天空里的幻觉。韩啸试图用相机记录,想和家人网友分享这梦幻的时刻,但相机捕捉不到水母发出的微弱光芒,最终只能作罢。
韩啸出海失联时,这些发在抖音上的视频,成了家人感知韩啸在海上奋力前行境况的凭靠。
如果单看这些视频,很难想象真实航海的艰辛和危险。濒临死亡的时刻,韩啸想要记录但无能为力,所以我们能看到的只有他劫后余生,穿越风暴后发表的感慨。韩啸的父母至今不知道他在波罗的海上经历了何等惊险的生死境况。韩啸希望希望在家人心中,自己的帆船之旅是舒适、安全的。
被海浪来回抛掷到绝望时,他用随身携带的运动相机录了很多条给女儿“小7”的视频,以此抒发思念,积攒勇气。如果他最终安全回到大陆,这些视频就会成为他日后向女儿展示一生经历的线索。
韩啸在航海时总想起女儿
至今,韩啸在帆船上已经投入了300多万元。上路后,他在停航靠岸的日子里开设帆船体验,收费800元一天,成了支撑他航行的主要经济来源。
每次在大海上陷入绝境,他都告诉自己,挺过去之后就再不航海了。直到现在,每一次大自然都放过了他,韩啸感到这仿佛是大海在引诱他进一步深入险境,因为当船穿越凶险驶入风平浪静的海域,心里另一个声音又裂了出来:不想放弃了,还能走一遭一次。他开玩笑说,在大海面前人类总是忍不住“犯贱”。
旅程还在继续,偶有同行的人伴他行一段又离开。在海上,韩啸已渐渐习惯了1个人。某些时刻,他甚至生出一个人更自在的想法。
韩啸在海上
抵达土耳其后,韩啸计划往东南亚开,在2020年春节前抵达马尔代夫,度过春节后,再过大西洋抵达南美洲,最终航过太平洋,回到中国。那之后,他将收心,回归家庭。或许在沿海地带开一家帆船教学机构,以此谋生养活家人。
韩啸告诉自己,远行回来,刚好可以陪伴3岁的女儿长大,只要完成了远行的梦想,人生无憾,余生都留在家人身边好好陪伴。可谁也不知道“勇”字将在哪一刻发作。
现在,韩啸在抖音上有80万粉丝。他们守在一方屏幕前,通过观看韩啸发布的视频,感受韩啸在海上的所见所感,以这样的方式陪伴韩啸远航。渐渐地,开始有人在在评论区呼唤韩啸,希望联系到他,登上“大白”,以体验者的身份陪伴他航行一段。韩啸镜头里的生死时刻,唤起了他们探索深蓝世界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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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林森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