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宜川路,一家网吧门口。
21岁的上海女孩张子悦披着一头银色长发,出现在镜头当中。面对节目组“我们可以跟你一起回家吗?”的请求,她打电话征询了家人意见之后,爽快地答应了。
总导演李鑫说,他们原本以为会拍到一个类似“都市网瘾少女”的题材,到了张子悦家中,却发现这个外表明朗欢快女孩的另外一面——
母亲早逝,父亲远在非洲且已经另组家庭,子悦对“父亲”的概念就是一个名词;她与77岁的奶奶和八十多岁的爷爷一起生活,爷爷患有精神疾病,丧失了自理能力。
这些在外人看来诸多的“可怜之处”,并没有使得子悦的人生从此凄风苦雨。
当节目组小心翼翼地问她“你偶尔会觉得自己不幸吗?”时,子悦笑着回答:“有时候吧。但也有好的部分。我有世界上最好的奶奶。”
比创作构想更富戏剧化和冲突性的生活真实,尤其是张子悦和张奶奶所表现出来的坚强、乐观的心态,给节目组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几个月之后,全国首档都市观察跟拍式纪录片《可以跟你回家吗》在优酷上线,张子悦作为在节目中出现的第一个被采对象,打动诸了多观众。
在总共8期节目当中,16个生活在上海的人士,在事前基本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向节目组和观众打开自己的家门,呈现了最为真实的生活状态和悲欢情绪,共同构建了一部朴实的“上海生活图鉴”。
在以纯素人为主角的同类型纪录片当中,《可以跟你回家吗》收获了两倍于平均值的评论数和弹幕量。观众最常用到的句式就是——
我也是这样生活的!
我身边就有这样的朋友!
在制片人朱攀看来,《可以跟你回家吗》之所以能够打动这么多观众,是因为它准确地击中了都市人群的“孤独感”和对“温暖关照”的渴望。“我们没有具体的人物设置,没有说一定要拍到美女、帅哥或者苦情主角之类,但我们会有一个情绪设定,就是关注当下的普通人,而当下大家可能都有一个共同的情绪,那就是‘孤独感’。”
被拒绝三千多次,走进一百多人的家
早在2014年,日本东京电视台就推出真人访谈节目《可以跟着去你家吗?》,记录了形形色色的都市人群。当节目上线之后,很多观众的第一反应就是:终于我们也有自己的“回家”节目了!
为了涵盖更多职业、年龄、阶层的族群,从今年1月份开始,节目组兵分几路,选择在上海图书馆、新天地、衡山路、张江、陆家嘴、淮海路、古北等地标位置进行蹲点。
每天从下班时分开始,在街头追着问路人“可以跟你回家吗”,是一项极其艰巨而充满挫败感的巨大工程。李鑫笑言,节目组要求每个蹲点位置都要拍到人物为止,不然不许更换地方。
“我们要求编导一晚上被拒绝超过50次,才能说今天收工。因为一般来说被拒这么多次,基本快到半夜12点了,能拍到人物的可能性就很低很低了。有时候运气不好,连续几天都拍不成一个。”
在三个多月的拍摄过程中,节目组共询问超过3000个路人,进入100多个家庭进行拍摄,最终选取16个被采对象的故事,组成了观众目前看到的《可以跟你回家吗》。
有意思的是,因为节目中有几位被采对象的个人形象和表达能力非常好,还被网友质疑“是不是节目组事先找好的”。
李鑫明确表示,绝对没有“事先约定”的情况。“比如我们搭讪的时候,男性的拒绝率就比女性高很多。我个人理解,是男性更爱面子,不愿意展示自己不堪或者有伤自尊的那一面,女性相对而言则不介意展示自己脆弱的一面。我们当然也希望拍到最多元、最有趣的族群,但我们不会违背‘真实性’这个基本原则,最终能够拍到什么人,都是随缘。”
能否成为被采对象的“情绪出口”,是唯一选播标准
节目组跟随24岁的上海女孩沈莞粼回家,受到沈妈妈的热情接待,话题很快就聚焦到了莞粼的婚恋问题上:因为莞粼的男朋友来自外地,沈妈妈认为女儿成家后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麻烦。“每年过年怎么办,到他们家去了,我跟你爸爸就是孤老头子孤老太婆了。”
拍摄完成后,沈妈妈特别感谢节目组为她提供了跟女儿心平气和交流的机会。因为平时只要谈到这个问题,母女俩就会发生冲突,不欢而散。
沈妈妈表示,自己说的道理其实女儿都懂,但就是没有一个正常交流的氛围。她在节目中说过好几次:“你今天来了给了我们一个沟通平台,让她知道我心里的想法”;“(我们)平时交流没有这么深的”。
这正是莞粼的故事最终被选取播出的原因。
李鑫说,从100多组拍摄对象中最终选出16组,节目组的唯一标准就是是否具备被采对象“情绪出口”的功能。
“每个人都需要有情绪出口。他平时可能无法向身边的人表达,跟家人、朋友都无法表达,但回到自己家这个最隐私的环境当中,面对我们这样的陌生人,却可以表达出来。
能否为平时没有表达出口的这些人,提供一个情绪出口,这是我们选择播出的标准。
如果一个人带我们去他家,他讲的内容,是可以在任何场合跟任何人讲的,那就没有意义了。
李鑫也承认,被当作“情绪出口”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比如在上海,“张江IT男”是一个标志性群体,节目组在张江蹲点的成功率是最高的,但最终一个都没用上。“他们基本都是在大公司上班,有良好的教育背景,相对都偏理性,最终能够交流的东西不多。”
即便如此,节目组也珍惜每个来之不易的被获准进入被采对象家门的机会。他们进入每个家庭,都坚持拍摄两个小时以上,“哪怕是尬聊,也要尽可能多找角度,多问问题,看有没有可能挖掘出更多的东西”。
每个平凡的路人背后,都有独特的“光源”或“黑洞”
从陆家嘴出发,节目组跟随从江苏来沪做财务工作的张小姐,到了她租来的房子。房子是跟人合租的,非常简陋,还会漏雨。作为独身女子,她自己刷墙,自己组装电脑,热爱户外运动,家里有两个大大的工具箱,一把热熔胶枪令不少观众弹幕表示“佩服佩服”。
朱攀说,张小姐是她个人最喜欢的一位被采对象。
“她看上去就是那种很朴实、很喜庆的姑娘,而且非常能反映一个大的族群形象。我相信在上海有很多这样年轻的、乐观向上的个体,正在为自己的小目标奋斗,哪怕受到挫折,有各种不如意,也没有被打倒。”
另一位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的被采对象,是同样来自外地的陈国丰。从小城市到北京读大学,又因为不喜欢循规蹈矩的生活,从北京大公司辞职来到上海。陈国丰一边跑出租一边做保险,每天六点出门,半夜回家。陈家有两个女儿,陈太太是全职妈妈,陈国丰的经济压力可想而知。
但跟其他出租司机不同的是,陈国丰还有自己的“小目标”:每天运动一小时,每个月读一本书。
这种严格的自律和意志力,令不少观众表示“自愧不如”。
并不富裕的张小姐和陈国丰,把各自的日子过得生机勃勃,而经济条件极佳、名校毕业的一位上海男孩,在“自恋”的表象背后,却是事业上屡屡受挫、看过5年心理医生的强大落差。
他很坦率地告诉节目组这段往事,“30岁的时候,发现自己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心态平和多了。”
作为总导演,李鑫个人最喜欢的被采对象,是一对从事音乐人类学专业的母女。
这是一个高知学霸家庭,一家三口都非常独立而有个性,他们认可家人的事业和理想,女儿心目中最好的丈夫形象就是父亲,而妈妈对女儿交往男朋友的意见就是“首先要看他平时读不读书”。
李鑫说:“这是一个非常难得的非典型家庭,可能只有在上海这样的大都会城市才能遇到。”
“孤独感”,贯穿了都市人通用的情绪
通过16组精选出来的被采对象,《可以跟你回家吗》向观众呈现出了更为立体的众生相。而这些被采对象之所以愿意对着陌生的摄像机敞开心扉,这些从芸芸众生中走出来的普通人之所以能够吸引观众,在朱攀看来,原因是共通的,那就是都市人的“孤独感”。
“这个‘孤独’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种‘孤独’。也许我身边有十多个朋友,每天都能跟我吃喝玩乐,但是我内心找不到一个真正可以倾诉的人。
或者我每天忙于各种生活琐事,在外人看起来一点都不孤独,反而很充实,但忙完了之后我发现真正懂我的人不在身边,我空落落的。
这种‘孤独感’贯穿了都市人通用的情绪。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很多时候我们对着熟悉的人反而无法开口,却愿意跟陌生人倾吐心事。这是我们排解心中郁结的一种方式,这种倾诉并不是为了获得解答。
我觉得我们的节目具备了这样一个倾听的作用。”
朱攀所说的这种“孤独感”,其实不仅反映在节目当中,也在观众看不到的地方存在,且令节目组在拍摄过程中深有感触。
比如,像“张江IT男”一样,上海本地、家有子女的中年夫妻,是节目组特别想要聚焦的另一族群。为此,节目组曾经到幼儿园、民办小学、校外辅导机构门口蹲点。但这个构想,最终未能实现。
李鑫解释说:
“节目本身的形式,使得我们想要拍摄有家有口的中年男性或女性,就很困难。家里有孩子、有的还有老人,他们自己很难做决定。
再者,因为家里有这些人,家对他们来说,私密感已经消失了,成为另外一种‘公共空间’。
我们也拍到过几组,但他们的表达,包括抱怨,都是克制的,无法做到畅谈。
可能这是很多中年男女,尤其是中年男性活得比较累的原因。没能拍到这个可能最具‘孤独感’的人群,我个人觉得是一个遗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