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左手无名指上箍着一枚银色的指环,不是我们当年那一个。他笑着对我说:“我又要结婚了,现在你可以放心跟我做朋友了。”
每天读点故事app作者: 夏及 | 禁止转载
1
我在相亲的时候重逢了丁拓尔。
我并不想去,但是顶头上司心血来潮,我也不好拂她的意。相亲对象似乎对我非常满意,“你很文静,不像那些唧唧喳喳的女孩子,吵得人脑壳疼。”
我在心里对他感到抱歉,说:“我离过一次婚。”
他被我噎住,好半天才翻出一个白眼,倒是秉持着彬彬有礼的架势,忍住了没有骂我,只憋出一句:“这顿饭我们AA。”
“还是我请吧。”我说得云淡风轻,只见他脸色又涨红了几分。
我有时候就是忍不住,非要来点无伤大雅的恶作剧。
结果今天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这家餐厅贵得吓人,这时候反悔实在太丢脸,我只好硬着头皮埋单。
服务员却走过来说:“有位先生替您付过了……哦,就是他。”
她示意我的身后。
丁拓尔的声音,突然就响在我耳边:“这位小姐,我注意你很久了,能不能加个微信?”
我觉得我大概光靠闻的就能认出他。我浑身的血液都澎湃起来,要很用力才表现得镇定。我觉得荒谬,怎么五年来第一次提起他,他就出现了,恍惚得像个梦。
他在我身旁投下一道阴影,似笑非笑地说:“我好像对你一见钟情了。”
相亲对象不可思议,指着我大叫:“这个女的离过婚了!”
丁拓尔很坚定,“这个女的,我喜欢。”
我终于忍不住抬头看他一眼,他很高,仿佛承接了屋顶的光,整个人金灿灿的,沐浴在光辉里。我定了定神,才敢看他那张英俊的脸,一本正经,我却认出他在憋笑。他的下巴微微抖动,脸颊用力地凹陷一小块。一点没变啊,这人。
相亲对象怒气冲冲地走了,丁拓尔干脆就坐到他的位置上,哈哈大笑:“你竟然还要出来相亲啊。”
我板着脸,“你刚才不会是在替我解围吧?”
“不客气,你对着账单愣了起码三秒钟。”
他一猜即中,即使过了五年,我的从里到外,他还都知道。
手机响了一下,我光明正大避开他的眼神。
丁拓尔自顾自地说道:“对了,我刚刚跟你要微信是认真的。”
他作势要拿我的手机,被我冷声打断:“你不要装得很了解我,我们……”我故意停了一下,怕他觉得分开的每一天我都在数着,“我们都五年没见了。足够改变很多了。”
我把手机拿给他,屏幕上是刚刚相亲对象发来的话:“今天的事很遗憾,以后不必联系了。但是想提醒你一下那个人戴了戒指,你自己斟酌。”倒是绅士。
丁拓尔的左手无名指上,箍着一枚银色的指环。不是我们当年那一个。
他只愣了一小下,又笑起来:“我又要结婚了,现在你可以放心跟我做朋友了。”
我语调平平:“恭喜。”
我就这么看着他一手一个手机,心情舒畅地加了我的微信,在我夺回手机后还尾随我到楼下,“你现在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他从来读不懂我无声的拒绝,又或许他一直都知道,但是拒绝我一个人走。
2
我和丁拓尔第一次见面,是在他两岁生日那天。
那天他收到了很多礼物,走路会发光的鞋子,可以变形的汽车玩具。但是,据大人们所说,他只对邻居家新出生的小妹妹感兴趣。
我是个早慧的小姑娘,认字很早,在丁拓尔还在幼儿园和同学打架的时候,就已经把《唐诗三百首》倒背如流。我们两家人关系很好,大人们对我们一静一动的组合很是欣喜,在让我早上一年学的时候,强制丁拓尔重读了一年级,好让我们整天待在一起。
丁拓尔被嘱托要带我上下学,有时候放学约了人踢球,就摆出一副“我真的好为难”的表情站在我桌前,我懒得搭理他,跟他到操场边,他踢球,我读书。
回家路上他就讨好地帮我背书包,是那种背后胸前各挂一个的傻瓜形象,看得我心烦,他会凑过来亲亲我的脸,“我最喜欢洛洛了,我跟他们就是运动一下,你才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那时候就学会翻白眼了,拉起他的袖子擦掉他的口水,甩甩手走到前头。
但我从来没有自己一个人回家过,即使后来我已经可以一个人过马路,我也从没有丢下他一个人走过。
他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形象在我这里太根深蒂固了,就像他会永远跟在我身后,注视我,保护我,或者没有理由地亲我一样。丁拓尔是我有生以来的控制变量,他太恒定了,以至于我忘了他终究也是个变量。
高中报到那天,大家对丁拓尔的瞩目出乎我的意料。
“他也太帅了吧,超级阳光!”
“他在笑,他在看谁,看简芙?”
简芙就笑笑,“他叫丁拓尔,我刚刚看档案的时候就注意到他了。”她是我们班的中考第一名,长得也不差,就是那种你能想到的完美女孩。
可是她怎么会关心丁拓尔?我忍住没有转头看她,一边瞪了丁拓尔一眼。
老师说既然大家都不太熟悉,班干部就毛遂自荐吧。简芙气势夺人地担任了班长一职,老师念到体育委员的时候,我能感受到丁拓尔向我投来的眼神,我把头别过去。
简芙问:“丁拓尔,你刚刚举手了,为什么放下?”
丁拓尔于是成为了体育委员,结束后被留下开第一次班委会,我没有等他,自己回了家。
我心情很糟糕,一直想着那个简芙,我讨厌她,因为我是那个第二名,从来都是第二名比最后一名更讨厌第一名。我更讨厌她大大方方喊丁拓尔的名字,声音明朗洪亮,仿佛志在必得。
过了好久,我才听见丁拓尔上楼的声音,他背着书包先进了我家,看到我松一口气,“我还怕你会一直等我,在学校里找了你好久。”他抓起我的水大口灌下,“还是你聪明,天这么热,就应该先回家。”
我看着他滚动的喉结,唇边亮晶晶的水珠,咳了一声,说:“在学校不要告诉别人我们是一起长大的。”
他很受伤,“为什么?”
“大家会把我当成你妹妹,到时候别人给你递情书,还要麻烦我,我会很困扰。”
丁拓尔恍然大悟,“有道理,还是你想得周全。”他又帮我把杯子倒满,保证,“我不会让你觉得麻烦的,以后也不会抄你的作业。我要是不好好学习,就不能和你上一样的大学了。”
不知道是他言出必行,还是传说中男生开窍晚是真的,从此丁拓尔的成绩扶摇直上,倒是我偏科越来越厉害,面对数理化的时候,生平第一次对试卷产生了厌恶。我入校第一天那么想打败的简芙,在一天天地令我更加难以逾越。
我感到挫败,尤其是连丁拓尔都比我成绩好的时候,我真的觉得,我完了。
直到晚自习结束我还在死磕一道粒子加速器的大题,丁拓尔主动过来帮我,我闻着他校服上淡淡的洗衣液的味道,说:“这周我要在你家洗衣服。”我凑到他肩膀上深深地吸一口气,“真好闻啊。”
他不高兴,“你还学不学了?”
我看着他认真的脸,对他舒展开一个笑容。这是我的男孩,我的丁拓尔。在我还没意识到之前,就已经把我们属于彼此当成了世界的前提。
“丁拓尔?”简芙突然出现在门口,惊得他猛地向后一躲,跟我隔开好远。
“我看到班里灯还开着,以为忘关了。”她这才看见我,“裴洛,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
“我帮裴洛解一道题。”丁拓尔把我的练习册“刷”地举到胸前以正清白,夹着的笔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简芙言笑晏晏走过来,我手忙脚乱去捡,她却更快地蹲下来帮我,还和气地说:“有问题也欢迎来问我呀。”
我的脸色大概很不好看,简芙又补充道:“这种题不容易,做不出来很正常的。”
可是她和丁拓尔都做得出。我就眼睁睁看着他们你来我往地推演解说,讲完之后我如释重负,立刻发誓我学会了。
其实我一点都没听进去,气馁地想就算期末考原题我也不管了,我再也不要看这道题。但是周末丁拓尔跑来找我,把我按在桌前仔仔细细重新讲了一遍,直到我把类似题型做出来给他看才罢休。
3
后来我学文,丁拓尔和简芙一起留在理科班。我只盼着眼不见为净,却逃不开学校里丛生的八卦。大家都觉得他们是一对,毕竟他们这样般配,又这样亲密,所有课余时间都不分彼此地玩在一起。我有几次迎面碰上他们,丁拓尔的手就搭在简芙的肩上,见到我还刻意错开身去。
我们把“不是兄妹”计划实现得彻底,根本没人知道,没人知道我喜欢丁拓尔,久到可以追溯到出生那一天。
高考结束那天,简芙在校门口跟丁拓尔表白。她太骄傲了,丁拓尔又太好,她甚至找了全班同学来见证,像一只仰着脖颈的天鹅,挽着丁拓尔的手说“我喜欢你”。
偏偏我难得好奇心发作一次,混进了越围越多的人群,简芙跟他甚至不是面对面,而是挽着手并肩站着,那四个字,字字入耳。
我只觉得我要失去他了。我觉得气馁,可是内心深处,我也承认他们是相配的,这样开朗、善良、热情的丁拓尔,值得全世界最好的女孩子。
而我不是那种女孩。
丁拓尔仿佛过电一样抽出了手,无助地四处张望。他看见了我,我想了想,投给他一个颤抖的微笑。我很努力笑给他看了。
简芙慌了,下意识去看她空落落的臂弯,又去看丁拓尔,不敢置信,眼泪极迅速地蓄满。我看着她红了的眼眶,却没有同我想象的那样,感到大快人心。我明明一直希望看她出丑,可是现在,我只钦佩她勇敢又优秀,如果连她都被拒绝,我不知道丁拓尔会喜欢上什么样的女孩了。
果然,丁拓尔只是被她吓到,他张开手拥抱了简芙,在同学们的欢呼声中搂住她的肩膀。
那天晚上我很晚才回家,跟爸妈说要和朋友庆祝,其实一个人游荡了很久。我性格硬得像石头,除了丁拓尔之外更懒得跟别人打交道,哪来什么朋友。
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看了电影之后买了杯汽水,咬着吸管回家。
我在小区门口看见丁拓尔,他走来走去,不知道在做什么。
我干脆地绕过他走进大门,被人拎着书包带拽回去。
“你去哪里了?”
他扳着我的肩膀,把我按在小区门口的铁栅栏上,好像他一松手,我就不见了。我被书包硌得生疼,没好气地说:“出去玩,我都跟我爸妈说了,难道还要跟你报备?”
“阿姨说你跟朋友出去了,可是你哪来的朋友?”他有点生气,年轻的脸笼罩在阴影里,但是眼睛是亮的,“你不想让大人知道,我就不揭穿你。可是你怎么连我都不告诉?”
我顶回去,“你怎么不跟简芙去庆祝?”
他放松力道,一脸的莫名其妙,“我刚拒绝了她,她怎么可能跟我出去?”
我一愣,他接着说:“我被那么多人围着,直接表态多伤她自尊。倒是你,光在旁边站着,也不来救我。”竟然一副很委屈的样子。
我真是无话可说,敲敲他硬梆梆的胸膛,“起开,我要回家。”
他放开我,我们一前一后沉默地走着。月光洒在路上,皎洁又明亮,把我的影子投到他身上。
我恶声恶气,“不许踩我的影子!”
他“哦”了一声,停下来,让我把阴影一点点带走。有那么一会我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丁拓尔的声音很轻很轻地从身后传过来。
“是不是如果我不说,你永远都不会承认你喜欢我?”
万籁俱寂,又突然石破天惊。
他那样笃定,“你不会去喜欢一个不喜欢你的人。那你听好,我喜欢你,比你喜欢我多多了。你可以喜欢我,不吃亏的。”
丁拓尔从来没说,他早就看透了我。
4
时隔五年再次遇上,丁拓尔非要送我回家,我不让,跟他在餐厅楼下僵持着。
他就真的像个邻家哥哥似的,漫不经心地说起近况,和简芙怎么他乡遇故知怎么弦柱思华年,一拍即合,回国创业结婚。
他说:“我过得很好。”
我不甘示弱,“我真的去当时尚编辑了,梦想成真,耶!”
“那我们恢复邦交?”他不经意地问。
“我们不一直都是好朋友嘛。”
他几乎是立刻僵住了身体,顿了顿才说:“是啊。”他为我拦下一辆车,“你路上小心。”
我看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才肯放松下来。
离婚的时候,我们约好了继续做朋友。可是他立刻出国念书,家里也为了我们的尴尬关系火速搬走,断得干净彻底。
我和丁拓尔,默契地做一对匿名的好友。
我回家什么都不想做,就只是瘫倒在沙发上,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听到有人敲门。
竟然又是丁拓尔。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他看着我,一脸的不敢置信,摇摇晃晃,声音低低的,“我……我不知道。”
他喝了酒,就这么再次出现在我们旧居门前,像个失魂落魄的孩子,迷路很久,找到了家。
他轻轻地抱了抱我,径自走进去,拉开我放在沙发上的毯子,很快、很安心地睡着了。
我蹲在沙发旁边凝视他。
分开的时候我还不到二十一岁,赌气说再也不要见他,心底却天真地以为,我们还是像过去一样要好。我只觉得虽然我们离得远了些,但毕竟他是丁拓尔,我总不至于失去他。
如今他回来了,就在我面前,我才后知后觉体会到失去。
我的心在往下坠。我拼命多看他几眼,不去想他的婚礼上,我该怎么撑起微笑,去告别我一生的爱与欢愉。
第二天早上我提早半个小时出门,怕他醒来还要跟他说话。回家后他已经走了,毯子也没叠,咖啡杯放在洗碗机里,冰箱里多了一周份的水果。
生机勃勃,就好像他晚上还要回家。
鹿仔对我和丁拓尔重逢兴奋不已,被我一句话堵回去:“他要和简芙结婚了。”
鹿仔惊讶了一会,说:“……你别难过了,我这就带小丁去找你。”
“我干吗难过?他能有一个好的爱人,我很替他高兴。”我义正词严,“我们又不是一对怨侣,我衷心希望他好来着。”
“你希望他好,我相信。”她哼一声,“你不难过,骗谁呢?”
那边传来小狗的声音,鹿仔说:“小丁都不信你。”
我犹豫了一会,声音低下去,“简芙不是他新认识的人,就好像是说,那场我输掉的战役,有人打得赢。”
电话那端是小狗轻柔的呜咽声。
小丁是条很可爱、很乖巧的狗,我很喜欢,感谢鹿仔养了它。
不久后我在杂志社见到了简芙。我都见怪不怪了,老天从来不吝啬我的坏运气。
一定是丁拓尔让我昏了头,手下的freelancer用了竞刊活动照,我竟没发现,昨天的推送发出去才晓得不妙,被老大叫过去批评了一遍,灰头土脸地出门正撞上简芙。
简芙是作为创业女性来接受采访的,她在经营一个婚纱品牌,姿态落落大方,完全就是成功女性的典范。而我就连梦想实现了,在她面前还是这么微不足道。
老大吩咐我顺便泡杯咖啡进来,我疑心她在报复我相亲时的糟糕表现。
我低着头把杯子放下,简芙还是认出了我,“裴洛?”
我只觉得头疼,太阳穴突突地跳着。
她定定地看着我,断言:“你见过丁拓尔了吧?”
我默认。
简芙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嗤笑一声:“他不会说,他是要和我结婚吧?”
5
丁拓尔两岁的生日礼物,是我;二十二岁的生日礼物,还是我。
我们在法律允许的第一天就登记结婚,仿佛迫不及待要证明,比起之前的二十年,现在的我们更有资格亲密,更爱对方,更拥有对方。
那时候我们在上海念书,他在徐汇,我在松江,折中租下一套小小的公寓,心甘情愿每天挤一个多小时的地铁,最后回家。
我们都不会做饭,为了经营好家庭不得不对着食谱做功课,然后变着花地折磨对方的味蕾,也没人愿意洗碗,我结婚后第一笔开销就是拿稿费买了洗碗机。
丁拓尔喜欢社交,拉着我去了几次同学聚会我就腻了,宁肯回家看碟。他有开不完的学生会议和活动,见我不喜欢,就默默回绝了几次。
我觉得愧疚,说:“你去吧,我喜欢一个人待着。”
他就在回家后把朋友的笑话讲给我听,我等着他,却总是在沙发上睡着。
有天丁拓尔回家比我早,见到我就兴冲冲地扑上来。我心里警铃大作,果然,他提议:“我们养只狗怎么样?”
“不。”我说,“养你就够了。”
这倒是实话,我一直觉得丁拓尔像大型犬,好一点的日子像金毛,蠢一点的日子就是萨摩耶,够我受的。
他顿时十分失落,这时传来了一些奇怪的动静,丁拓尔俯身把一只可怜巴巴的小狗捧了出来。他有点底气不足,“……我已经买了。”
我皱眉,“你知不知道养狗有多麻烦?要每天带它出门,给它喂食,还要担心它的健康问题。”
他直接把小狗放在我手上,重量压过来,我不得不接好,怕把小家伙掉下去。我的天这玩意还是热的,肚子上的软毛蹭着我的手心。
“我来负责养它,我不在的时候,让它陪着你。”他说:“你只要给它起个名字就好了。”
我根本不想养狗,终究也没起出个名字,丁拓尔就破罐子破摔地管它叫“洛洛”。
接着他要去外地实习一个月,我后来觉得,大概是他怕我孤单,所以千挑万选了一个伙伴给我。可我挺喜欢一个人待着的,只因为是丁拓尔,我才不嫌烦。
那阵子我异常烦躁,有天课上到一半觉得难受,鹿仔陪我去了医院,又送我回家,看到小狗就抱进怀里。
“终于见到你了!”她尖叫着,用一种奇怪的尖细语调问它,“你好可爱,你叫什么名字?”
我鬼使神差地,也用那种假声给狗配音,“……洛洛。”
鹿仔呆了一秒,捧腹大笑。
我回味过来,“什么叫‘终于见到’?”
“丁拓尔买狗的时候,发照片问我你会喜欢哪一只。”她只顾着玩狗,随口说:“我觉得吧,你根本就分不出给宠物的爱。可是丁拓尔那么诚挚,说不想让你一个人在家,我只好勉为其难选了一下。”
小狗好像也很喜欢鹿仔,绕着她的脚摇尾巴。
我说:“你带它回去吧。”
鹿仔想了想,“好啊,我先替你养着,等你方便了我再把它送回来。”
丁拓尔实习没结束就回来了,没有告诉我,他回家的时候我正缩在床上忍受腹痛,脸色苍白。我听见他开门的钥匙声,觉得一阵恐慌。
他大概真的要生气了。
他风尘仆仆地站在卧室门口,甚至都不敢进屋,就这么撑着门框看我,悍然的怒气。
他嗓音沙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说了你会不高兴。”我说,“你肯定想把这个孩子留下来。”
“你明明知道!”他一拳捶在门上,低吼,“这是我们的孩子,你怎么能一声不吭就……”
他气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这是他第一次吼我,我反而平静下来,甚至忘了腹痛,坐起来冷静地跟他说:“我不告诉你,是因为我想抹掉这个孩子的存在。他会打乱我们的人生计划,我才二十岁,我没有做好当一个妈妈的准备,我担不起当妈妈的责任,你也是。如果有了小孩,你明年还能出国念书吗?我们根本没有生孩子的条件,说了只会让你伤心,所以我就自己处理了。”
“处理?”他痛苦地摇摇头,好像完全不认识我,“裴洛,你当初到底为什么跟我结婚?”
我老实地说:“因为我爱你啊。”
我知道我做的是正确决定。我本来就是为了规避这个场面,才一个人去做手术。但是看着丁拓尔这样悲伤,这不是我的计划。
我又觉得难受,重新躺回去。
丁拓尔没说话,长长地叹了口气,去换好衣服,来跟我面对面躺着。
我睡了一小会醒来,看见丁拓尔闭着眼睛,眼泪从他眼里流下,聚在鼻梁上的那个小窝里,攒成一个小小的湖才滑下来。
我轻轻吻了他的鼻尖,觉得心很钝很钝地疼起来。
得知怀孕之后,我也是开心过的,虽然只有那么一小会,我也很短暂地幻想过这个孩子会不会有丁拓尔的眼睛,丁拓尔的鼻子。可是我和丁拓尔的孩子,应该有全世界最棒的童年,不是忙着学业或者工作疏于陪伴的父母,不是连自己的人生尚还一头雾水的我。我也不愿意看到,因为我有了孩子,丁拓尔就放弃继续闯的决心,过早地被家庭束缚。
这个小天使的降临,我担不起,是我不够好。
原本轻松的二十岁,突然就变得举步维艰,而这一切好像都是我的错,我必须修正这个错误。
所以,丁拓尔做好的事,我做对的事。没人做错,可是我们最后,都很伤心。
我们的婚姻只持续了小半年。
真奇怪,没结婚的时候我们恨不得天天黏在一起,半年后却几天不肯说一句话。我身体状况不好,他迅速学会了煲汤,包办一切家务,他不肯怪我,对我比从前更体贴。可是他一点也不快乐,我知道的。
有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谈不上好,也算不上糟。在梦里我是西西弗斯,站在地狱边的山上,无休止地推着那块巨石,拼命想把它推上山顶。可是每次一松手,就只能看着巨石滚到山脚下,于是我重来,再重来,一遍又一遍,看着我的努力付诸东流。
后来那块巨石突然不见了,我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被丁拓尔吵醒。原来他被我推到了地板上,那挺疼的,他缓过神来,只顾问我:“你还好吧?”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下子落入现实,我搂住他的脖子不肯撒手,感受这真实的触感。
我轻轻地说:“丁拓尔,我们离婚吧。”
他offer都没收齐,就仓促地逃去了美国,我甚至不清楚他最后去了哪所学校。我们的公寓还有半年租期,我懒得退掉,照样每天挤地铁上学,没课的时候去K11实习。
鹿仔把小狗还给我,它满屋子撒欢地跑,让我觉得这个家好大。我把它按住,想要阻止这扑面而来的空旷感,发现它嘴里叼着一张纸条。是丁拓尔给我留的联系方式,已经被嚼得一塌糊涂。(原题:《另一个西西弗神话》,作者: 夏及。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 <公号: dudiangushi>,看更多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