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电影中最令人汗颜的类型,一是充满软色情的国产可怕片,另一个就是污名化青春的国产青春片。
拼贴大师们将校园暴力、谈恋爱、堕胎、白血病、车祸等吸睛元素熔于一炉,用纯粹感官刺激来试图“超越”现实中单调平庸的青春,又故作叛逆姿态对成人世界进行控诉。
待到男女主角们因为各种无脑理由遗憾错过后,长大成人的他们大概率又会在同学会/婚礼上再度重逢。
穿上职业套装,化个成熟妆容,换个霸总的外衣继续着中学生的言情戏码。
成年人的肮脏势利,只能在配角身上体现,美丽的男女主角们只能是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
若追问人物成长体现在哪?
影片结尾,折腾了十几年的他们会如此总结道:
我们都没错,只是输给了时间或者现实。
2013年开始集中爆发的内地青春片中,跨界导演拉着流量偶像,进行了一次又一次“无效的表达”。
一群中年导演对着逝去的青春悼念缅怀,绕来绕去不过是针对隔壁男同学or同桌的你那点初恋情节。
内里的精气神,实则难掩中年的厌世和无力。
近两年开始,青春片中终于有了一些新鲜气息。
比如2017年二次元搭配民乐的《闪光少女》,2018年奇幻设定重塑兄妹情的《快把我哥带走》。
而2019年的《过春天》,终于拍出了青春片该有的内心风景。
*本文涉及部分剧透,介意退散
01.
这是一部像片名一样透着“新鲜”的电影。
新导演——80后女导演白雪的处女作;
新演员——输入法都没有联想的黄尧、孙阳和汤加文;
新题材——带货少女横跨港深两地的青春冒险故事。
在去年平遥电影展,《过春天》以“最佳影片”和“最佳女主”两项荣誉引人侧目。
还是第43届多伦多电影节新生代单元,首次出现的华语开幕影片。
目前微博大V推荐度90%,豆瓣上近40000人给出了8分的优秀评价。
被人冠以“华语青春片2.0”、“2018最佳华语处女作”的标签。
但影迷圈的盛赞标签,总是不敌普通观众疑惑三连:导演谁?谁演的?讲的啥?
在如今国产电影的宣发环境下,“三新”的不一样,有时候等同于“三无”的没存在感。
哪怕《过春天》优秀如此,每日票房收入却不足两百万。
甚至不及某韩式狗血爱情翻拍片的票房零头。
一边,豆瓣少女们在线喊话:阿豪快来给我绑手机!
另一边,抖音情侣们则在绝症虐恋中哭湿一包包纸巾。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春心萌动终是不敌泪腺马杀鸡。
但我们少年绝不服输,哪怕炮灰了也不能停止安利!
如果你问这部青春片,与过去那些让我们受够了的内地青春片有什么本质区别?
那便是这部电影散发出的,对青春的真正热爱,对年轻生命的真正关怀。
北影导演系的白雪,07年毕业后并没有一头扎进创作里。
而是有条不紊地读研、结婚、生子,当了十年全职妈妈后,才着手自己的第一部长片处女作。
常识认为,远离社会太久必然会损耗创作者的灵气,但她不同意这种说法。
她反而觉得年龄到了,有足够的情感沉淀后,拍第一部电影才是件水到渠成的事儿。
带着从容不迫的创作心态,受惠于中国导演协会的“青葱计划”,师从田壮壮,白雪拉上大学一帮相熟十几年的好友,以学生作业一般的创作热情,来拍她心中必须要讲述的故事。
▲图源“时尚芭莎”
她本人与女主佩佩一样,生于深圳、熟悉香港、会讲粤语,对港深两个城市都有深厚的情感。
独特的成长背景决定了,像这样一部注视港深之间“跨境学童”(深圳居住、香港上学)的故事,对于当下的她来说是最有自信掌控的。
为了写这个故事,白雪花了两年来回深圳、香港两地做了很多的调研。
采访了各个年龄层的跨境学童,包括他们的父母以及海关等工作人员,最后整理出两万多字的笔记。
“在采访中听到的那几个单非女孩背后的故事很打动我,她们就是我创作过程中最大的动力。因为心疼她们,我就想多难也要把这个故事拍出来、讲出来”。
两万字社会调查,为影片搭建起了真实厚重的社会背景。
女主佩佩的家庭构成便是一个时代的缩影。
廖启智饰演的父亲在香港看仓库,是个奔忙养家的底层工人;倪虹洁饰演的母亲在深圳居住,一生依靠男人,如今打麻将酗酒浑噩度日。
我们可以推导佩佩父母当初的相遇,处于香港与内地经济差异悬殊的时期。
巨大的收入差异,让香港的底层工人在内地摇身一变,成了有钱的阔爷。
彼时只是一个打工妹的母亲,很有可能只是父亲在深圳包养的一个二奶,而已。
如今,风光不再的父亲已经自顾不暇,除了香港户籍和偶尔的零花钱,对佩佩无法有更多关照。
而佩佩从香港走私iPhone到深圳就可以所赚不菲,说明内地已然是新的淘金地。
佩佩作为“单非家庭”(父母有一方是香港户籍)的“跨境学童”,见证着港深两地的时代变迁。
某次和深圳一个关怀跨境学童机构的人聊天,导演发现有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境遇与是枝裕和的《无人知晓》如出一辙。
但是她没有把这种极致残忍放到影片中去,反而在影像风格上呈现出了与苦难无关的清新明快。
02.
《过春天》的故事从关怀跨境学童出发,落脚在少女佩佩16岁这年刮起的一次内心风暴。
所有的社会意义和现实批判都融于一个少女的行动与表情,拥抱与逃离中。
故事的切口也体现了青春片特有的“天真”——
少女之间的日本看雪之约最终促成了佩佩的“走水”犯罪行为。
佩佩和阿JO两个好朋友相约去日本,看香港和深圳从来都没下过的“雪”。
但这段友谊中有着鲜明的落差。
阿JO是香港本地人,姑姑家有个山顶的大别墅。她出食宿费毫不费劲,但是佩佩却为两张机票钱犯了难。
快餐店打工,教室贩卖小饰品,一点点攒下来的钱距离目标遥不可及。
缺钱,成为了佩佩走上水客之路的外在动力。
而这动力之中,或许还暗藏着来自于阿JO男朋友阿豪的两性吸引。
生日party上,害羞文静的佩佩为了融入集体,不会游泳却还是接受了落水的游戏惩罚。
溺水时刻,一双强壮有力的臂膀将她抱出水面,对方冷冷地埋怨“不会游泳就不要逞强”。
两具湿透的身体紧贴一起,那时的佩佩即使不敢直视眼前的英俊男孩,心里的好感恐怕早已如星火燎原。
经阿豪的介绍,16岁的学生妹佩佩正式加入了花姐带领的水客团伙。
青春少女潜入江湖场所,仿佛羊入狼窝,始终给人以巨大的危险和不安。
这时并不熟悉的阿豪作为她唯一认识的人,带给了她唯一的安全感。
在成熟老练的走私戏的呈现下,导演给我们营造了类似《无双》那样的犯罪片爽感。
隐藏在光鲜都市背后的阴暗仓房,整个产业链条的有序运转,过海关的惊心动魄,包含着百看不厌的商业化趣味。
中学生佩佩凭借自己“单非仔”、“跨境学童”的身份优势,在水客团伙中逐渐混得风生水起。
大家喊她“佩佩姐”,水客头目花姐认她做干女儿。
在家中看母亲打麻将不爽,陪着花姐打麻将反倒有种家庭温馨的错觉。
随着挣来的钱越来越多,两张机票很快挣够了。
但是佩佩并没有停下来。
表面上是“走水”带来的金钱满足,但背后吸引她的,是在水客团伙中找到的情感寄托。
花姐给的母爱,团伙成员给的友情,还有与阿豪逐渐靠近的暧昧,这些是在父母那里没有得到过的“彼此需要”。
只不过,这种“彼此需要”不久就露出了“利用”的獠牙。
花姐需要她的学生身份,为自己卖命挣钱。
哪怕对佩佩有好感的阿豪,这个想挣脱底层身份的香港仔,也计算着她来给自己带货。
那场被交口称赞的“绑手机戏”,是影片的剧情和情感的高潮转折点。
男女主的情感关系,从之前“漫不经心的你开始担心根本不算熟的她”这类纯情挑逗,发展到红色密闭空间里胶带缠绕、汗水交融、喉间微喘的高级情欲。
两性暧昧走向了命运与共。
▲阿豪,我可以!
佩佩的走水事业,从之前在花姐那里奠定的稳定地位,到这场为了隐约的爱意甘愿赴险,帮助阿豪另立门户、背叛花姐。
带货少女上位史转向“雌雄大盗”末日情。
佩佩的人物命运,在此刻被推向了悬崖。
人物的成长,也从此刻发生。
在危险产生的荷尔蒙面前,佩佩享受着前所未有的自我选择的自由,以及为爱牺牲的情感满足。
青春的成长教育,本是家庭、学校、社会的三位一体。
但佩佩的独特身份和成长经历,使得家庭和学校始终处于认同缺失、教育缺位的状态。
这时,转投复杂社会的少女,被其中一些幻象吸引,飞蛾扑火般找寻自己的自由和认同。
最终,“雌雄大盗”一秒被打回“苦命鸳鸯”,结局已在预料之中。
就像青春期为了挣脱束缚、奔向无序的某一刻释放,终归还是要回到日常生活的秩序中来。
某种程度上,港深两个毗邻而又迥异的摩天都市,就像是佩佩割裂的身份和内心世界的具象化。
镜头在深圳这一边,总是家中平稳沉闷的内景;
转向香港这头,手持摄影跟随着佩佩穿梭在中环的车水马龙,或者奔袭于夜色楼宇之中。
如果说深圳是平淡的生活写实片,香港则涌动着青春片的明媚,和犯罪片的危险与欲望。
我们对港片的经典想象和情意结,成为导演构筑青春期浪漫化一面的某种心理基础。
犯罪少女爱上闺蜜男友这种突破法律与道德的情节,也只有与港产类型片的气质结合起来时,才会远离三观伦理的纠缠,杂糅出内地青春片所缺乏的洋气、灵动和带感。
当然本片并非完美无缺。
比如严肃影迷会在意作为故事背景的港深关系刻画得不够深刻;
终极时刻的“天降神兵”导致影片最终仍逃脱不了与家庭、体制的和解。
在这其中,肯定是有遗憾和力有不逮的地方。
但是用宏大社会议题和出色视听语言来辅助捕捉少年成长的内心风景,这种轻巧的选择本身也足够抓人。
而且藏在这明媚之下的,有着真正的忧伤。
佩佩渴望的雪、阿JO想去的爱尔兰,它们所象征的远方渴望并没有实现;
阿豪在飞蛾山喊出的“I am the king of Hongkong”所代表的阶层晋升,更是没有回声的无力呐喊。
相比惯常青春片中千篇一律的空虚缺爱,这些才是更加本质的人生叩问。
该原创文章首发于微信公众号: 第十放映室(ID:dsfysweixin)
微信搜索关注:第十放映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