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之美,很重要的就是意在言外,所以很多诗词往往需要了解作者生平、创作背景,方能品味一二。这种时候,可不能用“鸡蛋好吃,何必见下蛋母鸡”来搪塞。
可惜的是,一些流传很广的诗词,其实是赝品。
网上那些关于李白和日本的所谓“藏头诗”就不提了,单盘点一些有一定水平的。
菩萨蛮
这是一段词史公案,传说菩萨蛮这个词牌源自李白: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
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
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
并将其与同样存在争议的《清平乐》、《忆秦娥》并列,由此尊李白为“词祖”。我们不否认李白的伟大,但多少还是要讲点节操的。
这阙菩萨蛮最早出现在宋人的集子里,按道理来讲,如果确实是李白根据教坊乐填的词,肯定是正式场合演奏的,与他醉酒之后随手乱扔的诗不同,传唱度应该很高,不至于散佚,甚至有唐一代都没有任何记载。
最关键的是,菩萨蛮虽然确实是唐教坊乐,但根据唐代苏鄂的《杜阳杂编》记载,其源于唐宣宗大中年间,南方某蛮国遣使进贡,可能还保留了一些母系社会的影子,使团女子作菩萨状,号称菩萨蛮队,当时教坊就因此制成《菩萨蛮曲》。
这个时间距离李白去世已经至少50多年了,他怎么可能填菩萨蛮曲词呢(有人说开元年间崔令钦的《教坊记》也有此曲,经考证,应属误传)。
虽然不清楚具体作者,但根据词格的工整和曲风,此阙菩萨蛮应是北宋时期作品,之所以伪托李白,可能是以讹传讹,而且其中确实有李白诗作的影子。
平林伤心碧色,对应“青青一树伤心色”;
有人楼上愁,对应“客愁不可度,行上东大楼”;
宿鸟归飞急,对应“众鸟高飞尽”;
长亭短亭,对应“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
一树梨花压海棠
网上有一首流传很广的七绝:
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
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传说是苏轼所作,用以调侃张先老来纳妾的风流韵事,甚至百度百科都是这个说法。由于“一树梨花压海棠”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韵味,该诗流传甚广。
可惜的是,虽然苏轼和张先确实在杭州期间交情甚笃,但这首诗既未见于二人的集子,在宋人笔记中也从没出现过。
目前能找到的最早出处,是清代刘廷玑的《在园杂志》,原文只说“因忆老人纳妾一绝:二八佳人七九郎,萧萧白发伴红妆。扶鸠笑入鸳帏里,一树梨花压海棠”,完全没提苏轼和张先。
之所以疯传为苏轼所作,是因为张先确实老来纳妾,苏轼也确实写诗调侃过,诗名《张子野年八十五,尚闻买妾,述古令作诗》:
锦里先生自笑狂,莫欺九尺鬓眉苍。
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
柱下相君犹有齿,江南刺史已无肠。
平生谬作安昌客,略遣彭宣到后堂。
看到了吗?这才是苏轼的水平,这才是张先的品味。至于“一树梨花压海棠”之语,已近于下流,还是不要抹黑东坡了吧。
不负如来不负卿
估计光看到这七个字,就有人要拿出哈达献给六世达赖仓央嘉措了。原诗是这样的: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误倾城。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这一首活佛的情诗,完美契合了佛系文艺青年的气场和口味,成为流传最广的仓央嘉措诗。
确实,与“你见或不见”、“那一世”之类与仓央嘉措完全八竿子打不着的诗相比,这一首好歹还是和他有关系的,但最多只能算是来料再加工。根本原因是:仓央嘉措根本不会汉语!
他的诗歌全部是由藏语翻译而来,译者是建国前四川大学中文系主任曾缄先生,曾先生古典文化造诣极为深厚,任职蒙藏委员会任职期间,搜集、整理、翻译了仓央嘉措的诗歌,他的原话是:
(仓央嘉措诗歌)余深病其不文,辄广为七言,施以润色。
其实在曾先生之前,仓央嘉措的这首诗,有一个直译的版本:
若要随彼女的心意,
今生与佛法的缘分断绝了。
若要往空寂的山岭间去云游,
就把彼女的心愿违背了。
曾先生深得翻译“信达雅”三味,你要说“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误倾城”是仓央嘉措写的,我勉强就信了。
关键是点睛之笔“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完全是曾先生原创嘛。
我自横刀向天笑
这个误会流传更广,毕竟最早读到这首诗是在历史课本上,刚好今年也是戊戌年,两甲子以前,“戊戌六君子”代表人物谭嗣同的绝命诗:
望门投止怜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可惜的是,这首诗的出处更为清晰明白,谭嗣同确实写过《狱中题壁》,但原诗是:
望门投趾怜张俭,直谏陈书愧杜根。
手掷欧刀仰天笑,留将公罪后人论。
意思虽大体不差,但掷刀于地和横刀在手,气概完全不同。更重要的是,现在普遍下意识反应,觉得谭嗣同是因为变法被杀,不完全是事实。
谭嗣同以及变法派被清洗,是因为他们在变法末期策划刺杀荣禄、囚禁慈禧,未遂被杀。因此谭嗣同的“留将公罪后人论”语气有点弱。
总的来看,谭嗣同的原诗不符合变法派的宣传需要,因此文案高手康有为和梁启超进行了改编,最讽刺的是,还专门加了一句“去留肝胆两昆仑”为逃走的变法人物开脱。
“我自横刀向天笑”原作者是苗沛霖(讽刺的是,此人在太平天国和清廷之间的反复和背叛,令人瞠目)。
而“去留肝胆两昆仑”应该是梁启超的手笔,当时也有这个风气,既要宣传改革,又要惜身,经常伪托他人写诗,梁启超就以翼王石达开的名义写了好多诗。对错暂且不论,应该说这次改编是成功的。
一肩担尽古今愁
网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传一首据说是袁枚的绝命诗:
与生具来人中首,唯吾与天同齐寿。
双脚踢翻尘世浪,一肩担尽古今愁。
很燃对不对?很爆对不对?很像某直播平台的喊麦,对不对?
估计还真是某中二青年在喊麦。拜托,前两句压仄韵,最后又落到平韵,袁枚就这个水平?
后来仔细查了查,还真有这首诗,同样流传说是袁枚的绝命词:
赋性生来本野流,手提竹杖过通州。
饭篮向晓迎残月,歌板临风唱晚秋。
两脚踢翻尘世路,一肩担尽古今愁。
如今不受嗟来食,村犬何须吠不休。
这一首看着就顺眼多了,“一肩担尽古今愁”也不突兀。可惜的是,这一首也不可能是袁枚的作品。
袁枚二十三岁中进士,二十六岁外调江苏任县令,三十三岁辞官归隐南京小仓山随园,直到八十二岁去世。
请问,他的绝命诗怎么可能出现“手提竹杖过通州”的话?
好,有人说不能是南通州吗?
那我们再看,“饭篮”、“歌板”、“嗟来食”、“村犬”……这是美食家随园主人的生活?越看越像乞丐啊……
再说了,整体诗风与袁枚“性灵派”的风格完全不搭嘛。
经过检索,这首“赋性生来本野流”最早出现在河北一些地方的县志里面,甚至有些还和郑板桥扯上了关系,但基本上是说,一位不知名的乞丐,冻饿而死,怀中留下的绝笔被人发现,流传下来,因而得名“通州诗丐”,全部都没提和袁枚有什么关系。这个背景,这个际遇,这个身份,就合理多了。
那么,袁枚真正的绝命诗是什么样的呢?
在《小仓山房诗文集》三十七卷中有两首诗,应该算是袁枚的绝笔。其一为《病剧作绝命词留别诸故人》云:
病剧,知大限已至,
作绝命词,留别随园。
每逢秋到病经旬,今岁悲秋倍怆神。
天教袁丝亡此日,人知宋玉是前身。
千金良药何须购,一笑凌云便返真。
倘见玉皇先跪奏,他生永不落红尘。
其二为《再作诗留别随园》云:
我本楞严十种仙,朅来游戏小仓巅。
不图酒赋琴歌客,也到钟鸣漏尽天。
转眼楼台将诀别,满山花鸟尚缠绵。
他年丁令还乡日,再过随园定惘然。
“宋玉前身”,“他年永不落红尘”,“楞严十种仙”,这才是袁枚!
其他还有一些半假的名诗,
比如《三五七言·秋风词》
只有前一半是李白写的;
《钗头凤·世情薄》
只有前六个字是唐婉写的;
这些勉强称不上“赝品”,
只能说是“拼接”,就不一一论述了。
你还知道哪些“赝品”诗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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