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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初次遇见苏牧舟得地方是弈棋楼。
彼时他摆了一方擂台,以琉璃棋子为注,引各方棋士与他对弈。
赢的可拿走琉璃棋子,输的则要输他一件物什。
我到弈棋楼之时他已赢了上百局,稳坐擂台,无人撼动,赢来的物什堆成了一座小山。
他那副琉璃棋子是个稀罕物,正好可以用作族长寿辰的贺礼。
是以小山子一同我报信,我便忙不迭地赶了过来。
作为一只活了近两千年的妖,在修炼的冗长岁月里,我时常被拉去陪那些鹤发童颜的老小子下棋。虽下的不甚精妙,但胜在涉猎时间之长。
是以我上擂台之时是信心满满的。
冷清了许久擂台忽然上了人,周遭顿时一片哗然。
这哗然一半是因着我是个女子,另一半则是因我拿出的赌注——烂柯棋盘。
世有观棋烂柯的故事,而在这则故事背后还有一个罕为人知的传闻。据传烂柯人回归之时,带回了那对童叟下棋的棋盘,即为烂柯棋盘。
为在人间行走方便,我开了一间茶楼,名为听雨阁。借着茶楼人来人往的便利,我收集了许多至宝,这烂柯棋盘便是其中之一。
原本我打算着留它给族中另一个长老祝寿,如今倒是先派上了用场。
展示过赌注,我缓缓转过身去,不想正对上了苏牧舟的眼神。
万般嘈杂中,他坐在擂台中央,神情复杂地望着我。有诧异,有不解,甚至还有几分惊喜,直望地我打了一个激灵。
我估摸着他这番复杂情感全是对着我手中的烂柯棋盘,于是尴尬而不失礼貌地一笑,径直在他对面落了座,顺手把棋盘放在了膝上。
不知是自信还是谦让,擂台之上苏牧舟执的一向是白子,黑先白后。
我从棋钵中执起一子,落到了棋盘之上,随后看向他,朝着棋盘略扬了扬下巴,“苏公子,请。”
苏牧舟蓦地反应过来,慌忙从钵中取出一子,放入棋盘。
复又小心翼翼地抬眸问道:“未请教姑娘芳名?”
“陆窈。”我漫不经心地答。
我们灵鹿一族,延用了人间的姓氏制度,合族以“陆”为姓,抽取单字成名。
苏牧舟的棋技比我想象的要高上许多,一度与我是僵持状态,甚至还略占些上风。我不禁有些钦佩他,他年纪不过弱冠,二十年的研习竟能与我千年的涉猎相持不下,委实是个天才,罕见的天才。
且他下的并不专注,时常捏着棋子若有所思地盯着我发愣,需得我咳嗽几声他才反应的过来。
以至于一盘棋下来,不仅费了我不少脑筋,连带着嗓子也费了许多。
最终结果是平局。
我没能如愿得到琉璃棋子,也不用赔出烂柯棋盘。
我将棋子一颗颗收入棋钵之中,由衷赞扬道:“苏公子好棋技,小女子甘拜下风。”
“是姑娘谦让了。”苏牧舟朝我颔了颔首,起身取来一只锦盒,恭敬地递到我面前,“琉璃棋子赠与陆姑娘。”
我略有些不解,在刚才的对局里,他本可以赢我一子半子,却费尽心思打成了平局,如今还要将琉璃棋子赠我。
有言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我当即推拒,“平局无谓输赢,苏公子不必将棋子赠我。”
“我在此摆擂一月有余,唯有姑娘与我下成平局,琉璃棋子理应赠与姑娘。”
苏牧舟一再坚持,将锦盒硬塞到了我手里。
擂台下已窃窃私语成一片,细碎的声音传入我耳中,大抵说的是他瞧上了我,要以琉璃棋子定情。
不得不说,虽则群众的想象力过于丰富,但眼睛却是雪亮的。如今这情况,他就算不是瞧上了我,也是瞧上了我的东西。
瞧上我的可能性不大,瞧上烂柯棋盘的可能性倒是挺大。估摸着他是看我一介女流之辈,直接赢来有欺负之嫌,因此想出用平局来以物换物之法。
我瞅着他一副我不收不让我走的模样,不舍地抚了抚膝上的棋盘,心一狠递了过去,“既是如此,那这烂柯棋盘也应归于公子。”
棋盘远比棋子要稀有得多,若不是笃定自己能赢,我也不会拿它出来。
“在下不能收。”
苏牧舟倒是还想再演一出谦让大戏,我却是没了那个耐心,直接将棋盘往他怀中一塞,抱着锦盒下了擂台。
“陆姑娘。”模模糊糊中他似乎还叫了我一声。
我却是没再理会他,以烂柯棋盘换琉璃棋子,已然是亏得我脑壳疼。再与他多说,势必要连着我的肺腑一起疼。
2
苏牧舟又一次来到了听雨阁。
像以往一样,点了一壶茶,要了一盘棋,坐在了临窗最好的位置。
然后吩咐小厮来给我传话:“陆姑娘今日可愿一叙?”
我手里握着苏相爷今日刚遣人送来的书信,顿时惆怅的紧。
自那次擂台会后,也不知他从哪打听得我的所在,日日来听雨阁寻我,不胜其烦。
小山子一面在我身旁啃着萝卜,一面啧啧感叹:“祖宗,我觉得你那日是想错了,他看上的不是棋盘,而是你。”
小山子大名陆屾(shēn),是族长最小的弟子,此番是随我来人间借机历练的。
而我来人间,是经玉阙真人指点,寻找我两次天劫最后一道天雷不落的缘由。
“那他怎么没将烂柯棋盘还我?”我反驳道。
小山子抱着双臂摇了摇头,“可是他既然已经得到棋盘了,又为何还要日日来寻祖宗你?”
这正是问题的症结所在,我估摸着他是想让我将琉璃棋子还他,才如此大费周折。
原本我打算对他视而不见,毕竟我已经亏了烂柯棋盘,再搭上琉璃棋子便是真的血本无归了。
不曾想今日苏相爷下书警告于我,大意是若是苏牧舟再来浪费时间,便要派人来拆了听雨阁。
人在檐下走,不得不低头,妖如是。
我轻叹一声,惋惜道:“算了,我还是将琉璃棋子还他罢,免得多生是非。”
在小山子似解非解的目光里,我寻出了装琉璃棋子的锦盒,抱着下了楼。
苏牧舟已在茶椅上坐定,铺设好棋盘预备着自己同自己下棋。这般无聊的把戏,他竟也玩的津津有味。
我不舍地抚了抚盒面,轻摇了摇头,大步走至他身旁,将锦盒推到了他面前。
苏牧舟错愕地抬起头,随之眼中一喜,“蹭”地站起,“陆姑娘,你终于肯见我了。”
“琉璃棋子还你,日后不要来了。”我言简意赅。
苏牧舟急急地摆了摆手,“陆姑娘你误会了,我并不是想要回琉璃棋子。”
误会?果然凡人都是口是心非的。
我顿时有些恼,不耐地诘问道:“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皱起了眉,做出一副纠结为难的模样。
明摆着还是想要琉璃棋子,只是不愿直说。
“不愿说就算了,棋子我还你了,慢走不送。”
话音落地我果断地朝着楼上而去。
“陆姑娘。”苏牧舟急急地叫住了我,又追上来几分,压低声音问道,“你相信前世吗?”
这倒是个好问题!
我嗤笑一声,重新回过头,“相信如何?不相信又如何?”
苏牧舟低下头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复又抬起头真挚地望向我,“陆姑娘,从第一次见到你,我便觉得我们前世有缘。所以……”稍稍一顿,又接着道,“所以我想娶你为妻。”
有意思,着实有意思。看来他想要的不只是琉璃棋子,还有那些坊间传闻在我这的宝物。
我轻打了一个响指,喧闹的茶楼顿时安静下来,所有的宾客都静止在了原地。
“苏公子,你真的觉得你眼前看到的我就是真的我吗?”我笑着朝他靠近了几分,“你可知道什么是红粉骷髅?什么是蛇蝎美人?”
“陆姑娘,你……你什么意思?”他慌张地后退了一步。
这样就怕了?
我朝他妩媚一笑,轻眨了两下眼,若有若无地显了显我的原形。
他立时呆在了原地。
说什么要娶我,不过是利益驱使罢了。
我本着好心安抚地拍拍他的肩,“年轻人,以后记得,凡事不要沉于表象。”
我迈上了楼梯,再次打了一个响指,茶楼瞬间恢复了适才的喧闹。
苏牧舟一人在原地愣了许久,终是收拾了东西,出了茶楼。
3
“祖宗,你这样不好吧。”直到吃饭时,小山子仍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万一他回去和苏相爷说,苏相爷还不把我们茶楼给端了。”又朝我凑近了几分,“我可听说苏相爷手下可有个收妖很厉害的方士!”
确实不大好,但这却是要他不来最快最省事的法子。
望着小山子一脸无食欲的样子,我拉住他的手将一根萝卜硬塞到他手里,安抚道:“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大可能会让这个秘密烂在腹中。”又补充道,“即便是说了,以祖宗我两千年的道行,也保得住你。”
“我就说他是看上了你。”小山子郁闷地啃了一口萝卜,继续碎碎念,“祖宗你就该把自己变得普通一些,在凡间你的长相纯粹就是个红颜祸水嘛!”
孩子不会说话怎么办?打一顿就好了。
隔着方桌,我将一根筷子准确无误地掷到他的额头上。
小山子吃痛地“哎呦”了一声,正要同我抗议,却突然地猛吸了两下鼻子,疑道:“祖宗,怎么这么大烟味?”
我顿时预感不祥,迅速放下筷子朝门边走去。
门打开的瞬间,一阵浓烟扑面而来,我迅速后退两步,躲开了倾倒进来的燃烧的干柴。
隔着重重火焰,我瞧见一锦衣华服的中年男子站在听雨阁之外,他冷哼一声,疾言厉色道:“妖女,你用了什么方法要我儿如此痴迷于你?竟还想娶你为妻?”
我皱了皱眉,顿时有些后悔自己白日里的行径。也不知苏牧舟回去说了什么,竟能让这堂堂苏相爷亲自来火烧听雨阁。
小山子伏在我身后猛地咳嗽了两声,“祖宗,我的法力好像没了,现在怎么办?”
“法力没了?”
我尝试着念诀施展瞬移之术,却是无果。于是迅速地探查了一番四周,只见得时隐时现的银色阵纹浮现于地面之上,纹理中流动着一条条小龙。
小山子瞪大了双眼,惊道:“祖宗,是锁灵阵”
我蓦地看向火海之外,苏相爷并不可怕,权势再大也不过是个凡人。
可怕的是他身旁那个身披黑袍之人,他的修为之高,竟是我生平难见。即使是族长来了,也要怵他几分。
“祖宗,你快想想办法。”小山子轻摇了我两下,声音中已透着虚弱。
我倏地回过神来,小山子的修为不过五百年,根本承不了这样的阵法。
若是再不救他,怕会是个魂飞魄散的结局。
虑及此,我轻念起咒语,不多时,一盏无色的莲花自我的额心缓缓而出。
度厄莲花,是我来人间之时,玉阙真人赠我保命之用。
小山子苍白着嘴唇摇了摇头,“祖宗,度厄莲花是你保命的,给了我你怎么办?”
“我说过会保住你就一定会保住你。”
我一手接住莲花,一手在他眉心轻点了两下,他瞬间化为一缕轻烟飘入了度厄莲花之中。
“祖宗,你放我出去。”莲花中传来小山子的一阵叠声。
我温声安抚他:“小山子,我有近两千年的道行,没那么容易被他们抓住的。”
而后将莲花往上一抛,念出了最后几句咒语。莲花花形渐淡,渐渐消失在了空中。
事实上,在锁灵阵里,我与小山子没有多大的不同,只是我挨的时间比较长罢了。
关上了门,我从容淡定地坐回了桌旁,重新拿起了筷子。
活了如此多年,我一向看得很开,既然注定了逃脱不了,不如先好好吃完眼前的美食。
不曾想,吃到一半,地底突然传来一阵窸窣声,紧接着桌旁的地板“嘭”一声翻开,露出一两尺多宽的洞口。
洞口先是钻出一浑身污泥拿铁锹的壮,紧接着钻出了锦衣华服却灰头土脸的苏牧舟。
他先是向那汉子连声道了谢,又送上了两大锭金元宝。
汉子轻“嗯”了一声,转头又钻回了洞里。
于是他又急匆匆地窜到我身旁,连声关切:“陆姑娘,你没事吧?有没有伤到哪?”顿了顿又内疚道,“对不起,我没能拦住我父亲,只好找了京城最有名的摸金校尉来救你。”
我瞧着他灰头土脸的样子,心里顿时有些感动,感动之余又想起此事本就因他而起,没必要感动。
遂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给他倒了杯茶水,“辛苦了,喝口水吧。”
屋里的烟已浓得厉害,他呛得咳嗽了两声,拿起水杯一饮而尽,而后过来拉着我的手急急往洞口走,“陆姑娘,火快烧进来了,我们快走。”
4
我们跑到一半便被发现了,锁灵阵吸噬了我太多元气,以至于我的身体愈来愈虚弱。
苏牧舟本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富家公子,带着我更是跑不快。
远处火把的光芒愈来愈近,人声也愈来愈大。
我再一次地停下来猛咳了几声,捂嘴的绢帕上顿时现出几块血点。
苏牧舟方寸大乱,颤声问道:“陆姑娘,你要不要紧?不如我去给你找个大夫?”
“你忘了我的身份了?”我虚弱地摇了摇头,沉声安慰他,“我是妖,没那么容易死。”
他焦躁地原地打着转,怅然若失着喃喃自语:“是啊,人间的大夫又怎么治得好你。”复又想到什么,眼中溢出惊喜,“陆姑娘,我听说妖吸食人的精魄可以恢复身体,不如你吸我的。”
“你说什么?”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激动地凑过来又重复了一遍,“你吸食我的精魄,这样你就恢复了。”
他眼中的真挚告诉我他是认真的,我愣愣地看了他片刻,试探着问他:“你知道被吸了精魄是怎样的后果吗?”
“最多不过是死,但是人死了可以投胎转世,妖死了就魂飞魄散了。”他点头,暗自遐想,“而且你承了我的恩情,若有来世,你定会来找我,如此……”
又是一个被狐妖报恩戕害了的人。
“我不吸人精魄。”我打断了他,“找一处僻静的地方给我疗伤即可。”
苏牧舟张了张嘴,大抵是想将刚才未说完的话说完,但到底是咽了回去,只说道:“好。”
他解下了背在身上的包裹,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裹里放着一只锦盒,一块棋盘,一幅画卷,以及几锭银子。
苏牧舟惋惜地叹了一声,取出锦盒,兀自打开。又从盒中抓出一把琉璃棋子,细细地撒到了路上,撒到一半又回过头同我解释:“棋子光滑,或许可以拖住他们一时。”
我点头表示会意,在路旁寻了块青石坐了上去。
坊间一向传闻,听雨阁金满银满,至宝成山。我原以为他说要娶我是因为他想要我收集的那些宝物。但如今来看,他倒像是认真的。
我沉思许久,也没能悟出他对我情起何处。若只是流于皮相,势必是到不了愿意牺牲精魄的地步。
5
小山子找来时我们已在一处破败的城隍庙藏了两天。
他一阵小跑至我身边,扑通跪下,眼圈发红,凄声就喊:“祖宗。”
“我还没死。”我白了他一眼。
小山子猛吸了两下鼻子,“早知道我就不跟来拖累您了。”
“你已经拖累了。”我没好气地提醒他,转而又教育道,“一只小公鹿,成天哭哭哭,像什么样子。”
话音落地,只听得“吱呀”一声,苏牧舟抱着一捆青草推开了门。
对上我的眼睛,他略显尴尬地开口:“我也不知道你吃什么,就……就……”
墙角还堆了几捆枯黄的青草,大抵是我运功的这两天,他出去寻来的。
“我祖宗才不吃这种东西。”小山子已换了一副模样,“她爱吃萝卜。”
苏牧舟错愕地看向我。
我轻咳了一声,讪笑着介绍:“他是我……”
“她是我曾曾曾曾曾祖奶奶,简称祖宗。”小山子自豪地打断了我,走上前搭上了苏牧舟的肩膀,“是吧,祖宗?”
我努力保持着微笑,缓缓地点了点头,同时暗暗地在心底为小山子制定了一份全面的教育计划,比如大人说话时小孩不要插嘴。
不想那厢小山子又另起了炉灶,“哥们,你是个狼人啊,竟然不怕我祖宗。你知道我祖宗是什么吗?你见过千年老妖婆没有?”
孩子乱说话怎么办?多打几顿就好了。
“陆屾!”我咬着牙挤出笑,变出一根萝卜递过去,“饿了吧,来,吃萝卜。”
小山子悻悻地挪了过来,从我手里接过萝卜,蹲到墙角啃了起来。
亏得他还知道我叫他大名时是真的要生气了。
苏牧舟尴尬地朝我一笑,将青草扔在一旁,坐到了我身边。
略有迟疑,他开口道:“其实我很早就知道你是妖,我父亲身边的那个方士说的。”又一阵停顿,“那天……我只是有些一时接受不来。”
“所以你还是怕我的?”我问道。
苏牧舟思索了好一会儿,终是点了点头,“有一点怕,但是后来对你的喜欢胜过了怕。”
我果然是只母胎solo的妖,一听到这样的话就起一身鸡皮疙瘩。
幸好啃完萝卜的小山子又凑了上来,“你不会是和你老爹直说了你想娶我祖宗吧?”
苏牧舟点头。
小山子恍然,“难怪你老爹下重本设锁灵阵来灭我祖宗。”想了想又问道,“那你老爹身边那个方士是什么来头?”
“我也不知,数月前他主动上了门,说是要为相府驱灾辟邪。”
他们杂七杂八聊天之时,我被墙角的那幅花卷吸引了去。
正是苏牧舟包裹里的那一幅,他包里除了银子统共带了三样东西,一是琉璃棋子,二是烂柯棋盘,三便是那副画。
一幅能同琉璃棋子、烂柯棋盘相提并论的话,势必有大文章。直觉告诉我,那画里,或许有我要的答案。
于是我慢慢朝墙角挪了过去,到时又瞄了苏牧舟一眼,确定他无暇顾及,才小心翼翼地摊开了花卷。
是一幅人物画像。
我猛地一阵心惊,这画中女子与我有着一样的容貌,画却像是许多年前画的,远比我在弈棋楼遇见苏牧舟要早的多。
这是为何?
我又细细地将画看了一遍,这次在画卷的右下角发现了三个字。
“梦中人”。
和相府公子只见一面就被求婚,看见他珍藏多年画像我知缘由。
6
是夜,缕缕月光透过残缺的屋顶照进了城隍庙,一派柔和。
小山子的睡相很是难看,时不时还传来几句听不大清的呓语。
苏牧舟则抱着包裹睡在了墙角,眉头紧蹙,纠结成一团。
我踮着脚走至他身边,悄声蹲下,食指轻点上他的额心。
我入了他的梦。
梦中是一片紫色,场景是在一处山洞里。洞里有两人,又或者说,一妖一鬼。
那妖长着同我一样的面容,此刻受了重伤,连连咳血。
那鬼只是一团雾气,看不清容貌,声音倒是与苏牧舟有些相似。
只听鬼急急道:“你不要再去幽冥司了,每次去都是伤痕累累,我不想要活过来,真的。”
“不行,我一定要让你活过来。”妖倔强地坐了起来,愧疚道,“如果不是我,你也不会死。”
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脑中哗然一片。苏牧舟,竟是当年那个采药人!
我模模糊糊地想起了那段过往,好像是数百年前?又或是一千年前?
只记得那时的我尚不是很懂事,连坐在云上看风景,都不知道要隐个身。
那个采药人,正爬在悬崖峭壁上采药,蓦地抬头望见我,惊吓之下摔入了谷底,摔得粉身碎骨。
为了救他,我去天山偷过灵芝,去幽冥司改过生死簿,甚至还试图用莲花为他再造个身体,但都以失败告终。
还累的自己几度重伤。
我就是将他养在那方阴气十足的山洞里,寻到方法就回来给他试,受了重伤,就回来养好了再出去。
如此断断续续地持续了好几年。
最终此事被族长知晓,逼着我把他送去了幽冥司投了胎。
为表歉意,我以三碗灵鹿之血同判官换了他十世不入轮回井,不受轮回苦。
我瞬间明白了玉阙真人要我来人间的用意,也明白为何我天劫的最后一道雷迟迟不落。
原来是我还欠他一条人命未还。
7
苏牧舟的梦是惊醒的,以至于我的神识瞬间被拉了回来。
“陆姑娘,他们把陆屾抓走了。”他急切的声音在我耳旁响起。
我倏地回过神来,正听到苏相爷的声音自外传来,“妖女,若想要这只小鹿妖活命,就交出吾儿。”
“苏公子,要不你先随苏相爷回去?”我试着同他商量。
苏牧舟将他手中的包裹塞进我怀里,“陆姑娘,你赶快跑,陆屾我会帮你救的。”又怔怔地望了我半晌,抱住了我,“陆姑娘,我不会再害你了,我以后都不会再缠着你。但是请你记得,我喜欢你,不管是梦里的你还是现实里的你。”
他的声音略有些哽咽,听的我心口直发麻。
城隍庙破旧的老木“吱呀”一声开了,又“吱呀”一声关上。
我打开了他给我的包裹,是那幅画卷与烂柯棋盘,还有两颗琉璃棋子,一黑一白。
不知为何,我心里顿时怅然若失至极。
“陆窈,你是不想让这小子活了吗?”门外的声音再次响起,却不再是苏相爷,声音淳厚,应是那个方士。
看来苏相爷并不想放过我,仅凭着苏牧舟,根本救不了小山子。
事到如今,唯有我出去。
城隍庙外天朗日清,和风送闲,是个不错的天气。
一见我小山子就急急大喊:“祖宗,不要管我,快跑。”
下一瞬他便被那个方士一手刀劈在脖子上,晕了过去。
我忙道:“你不要伤害他,有什么冲我来。”
方士莫测一笑,“陆窈,只要你走到我面前,我就放了这只小鹿。”
我与他不过十余丈的距离,走至他面前,好像并非什么难事。只是在这十余丈的距离里,有多少阵法等着我,未可知。
可是小山子在他手里,他是我的小辈,又一向依赖我,我又怎能不救他?
我坦然道:“好,我这就过去。”
“陆姑娘,别过来,有……”苏牧舟的话尚未喊完,便被人捂着嘴拖到了一旁。
我紧紧地攥着拳头,一步一步朝着方士的方向走去,明明是极为平坦的地面,我却走出了崎岖之感。
终于,在我走到中间之时,金光大盛。
起阵的光芒刺地我连摔数个跟头,重重地落到了地上。
“陆姑娘。”
我吃力地循着声音望去,只见苏牧舟挣脱了人群连滚带爬地朝我奔来。
他入阵的一瞬间,金光形成了一道壁障,将苏相爷与一众随从挡在了法阵之外。
上方乌云逐渐密集,渐有雨丝飘下,渐而转密,直至滂沱。
云雨之中隐隐传来雷声,愈来愈响。
我硬撑着坐起,难以置信地环顾着四周,目力所及之处,正见那方士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浑然大局在握。
我低估了他,他竟然能设下天雷阵。
“陆姑娘,你要不要紧?”苏牧舟已扑到了我身边,“怎么如此多伤口?这个阵有什么办法破吗?”
我愣愣地看着他,这个阵进了就出不去,他冒冒失失地进来,很可能就是陪我送了死。
他拼命地摇了摇我,切切道:“陆姑娘,不如你把我的精魄吸食掉,这样你就能恢复法力逃出去了。”
“没用的,这个阵逃不出去。”我抬头望了望天,乌云已是压顶之势,天雷随时会劈下,“苏公子,你何必要来陪我送死呢?”
他浑然不顾我的话,仍旧自顾自地说道:“那你告诉我这个阵法是怎样的?我都为你挡。”
挡?他不过肉体凡胎,什么也挡不了,一不小心就是魂飞魄散。
但是这千余年的岁月里,他是第一个愿为我豁出命的人。
大雨已将他淋了个透,发梢衣角都在不停地滴着水。他焦急地望着我,似在企盼我的答案。
我眼角略略发着酸,有什么混着雨水流了下来,滑过嘴角,微咸。
我好像可能也许真的流泪了。
灵鹿一族,无情则无泪,我对他好像……动情了。
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我努力扯出一个微笑,由衷道:“苏牧舟,谢谢你。”
未待他有什么反应,我迅速将他定住,在他身周环上了一层法力。
而后轻轻一掌将他送到了法阵的边缘,他动弹不得,眼中却是抗拒万分。
我顿时松了一口气,天雷阵是冲我而来,如此这般,应是不会伤及他。
天空炸雷响起,我蓦地抬起头,眼见着金色的雷电劈开了乌云,直冲而下。
却是直接劈向了苏牧舟。
我顿时慌了神,凌乱中对上了不远处方士的眼睛,他冲我讳莫如深地一笑,声音传入我耳中,“陆窈,你错了,这阵本就不是为你而设。”
可这世上哪有为凡人设天雷阵的道理?
来不及再多想,我掐诀瞬移到了苏牧舟的面前,在天雷劈下之时迎了上去。
我这道残躯,终究还是扛得住几道天雷的。
焦麻感顿时遍布了全身,随之而来的是撕心裂肺的痛觉,直痛到我彻底失去意识……
8
再有意识时,眼前是一片紫色。
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我是在梦里,不是苏牧舟的梦,而是我自己的梦,我千余年来的第一个梦。
梦中我站在奈何桥上,迎面即是八百里彼岸花海。
缚着绳索的魂魄跪在判官面前,凄声祈求:“大人,我不要脱离轮回之苦,我只想要记得她。”
“这不可能,你必须喝孟婆汤。”判官不容商量,“喝过了孟婆汤,你就不可能记得今世之事。”
魂魄失落地垂下了头,复又抬起,继续祈求:“即使在梦里记得也好。”
原来是这样,他放弃了我为他换来的脱离十世轮回之苦,换来了生生世世在梦里重复他遇见我的场景。
忽而狂风大起,直吹得眯了眯眼睛。
再看清眼前时,已到了天宫。
玉阙真人坐于莲台之上,含笑望我,声音空灵,“他这一世原本应死在雷下,你为他挡了那一道雷,正好应了你天劫的最后一道,也还了你欠他的那一条命。”
我忙下跪,“多谢真人遣分身渡小妖化劫。”
这世上或许有方士摆得出诛妖的天雷阵,但能摆出诛人之阵的,六界之内唯有玉阙真人。
果然真人拈花一笑,冲我缓缓点头,她的身形渐淡,直淡到消失不见……
9
岩绝寺里。
苏牧舟跪在佛前,双手合十,虔诚地望着佛像。
苏相爷手足无措地在他身侧打着转,“儿啊,你要娶那个什么陆姑娘,为父依你,你不要出家了好不好?”
苏牧舟的神色淡淡,“她伤的那么重,或许早就不在了。”
“她是妖,怎么会那么容易死?”苏相爷拍着胸脯打包票,“再说那个小妖不是把她带回去疗伤了吗?”
苏牧舟却没再理会他,只闭着眼默默念起佛经。
我不禁一笑,轻打了一个响指,将除他以外的事物都定在了原地。
而后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在他面前缓缓蹲下,托着腮望了他许久。
他念得极为认真,像是想要摒弃一切的烦扰。
顿了一顿,我轻点了点他的鼻尖,柔声问道:
“你要不要睁开眼看我一下,再考虑要不要出家?”(原标题:《灵妖传:梦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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