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屋里是家乡九组的称呼,位于塆里的北头。我家里在八十年代分田到户之前一直住在细屋里,现在算十一组南门的人。
在细屋里最前面的地方,有一排老屋, 这排老屋上了年纪,底下两三排是青砖,上头全是光溜滑亮的土砖,砖中灰色的稻草清晰可见,人难以企及的地方结有蛛网,顶上那或青灰或黝黑的瓦片,满含着苍桑,藏着许多的故事。老屋有六七间,中间一间是我们这“大行”公用的厅屋,两边是行里长辈们的住房。从右手数起,连续三间是我满爷爷忠成先生家的屋。其实忠成先生应该是三爷爷,而满爷爷忠定先生在解放时去了台湾。这些我当时都不知道罢了,而且三爷爷三间屋子应该有一间是分给忠定先生的,于是成家后的父亲跟他三叔说好话,要求将忠定先生那间屋从中隔断,好让自己有个家,忠成先生答应了。
其实这排老屋进深并不长,不过七入米而已,用母亲的话说,只有七根楼枕长。但屋后还有两三米的空地,父亲便用土砖从中拦了三根楼枕,再顺着屋檐下去安了两根楼枕,一共有五根楼枕长了,充其量不过五六米,算起来不过十三四个平方。开了个五六十公分见方的简易小窗子,却没有窗叶,其实取不了多少光,天若昏暗,还得拉电灯。记得小时候我做作业都在屋外那块石头上,一笔一画甚是认真,对着连环画抄写。我在细屋里的这个家,虽然小,但父母很满足了,毕竟这是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父母结婚六七年来,都是借住别人的房子,已经换了三四个地方。父亲又挨着房子搭了间偏檐,刚够打个柴火灶,再放一口缸龙(水缸)。
一年后的一九七三年,母亲在这间低矮却温暖的屋子里生下了我,七六年又生下了弟弟国栋。等到八十年代初分田到户时家里便搬到了十一组的野鸡背,在细屋里我们住了八九年。由于当时才几岁,在那矮小的家里,我很难回忆起更多的细节,但有两件事仍记忆犹新。
第一件是在一个晚上,好象很晚了,父亲不知打哪儿来,好象有段时间没回家了,给我和弟弟带了非常甜的水果,那之前从没见过,实质就是普通的凉薯,特别爽口特别甜,那味道是以后再没有的,无论如何也吃不出那种味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哪晚的凉薯为啥特别甜,甜到心底。第二件却是恐怖的骇怕的。那是一个阳光的午后,我与父亲及新生先生三个人在家里,父亲与新生先生不知在搞些什么名堂,反正电线开关等东西摆满了房间,我亲眼看见父亲触电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我吓得直哭却不敢动弹,整个人都呆了。幸得新生先生当即切断电源,然后伏在父亲身上做人工呼吸,等我哭喊着跑到禾头上把母亲找来,父亲已被新生先生给抢救过来了。新生先生是我们家的恩人,大恩不言谢,我一直对新生先生心存感念。
整个细屋里我们大行占了大半,我家前后左右都住着行里的人,既是一家人,自然亲切倍觉温暖,那种浓情在今天是很难感受到的,谁家有好吃的都会意思地送一点,主要是给各家的小孩尝尝。大家也都住着土砖屋,也是成排的,一户却往往只有一两间屋,每户多的七八人,少的也有四五人,大家挤在一起,其乐融融。
家后有两条小路,一横一直,直的是坡路,横的平坦,都是方便住在后面的人家出进。两条路在我家的门口汇合,再沿着三爷爷的屋墙通到细屋里的禾头。禾头下是长条形池塘,大家都在里面洗衣服。这口池塘今天不存在了,早被填掉做禾坪了。
屋后横路上面有排土砖屋,也有间私厅屋,左右分别住着有信先生与传文先生两家。地势高不少,要上十来级码头,码头两边是倒垃圾沤肥的“框”,这种框农村是常见的,几乎家家都有。有信先生比父亲大十来岁,与父亲是行里的兄弟,我叫伯伯。身材矮小的有信先生是国家粮,在粮库工作,是个手艺不错的厨子。有信先生家里人也多,育有一子四女,当时他老父亲还在。虽然经济也不见得有多宽裕,但在我心中却是“有钱”人家,幼小的我看到有信先生的儿女们早上刷牙,口里都满是白泡沬,不知是什么东西,反正觉得是稀罕物,有钱人家才能用上。后来才知道是牙膏,平常的日用品那时我居然觉得是宝贝,也真让人笑话了,因为家里从没用过。有信先生的几个儿女,我对三三姐(排行老三)最有感情,九几年去深圳打工,好几次都进不了工厂,最后是在做清洁工的三三姐帮助下,才得以进了高声电子厂,那是第我第一次进工厂打工。三三姐嫁了个不错的老公,算是个不大不小的老板。有信先生有个弟弟叫有华,生活在郴州。有华先生比有信先生高大些,但尖削的脸型酷似。有华先生是我奶奶的干儿子,每次回来都要同父亲聊很长时间,我印象最深的是有华先生揣在裤袋中的那块锃亮发光的怀表,精致的铁链系着,拿出看时间的样子很潇洒也很神气。后来这块怀表好象送给了父亲。有华先生居然有个儿子与我不但同岁,还同名,按字辈都叫“蒋传峰”。上几年有华先生去世了,他的家人我见得很少,现在基本没什么印象了。有信先生身体还不错,已经八十五六了,现在两二老跟儿子青生先生一块生活在城里。
传文先生相貌俊秀,性情活泛,原来塆里滚大灯时常扮美女,神情动作甚至声音都犹如女人,惹得村里人大笑不止。传文先生的大儿子小红先生与我是发小,从小玩得特好,一块上学一块初中毕业,但现在他进城了,联系便少了,但那份情谊一直都在。不曾想曾经瘦小的小红先生现在成为了塆里数得着的老板,也应该是我们这大行里最有钱的一个人了。他的经商天赋多半来自他母亲,乖巧仁义得很,我记得搞集体时,小红先生的母亲就做小买小卖的生意了,她卖过桃子,不是对门坳的桃子,说是大坳上的桃子,是那种白里透红的白沙桃。现在传文先生一大家子都搬到城里去了,混得挺好的。
与家里一排最北端住着的是有亿先生一家,这是位辛苦了一生的不知歇息的老人。有亿先生那时是队长,认真负责。他家里有两间住房,进门那还搭有一间偏檐,也有五六口人。有亿先生家最外边有个百十平方的园子,里面种有茄子、豆角、辣椒等,尤其是满棚的丝瓜与黄角,青翠娇嫩,我觉得是最美丽的地方。我最喜欢跟有亿先生的小儿子章生先生玩,经常在他家园中捉迷藏钓麻拐。现在这块地与住房不知怎么都被行里的叔叔冬生先生建了新房,搞不太清其中的缘由。
从亿生先生家上去有个长坪,坪边有几棵参天的梧桐树,把整个禾头都盖了,上面有鸟窝,一大早就叫个不停,很热闹。坪后有排七间房子的土砖瓦屋,共住了四户人家。曾做过教师的高大的传立先生住在最北边的两间房里,家里有八口人。传立先生的堂客周兰桂与母亲最合得来,亲如姐妹,平日总在一起,都是泼辣胆大的性格。兰桂长有着平常女人少有的喉结,很突出,也造就了其更豪放果敢的性情。两家关系不是一般的好,经常在一起做饭吃饭,哪家有好吃的都不了对方一份。兰桂没过六十岁就因脑溢血过世了,我清晰地记得睡在床上的她,在临死前眼角滚落的那几滴泪水,愁重并浑浊,悲怆之至。母亲叹惜悲痛了好长时间,念念不忘。九几年在深圳西乡进厂时曾得到传立先生几位女儿的照顾,尤其二秀姐让我感动,我当时住在她宿舍里。二秀姐每天上班后还得三餐煮饭给我吃,而且整整一个月!这份情义真是没齿难忘,就是亲姐姐也未必能这样尽心,并从不抱怨!
沿那条直路上去七八十米,有个很大的公共厕所,男女各有二十来个蹲位,细屋里男女老少都来这儿方便。厕所在八十年代中期被废了,传一先生在那建了房子。说起那厕所,一件往事便涌上心头。记忆中那时候的天气比现在要冷好多,哪象今天一年都难得下次雪。那年头每个冬季都大雪纷飞,银装素裹,树枝上,电线上,住房的瓦檐、猪牛栏盖的稻草屋檐到处都挂着长长的银条,长短不一,晶莹剔透,锋利异常。虽然寒风凛冽,老是冷飕飕的感觉,但我们小孩子并不怕冷,不喜欢呆在家里,整天在外边疯,滑雪打仗,摘冰条吃着玩,用棍子挑冰溜子,异常快乐,即使冻得面青耳肿,却也不愿回家。六七岁的我老是跟着大我两岁的章生先生在外面玩,别看章生先生现在长得矮,那时确比我高很多。应该是过年时的一个中午,我两个边追打着边准备到大厕所解手,在进厕所的门面前有个坡坎子,我乘章生先生不注意,把他推得跌了个四脚朝天,地上的碎了的冰水还弄湿了衣服。这下惹急了章生先生,硬是追进厕所把我头上那顶黑皮带毛的帽子抢过去,顺手就丢进了臭水哄哄的粪池里。眼看着自己崭新的帽子被粪水渐渐淹没,我心疼又害怕地哭了起来。正手足无措的时候,不想父亲也进来了,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了,竟气愤地朝章生先生打了一耳光,“哇”地一声,章生先生就跑走了。父亲打了他,本以为章生先生会告诉他父亲,可没有,也许打得不够疼,也许他意识到了错误,反正没有任何动静。其实章生先生是没这么无聊这么蛮横的,章生先生长大后很正派老实,当年也正是吃了这个所谓正直的亏弄得至今单身。一个攸县的女朋友来章生家过年,住了一个星期,即使他哥哥春生先生再怎么怂恿甚至骂他,章生先生硬没踏进那女孩的屋,现在几乎成了个笑柄,而我却能理解章生先生的心情与想法。我与章生先生的关系一直很好,而我对章生先生有种特别的感情,总尊称他为“老上”,从不叫他的名字,章生先生每次打工回家也都会特意到我家坐坐。现如今章生先生又有两三年没回家了,他一直在外头飘泊。
眨眼间,三十多年过去了,细屋里也与这个社会一样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所有的老屋都拆掉重建了,或者不存在了,我家那间小屋更寻不到半点踪迹,每次打哪经过,心中都不兔惆怅。在细屋里生活的点滴或喜或悲或苦或甜都已深深、深深地嵌在我的记忆中,融入我的血液中,现在回想那些断续的片断,觉得弥足珍贵并感慨万千。人世沧桑,新房中一声声啼哭,一条条新生命来到;厅屋里一口口棺材,一位位长辈离去,我们大行里人数增加许多,已是村里第一大行,而我见过的行里“忠”字辈的长辈除台湾满爷爷忠定先生外,已全部逝世,“有”字辈的也慢慢喊少,还有什么比这人世更替更欣喜却又更无奈的事呢?
今年有人提议,要把那间系着大行里所有人情感的厅屋拆了重建,并加长加宽,同时把四围的没住人的旧屋全部“就”过来做用屋。其实,许多人已不需要这厅屋了,也不指望能派上什么用场。现在既然有人提出重建,何尝不是为了一种脸面,一种虚荣,而更多的是为了心中那颗颗魂魄有种归宿感,以及那心底挥之不去的款款乡情有种寄托之处。
二零一六年十一月初三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