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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惊喜
我父亲去世后,长剑山庄的大梁倒塌了。
几个姨娘和家里的老仆哭天抢地地拽着我裙角不撒手,喊着:“二小姐要为我们做主啊!”
我叹口气,这柳家家大业大,却没有能当家的人。娘亲早逝,爹爹子嗣单薄,统共只有姐姐和我两个女儿。姐姐大我十几岁,早就嫁去了关中。姨娘们也不管那些生意上的事,现在家里的主心骨去了,都慌了神。
藏剑山庄的百年基业不能折在我手里。这偌大的山庄,也不能就这么散了。
从胸口里摸出一块鸡血石的坠子,交给管家福伯。
“送去给惊风楼楼主,我和他的婚事是不成了。”
把姨娘和老人们扶起来,“各位姨娘放心,藏剑山庄的招牌,我爹不在了,我也不能让它砸在我手里,一切照旧便是。”
她们看我一脸决绝,也就收了哭声。三姨娘握着我的手说:“芊芊你能担下老爷的担子,也算不负你柳家的列祖列宗,也不负老爷了……”
我心里清楚,大厦将倾,人人自危。这家业落在外姓人手里,姨娘她们都是雨中浮萍,飘零无依。只有落在我手里,望着我顾念旧情,她们才能安心。
我站在爹爹的灵堂前,偌大的山庄空得像一座死城。
只想像小时候一样把头埋在爹爹肩上,就可以什么也不管不顾,安乐无忧。
爹爹是一座稳当的大山,现在这座山却塌了,我站在他的废墟前,却要成为别人的依靠了。
我心里叫着爹爹。眼睛里流不出一滴泪。
“惊风楼……苏暮雨到。”
我心里一片冰凉。
苏暮雨,苏暮雨。
是我对不起他。
二、前尘旧梦
我第一次见苏暮雨,不过七八岁年纪。
一个少年从我家的假山上摔下来,掉到湖里,差点淹死。
我吓得大哭,一边哭,一边跳下湖里把他捞起来。
我抽抽噎噎地拍他的脸,看他吐出一口水,眼皮子颤颤地睁开。心下一宽,正咧嘴一笑。
那个少年却伸手摸摸我的脸,气息奄奄地说:“哎呀,你是个小神仙吗?”
我怔愣了一下,他又接着说:“神仙怎么会缺门牙。”
我马上气得从他身边窜起来,一手捂着掉了乳牙的嘴巴,一手怒指着他,半晌憋出一句:“……登徒子!”
湿哒哒地哭着跑了。
晚上,爹爹牵着我的手,说有个小哥哥要在府里住一年,我害羞地躲在爹爹腿后面,却听见一个少年清脆的声音:“原来是那个小神仙。”
我瞄见就是下午那个登徒子,气哼哼地背过去不理他。
那少年窜到我面前,笑着露出虎牙:“小神仙你叫什么名字?小神仙你长得真好看。”
爹爹笑着摸摸我的头,“这是你苏暮雨哥哥。”
苏暮雨的师父,是江湖上声名显赫的剑圣白奕止。白奕止一生痴心剑术,他的飞云剑也是爹爹铸的,是当时天下间最好的剑。
而白奕止说苏暮雨会成为比他自己更好的剑客。
爹爹摸着苏暮雨的手骨,笑着点点头。
“你给我一年,我给你一把最称手的剑。”
苏暮雨就在我家赖了一年。
那个时候他的功课已经很紧了,除了学武,白奕止还给他请了文夫子,学文,学规矩。
就算再忙,他也能抽出时间来逗我。躲在门背后用草编的虫子把我吓哭,或者用琉璃罐子装了流萤骗我是他偷了月亮来。
虽然每次都被他欺负得可怜兮兮,却也还是忍不住被他骗去一起玩儿。
白奕止很疼爱苏暮雨,但是练功夫的时候又很严苛。数九隆冬的时节,一盆冷水泼在苏暮雨身上,让他在院子里扎马步练内力,说是练不好冻死了事。我扒着门缝看着苏暮雨青紫的唇色,咬咬牙跑去磨乳娘煮了一碗姜汤,偷偷又溜到苏暮雨院子里去,把姜汤给他,“你偷偷喝一点,我不告诉你师父。”
他瞅着我牙一咧:“那不成,我师父为我好呢。”
我气呼呼跑了,心里想着,难道我就是为你坏呢?
一年以后。
爹爹把一柄三尺青锋放在苏暮雨手中,剑身是锈红色。苏暮雨握住那把剑,神色就变了。像是猛虎嗅到了血腥气一样,他一下子变得锋利又强势。
他在院子里比划了一剑,竟然听不见一丝风声,只有血色的暗影一划而过。
爹爹点点头,说:“这把剑已经铸好了。”
苏暮雨恭恭敬敬给爹爹行了个礼:“多谢柳庄主。”
我第一次见苏暮雨一本正经的样子,却想着剑铸好了,他们也要走了。
那天晚上,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却听见窗子轻轻的响了一声,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苏暮雨抱着他那把宝贝剑正对着我傻笑。
“你说,这把剑要叫什么名字?”
我想了想,红色的剑,不如就叫阿朱,便对他说:“叫阿朱。”
他眉毛一挑:“怎么叫阿猪?你才是小猪呢。”
我生气要关窗户。他连忙拦住,“芊芊你别生气呀,我明天就和师父走了。”
我看着他,想着以后就看不见这个哥哥了,马上就伤心地哭起来。
他手忙脚乱的给我擦眼泪,我把他的手拍开:“姑姑说不让男的碰呢,你个登徒子。”他龇牙咧嘴地抽气,“你姑姑胡说呀,我是你暮雨哥哥,不是旁的人呢,旁的人碰你才是登徒子。”
我低着头不理他。从枕头下面掏出串红色的小珠子,“这个给你的。”
“这是什么?豆子?”
“是系在剑上的,是剑穗来的。”
他瘪瘪嘴,“怎么用豆子做剑穗。”
我横他一眼,“这种豆子是相思豆呢,用药养大,百毒不侵的。一颗金子一颗呢!我爹说是最好的。”
“相思豆不就是红豆吗?我看就是一般的红豆,你爹爹骗你呢。”
我气得要把那串豆子收回来,“你胡说!才不让你说我爹爹!”
他眼疾手快地把那豆子收回口袋里:“给了我了就是我的。”
我气哼哼挠他:“不给你了!”
他从脖子上掏出个红色的石头坠子:“大不了拿这个给你换。”
“才不要你的破石头!”
“我的石头肯定比你的红豆值钱。”
“……你讨厌!”
他看我脸红红的样子,得意地笑了。
“我骗你呢。芊芊妹妹给的肯定是最好的。但是我的石头也是好东西来的。”
他眼巴巴地看着我,“芊芊妹妹,等我出师了,会再来江南看你的。”
我破涕为笑,“你说话算数吗?”
他说:“自然是算数的。”
一别经年。
三、好梦易醒
我十七岁那年。
爹爹过寿。
结果下午的时候却不见了爹爹的影子,福伯急得团团转。
我在剑阁里找到了喝得酩酊大醉,满脸泪痕的爹爹。
他一边哭,又一边笑。
我把他扶起来,他笑眯眯地说:“囡囡,爹爹没醉。”
又突然流下眼泪:“囡囡长大了,有人惦记了,爹爹老了啊。”
我第一次看见爹爹哭,心里又害怕又仓皇。
“爹爹,爹爹你怎么了?”
他摆摆手,“没事。”
把手上几页信纸扔进燃得正旺的炉子里。
摸摸我的脸,眼神迷蒙。
“苏暮雨给你的坠子你还收着吗?”
我下意识地一捂胸口,那坠子我贴身戴在脖子上。脸上热了起来。
“……收着的。爹爹怎么知道?”
他笑着摇头,一边往剑阁外走。
“那个臭小子啊……”
我扶着他,担心他喝得太多。
他揪揪我的头发,“女大不中留啊,留来留去留成仇。”
我脸上发烧,“才不呢!我要一直陪着爹爹的。”
爹爹握住我的手,我听见他自言自语:“臭小子……”
晚上,爹爹神色如常地去饮宴。
藏剑山庄在江湖屹立百年不倒,各处关系盘根错节,都要靠爹爹一人打理。
门口唱帖的小厮喊了一嗓子:“惊风楼苏暮雨到。”
一个颀长的身影穿过门廊,他穿着白色的长衫,手上握着一把乌木鞘的剑,头发束起来,面如冠玉,斯文俊秀。但是行走间步子不疾不徐,气度非凡,高手无疑。
他走到爹爹前,给他行了个礼。
我躲在爹爹的背后,心下有些慌乱。
爹爹板着脸,哼了一声,牙缝里挤出一句:“臭小子。”
苏暮雨也不气不恼,直起身子,微微笑着。眼神扫过爹爹,看着我。
我看着他,觉得眼前的男子熟悉又陌生,再不是小时候那个笨拙得掉湖里的小子了。
我得体地向他行了个礼。
“苏楼主。”
他突然一龇牙,笑了。
“芊芊妹妹这么生疏,是气我不来看你,耍性子了?”
我脸上腾地一红,垂着眉目不看他。
却瞧着他剑柄上那串相思豆,经久的摩挲下,已经呈现一种木质的温润光泽,也不再是鲜红色,而是变成了沉郁的乌红色。
我下意识地握住了胸口的坠子,抬眼却看见苏暮雨促狭地看着我。
爹爹向前走了一步,把我挡在他后面。
咳嗽了一声,眼睛也看着那柄剑。
“你的这柄相思剑,是我铸造的最好的剑,是藏剑山庄的无价之宝。十年前,我让你拿去了。”
苏暮雨握紧手中的剑,收敛了神色,看着爹爹。
“你已经拿走了我藏剑山庄一宝,如今又来求我要第二件宝贝,天下间哪有这样的好事。”
我听不明白,苏暮雨又找爹爹要一把剑吗?
“两件宝贝,你只能留一样。你自己选吧。”
爹爹说完话,也不看他,作势要走。
苏暮雨往前一步,拦了爹爹的去路。
他反手把剑横在手中,恭恭敬敬地双手捧了,一撩袍子,单膝跪地。
他想要的是什么宝贝,竟然给爹爹行这样的大礼。我心里琢磨着家里的藏兵室里有什么宝贝,值得惊风楼主这一跪。
“这柄剑是绝世的好剑,跟了我十年,再没有比它更称手更好的了。苏暮雨谢当年庄主赐剑之恩。”
“不过剑,说到底不过兵器,不是什么宝贝。”
我咂舌,这登徒子居然敢对着爹爹说这话,是想被乱棍打出去吗!
爹爹却没说话。
苏暮雨接着说:“柳庄主要收回这兵器,那便收回去吧。只望庄主能应承了我那件宝贝才是。”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爹爹。
爹爹瞪着他。
半晌,摇了摇头。
“罢了,罢了。”
竟然顾自走了。
苏暮雨从地上蹿起来,对着爹爹的背影一抱拳,声音远远地传出去:“多谢伯父成全!”
我呆呆地看着志得意满的他,他笑而不语地看着我。
我有些羞赧,低下头:“你向爹爹求的宝贝是什么?爹爹说你这把剑是他这辈子最好的剑了,我家还有什么比这还好的?”
他叹一口气,像小时候一样揉揉我的头发。我躲开他的手,觉得不好意思。
“还真是个小猪啊。怎么这么笨的呢?”
“你说谁小猪!”
他笑眯眯的拉住我的手。
“都卖给我了,还不是小猪吗?”
我愣愣看着他。
“你是你爹爹的无价宝,他答应给我了。不是我的小猪吗?”
我一跺脚,“你胡说!”
他笑得明朗:“我哪里胡说了,你定金都收了,怎么能赖账呢?”意有所指的看了看我胸口的坠子。
“那是我苏家儿媳妇的定亲礼。你礼早就收了,是我苏家的人了。”
我看着他嬉皮笑脸的样子,和小时候一般无二。
想着爹爹嘴里的臭小子,骂了他一句“登徒子!”
扭头跑了。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脑子里乱乱的,想着苏暮雨的话,爹爹的话。想着苏暮雨答应一出师就回来看我的,他却没有,现在他却说我是他的人了。
我掏出那块石头,说不出的委屈与心酸。
这个登徒子怎么还是那么讨厌呢?
正躺在床上生闷气。
听见窗子轻轻一响。却不想搭理他,装作没有听见。
“芊芊,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哼,谁生你的气!
“我一直记着你,每天都想起你。这柄剑,也和你送我的豆子叫一个名字。”
油嘴滑舌,谁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我一下山,就想来见你的……”
那你干嘛不来!
“只是我孑然一人,一事无成,怎么能来见你呢?我想娶你,要风风光光的来见你的,所以我建了惊风楼。我想你在闺阁也能听见我的名字,知道暮雨哥哥变成厉害的剑客了。”
我脸上陡然一红,悄悄走到窗子前。
他的影子高高长长的映在窗子上,眉峰,鼻梁,都像是起伏的山峦。
“我给你爹写信,求他把你嫁给我。我知道你是他的掌上明珠,我答应他,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我会一辈子对你好,让你一生安乐无忧,好不好?”
我推开窗子,看见他两颊飞红,专注地看着我。眉目俊朗,笑起来还是那个少年的模样。
他站在明亮的月色下,像是一个温柔易碎的幻象,也像那些不断重演的梦境。
他眼神晶亮,抿唇一笑,“芊芊,做惊风楼的楼主夫人好不好。”
我和苏暮雨定下了婚约。
爹爹凶巴巴地告诉他,要再留我一年,不能轻易便宜了他。
他眼睛笑成一条缝,嘴里恭恭敬敬地说:“全凭岳父大人做主。”
爹爹气哼哼地嘟囔,“你和你师父,骗了我的剑,还要骗我闺女走……”
我捂着嘴笑,看见苏暮雨冲我眨眨眼。
这一年,江南的春天来得特别早。
运河两岸的桃花灼灼开遍,红得刺目,美得惊心。
现在想来,那一场突如其来的绰绰春华,却像是一镜花水月的美梦。
从来好梦最易醒。
一年之期未到,爹爹却走了。
四、还君明珠
苏暮雨穿着一身黑色的劲装,隐绣的暗纹,行走间光华内敛,跟在福伯身后,穿过长长的门廊向灵堂走来。身后跟着几个手下,都很干练肃穆。
以前他来见我,都是只身一人,言语间还是小时候有些痞气的样子。从没见过他现在这样矜贵尊荣的模样,这是他惊风楼主的样子。
我低着头,看见他的靴子停在我面前。
“芊芊。”
他向我伸出手。
手指修长,掌心里静静卧着那块血红的鸡血石。
我抬起头,他眼睛直直地看着我,眼神里是隐忍的坚持。他的瞳色那么深,像是寂灭的火,烫得灼人。
我被他的目光锁住,定定望着他,摇摇头。
“这是苏楼主的东西,柳芊芊要不起。”
“为什么。”
嗓音暗哑。
我忍住泪:“我爹死了。藏剑山庄不可一日无主。”
“我答应过你爹,我会照顾你。这藏剑山庄上下,我也绝不会让旁人动它分毫。”
我看着他,他是堂堂的惊风楼主。可是他为什么要是惊风楼的楼主。
“芊芊虽然只是一介女流之辈,也知道要守住祖宗的基业。”我觉得嘴巴里发苦,“藏剑山庄姓柳,也只能姓柳。”
“可是苏暮雨是惊风楼的楼主,苏暮雨不能姓柳,惊风楼也不能姓柳。”他挑起唇,言辞里满是自嘲的意味。
我低下眼睛,不忍去看他。
“是。藏剑山庄只能要一个入赘的姑爷。苏楼主,芊芊高攀不起。”
他的手渐渐握紧,那块石头被他攥在掌心。
我看着他手上青筋暴起。
须臾,他松开手,白色的齑粉从指间飘散开。
“柳二小姐……不,想必今后要称呼一声柳庄主了。苏某告辞。”
他转身的一瞬,我的眼泪终于落下来。
湮灭在一地细碎的粉末里。
我想他不过是毁了一颗石头。
不过是一颗石头而已。
五、玲珑骰子安红豆
剑阁的事最是要紧,爹爹走得突然,只留下几本册子,我天天和铸剑师们混在一起,研究爹爹留下的技艺。
姑姑们愁我的婚事,和福伯商量着要招赘女婿,出身寒微些倒无所谓,能帮衬家里是正经。
有时候被她们烦得没办法,我就窝在剑阁里睡着。恍惚间梦见一个顽劣少年躲在剑阁的门外,对着我笑得开怀。
醒过来的时候脸上是斑驳的泪痕。
我不能做苏暮雨的妻子。那么做旁的什么人的妻子,都是一样的。
七月末的时候,山庄里却来了个不速之客。
那个女子裹在层叠的黑纱下面,伸出一根食指,指着藏剑山庄的牌匾,语音带笑地说:“我要你家这个匾额。”
我回她一个笑:“姑娘,这个牌匾是玄铁所铸,重逾千斤。我怕你要不起。”
她摸摸下巴:“要不要得起是我的事,就看你给不给。”
我坐在正厅主位上,挑眉看着她:“那我又凭什么给你呢?”
她笑起来,摊开掌心,两颗玲珑象牙骰子在她掌中,“凭我和你打个赌。”
玲珑骰子安红豆。
我心下一紧,“你是安红豆。”
两颗骰子在她指尖旋转,“你小姑娘倒是有几分见识。”
安红豆是江湖有名的一个赌徒。嗜赌如命。
她和人打赌不赌金银,只赌人命。
她轻功很高,善用毒。
这么多年,和她赌命的人,没有一人赢过。
“你要赌我的命么?”
我问她。
她摇摇手指:“不,我不赌你的命。”
“我赌你心上人的命。”
我低下头,“我没有心上人。”
她笑起来:“那也罢。”
轻轻巧巧的站起来:“今日内,我取苏暮雨的性命。我拿他的命,和你换这块牌子。”
言毕,就要往外走。
我站起来,“且慢。”
她回头看我,眼里看不出喜怒。
“安前辈怎么拿旁人的性命和我赌,和前辈的规矩不符吧。”
她一笑,“因为有别人和我打了个赌。”
我问她:“赌了什么?”
她不答,身形飘渺如鬼魅。很快就没有了踪迹。
六、入骨相思知不知
我站在厅里,背脊发冷。
安红豆说,今日内,取苏暮雨的性命。
我拔腿向马厩跑去,心下一片慌乱,只有一个念头,我不能让他死。
驱马向惊风楼飞奔。
快一点,再快一点。
我只怕来不及。
到惊风楼门口时,几乎是摔下马背,被惊风楼的护卫一把扶住。
我死死抓住他的手臂:“苏暮雨呢!苏暮雨在哪里!”
他有些怔愣地看着我。
我心下惶急,一把推开他,要往惊风楼里闯。
他没拦我,只是眼睛看往我的身后,叫了一声“楼主。”
我身子一僵,回头。
苏暮雨正骑在马上,停在惊风楼的门口。
他看着我的样子,似乎有些惊异,翻身下马,几步走到我面前。
我心下一松,觉得眼泪马上就要掉下来。
死死忍住,嘴唇颤抖。
“你没事……还好你没事。”
“怎么了?”
他伸手帮我把一缕头发顺到耳后。
我才发现自己披头散发,形容落魄。
我一把抓住他的袖子。
“安红豆要对你不利!”
他有些不解:“玲珑骰子安红豆?”
我点头,“她说以今日为期,取你性命。你……你多加小心。”
“为何是我?”他冲着我一挑眉,变回一副安然又疏离的样子,“又为何是柳庄主来告诉我?”
我一时语塞,手指慢慢松开他的衣袖。
“因为……她要和我打一个赌。”
“赌注是苏某的项上人头?”他嘲讽地一笑,“柳庄主倒是好兴致。”
我心里一凉,他恨我。
他本来也是该恨我的。
“话已带到,那柳庄主就请便吧。苏某不送。”
他抬脚向楼里走,脊背笔挺,姿态风流。
我心里一慌,一把抓住他的衣裳后摆。
小时候,我也像这样抓着他衣裳后摆。
那时候,他转过头,向我龇牙一笑,回身抓住我的手,牵着我一起走。
现在,他回过头,面上无风无浪地说:“柳庄主这是何意?”
我咬咬唇:“今日,让我跟着你。”
“安红豆下毒的规矩是从不误伤旁人。你我同食同宿,她就无机可乘。”
他一笑:“男女授受不亲,还请柳庄主自重。”
我执拗地看着他。
“苏暮雨,算我求你。”
他收敛了神色,看着我。
眼睛又深又凉,有太多我看不明白的东西。
半晌,他温润一笑,笑意却没到眼底。
“柳庄主自便。”
我随他进惊风楼。
亭台曲折,却让我觉得很熟悉。
他走到一座假山前,突然说:“我记得你家也有这么一座太湖石的假山。”
“我从那山上摔下来,然后见了你。”
他伸手抚了抚山石上的青苔。
“这座宅子是我让能工巧匠依着藏剑山庄的制式所建。我想着有一日,你成了这宅子的女主人,也不会觉得陌生难过。”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我欠他的,这一世都还不清。
坐在湖心亭里。
丫鬟奉茶。
我拿银针一试,我的这杯无毒,他的那杯,银针却变成了黑色。
我把我这杯茶推到苏暮雨面前。
他抿唇一笑,端起来,又放下。
我看着他,他说:“有毒。”
我用银针一试,却没有变色。
他握住我的手,把银针往杯沿上一靠,银针马上变成了黑色。
我脸色一白。
不愧是安红豆。
他笑起来。
“看样子,今日我只有不吃不喝了。”
我心中惶急害怕。
眼神一刻也不能从他身上错开。
我们相看对坐。
日落月升。
只要过了子时便好了。
苏暮雨看着月色下的庭院。
湖面波光粼粼,静谧非常。
“你来得很巧。”他幽幽的说,“昙花就要开了。”
我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
院墙边有一棵一人高的花树,白色的花瓣正在层层叠叠地展开。
有幽幽暗香传来,宁神静气。
不愧是花中月下仙。
我问他,“这是昙花的香味吗?”
他含笑,点点头,又摇摇头。
提声说:“前辈既然来了,不如出来一叙。”
我一惊,他的脸色变得苍白如纸。
“你中毒了?”
我扑到他身边,“怎么会这样,你怎么会中毒?!”
安红豆清亮的说:“他中的毒,叫美人骨。”
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亭子里。
“他还有一刻钟好活。”
“别听她胡说。”苏暮雨对我道。
脸上虽然是笑着,但是脸色却迅速地灰败下去。
“你早就算计好了吧。今天昙花会开。”他说。
“不错。”安红豆自顾自坐下。“只有混着昙花的香气,美人骨才会是天下至毒,而且无从察觉。你倒是很机敏。”
我看着谈笑风声的两人,心却如坠谷底。
苏暮雨中毒了,他会死。
我对安红豆说:“我不和你赌了,那牌匾你想拿就自己去搬,把解药给我。”
她挥挥手:“一刻钟后,他死,那牌匾也归我。横竖都是归我,我干嘛给你解药?”
这女子手段狠毒,心思诡秘,我心里一乱,无计可施。
苏暮雨伸手,揉揉我的头发。
“别怕。我没事。”
我眼泪终于收不住,全部砸下来。死死攥住他的领口,一边哭,一边对着他嚷嚷。
“你哪里没事!你还想要怎样才算是有事!”
他好像被我的样子吓到,说不出话来。
我对着安红豆说:“只要你给我解药,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说这一番话的时候,我忘了自己是藏剑山庄的主人,忘了我还有不能放弃的责任。只知道眼前的这个男子,是宁愿我死,也不能让他有事的人。我等了他十年,我和他定亲,我悔婚,我伤了他的心。他是我这世上唯一想嫁的人。可我对不起他。
安红豆突然一笑:“解药,其实你自己就有。只是怕你不会给。”
“美人骨。”她用指尖敲着石桌。“解药也是美人骨。”
“你让他吞下你的骨中骨,血中血。他就没事了。”
“你知道我用这种毒杀了多少人?那些人的妻子,女儿,却没有一个愿意用自己的骨头去救他们的。”
她很嘲讽地笑着:“情这个字,太轻了。”
我点点头:“多谢前辈成全。”
回身拿起苏暮雨放在身侧的那把相思剑,劈手对着自己的左手砍去,剑柄连同右手却都被死死握住。
苏暮雨肃穆地看着我。
“你是要给我你的骨头么。”
我的手不能动分毫,而一刻钟,却要到了。
“放手!苏暮雨,你快放手!”
“只是一根骨头而已,求你了,放手!”
“为了我,你能做到这一步么?”
他看着我的眼睛。
他的力气那么大,我在他的掌中死死挣扎,求他放手。
安红豆悠然地说:“时辰已到。晚了。”
我觉得脑海里嗡的一声,手一松,那柄剑掉下来,发出咣当的一声。
眼前什么都看不见,像是知道爹爹走了的那天。所有的光都熄灭,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来不及,竟然还是来不及。
我把头埋在那个人的肩膀上,死死搂住他的脖子。
“你问我,能做到哪一步。”
我觉得心里破开了一个洞,那些话都从洞里流了出来。
“为了你,我连命都可以不要。我可以什么都不要。”
“我等了你十年。”
“你是这世上,我唯一想嫁的人。”
我在他肩膀的黑暗里,伤心得不能自已。
七、几番血泪见红豆,相思未休
半晌,却觉出些不对来。
他的脉息越来越强,搂着我的手臂也很有力,根本没有奄奄一息的样子。
我挣开他的手。
看着他对着我笑,用手刮刮我的鼻子。
“还和小时候一样,傻乎乎的。真是个小猪。”
我呆呆看着他。
“你骗我!”
他抓住我的手,“都说了我没事,你自己不相信呐。”
我眼神转向安红豆,她翘起腿,摇摇头:“可不关我的事,毒我是下了。他怎么没事,我也不清楚。”
我心里一松,一时间五味杂陈。
眼泪包在眼眶里,要掉不掉。
苏暮雨把他的剑从地上捡起来。
“这是什么?”
“你的剑。”我有些愣。
“那这个呢?”他拨弄了一下剑穗。
“相思豆。”
我突然明白过来。
相思豆百毒不侵,一颗豆子值一颗金子,爹爹说,是最好的。
是我给他的,我却忘了。
“明明是我的福星,却像小猪那么笨。”
苏暮雨用手擦去我的泪痕,笑得分外狡黠。
“傻媳妇配贼郎君,我看倒很般配么。”安红豆乐不可支地说,“别人可是为你死也愿意呢,你还笑话别人。”
我脸涨得通红,又气又急,恨不得去投湖。
“愿赌服输。”苏暮雨抬头看了下月色,“子时已过,这一局,是芊芊赢了。”
安红豆点点头,“那牌匾我本来也没什么兴趣。我们那一局,也是你赢了。”
她一笑,纵身一跃,如影子一样的从湖心亭窜出去,融在夜色里。
我琢磨过滋味来。
“这是你设的局?!”
他讨饶地一笑,“我只是和她打了个赌而已。”
我怒气冲冲,狠狠踹他一脚,他也不躲,只握着我的手不放。
“赌什么!”
“我赌,在你心里,藏剑山庄的牌匾,没有我重要。”
我的心一热,又一凉。
藏剑山庄。
苏暮雨,你何苦逼我呢。
“你知道,我绝对不能放弃藏剑山庄。那是我爹爹一生的心血。”
我低着头,一字一字地说。
他抬起我的头。
模样很轻松随和的样子:“我懂。”
“你既然懂,那又何苦设这个局。我们……”
他一笑,“我给你姐姐写了一封信。”
我有些回不过神。
姐姐怎么了?
“你姐姐和你姐夫有三个儿子,小儿子喜欢铸造之术,对不对?”
我点点头:“郁修是很喜欢这些,姐姐在信里说过。”
“他以前叫李郁修,现在却叫柳郁修了。”他伸手把我额前散乱的碎发拨开。
“你姐姐将他过继给你了。是你柳家未来的家主。”
我发怔地看着他。
心里一软,又一酸。
“芊芊,不是所有事都要你自己扛的。”
他的声音比月色还要温柔。
“你有我了。”
我好像又哭了。
我也不知道。
在他面前我永远也长不大,还是那个要他牵着我才能翻过墙头的小姑娘,那个到哪里都要扯他衣摆的小姑娘。
他轻柔地用手拂过我的脸。
装模作样地叹一口气:“媳妇儿这么傻,我做相公的是要辛苦一些的。”
我忍不住一笑,用手掐他的皮肉,让他疼得嘶嘶抽气,向我讨饶。
这世上,我只在一个人面前傻得无可救药,要他用一生绝顶聪明护我周全。
“你看,昙花开得很好。”
“我最讨厌昙花!”
“那我就把它砍了,不让它碍你的眼。”
“我还讨厌你呢,你把自己砍了吧。”
“那不成,我媳妇儿会伤心的。”
“谁是你媳妇儿!”
“小猪是我媳妇儿。”
“你说谁小猪!”……(原标题:相思红豆美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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