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女人除了在出征时告别祖先外,不能进入祠堂的正堂。
所以所谓的禁足于祠堂一个月,其实是让姐妹俩在祠堂的厢房里住一个月。
盛家这座祠堂前两年才大规模的扩建、修缮过,由于平常有专人看守与保养,所以现在看起来还是很新。
即使一年都派不上几回用场的厢房,亦是雕梁画栋,陈设华美。
不过,这里头只放了祭礼之器,备用的香烛、文房四宝之类,至于卧具、妆台什么的,那是不可能出现的。
好在盛老太爷到底顾念孙女娇弱,让人给她们抱了堆稻草铺地上,充当睡榻。
娇生惯养的姐妹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稻草上堆着的被褥打开,铺好。
然后,一起坐在褥子上发愣:“祖父竟然让那外室子来盯着咱们……”
“而且给咱们的东西还全部要经过他手!”
“他一定会往里面偷偷的吐口水掺沙子放蟑螂下巴豆的!”
“说不定还会趁没人溜进来揍咱们!”
“怎么办?!”
盛惟乔跟盛惟妩面面相觑,欲哭无泪!
半晌后,她们还没想出什么应对之策来,却听门外传来脚步声,跟着手提食盒的盛睡鹤推门而入。看到姐妹俩同时投来警惕满满的目光,他心情很好的招呼道:“今儿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两位妹妹一定没什么心思吃东西——来,为兄特意去厨房弄了点夜宵,免得长夜漫漫,饿着了两位妹妹!”
说着打开食盒,鳗面的香气顿时透出:这鳗面是取大鳗蒸烂,拆肉去骨和面,加鸡汤揉擀成面皮,再切成面条的,吃的时候还要淋上鸡汁、火腿汁、蘑菇汁【注】,其鲜香可想而知!
姐妹俩本来就有点饿了,被这香气一勾,不禁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
只是想到盛睡鹤方才的“保证”,尽管他体贴的把两碗面端到手边,却哪里吃得下去?
“两位妹妹慢用,为兄先走了。”盛睡鹤见状,收拾了下食盒,拎起来后,怪温柔的说道,“也顺便替你们把风,免得祖父忽然过来,发现为兄偷偷给你们用荤腥可就不好了!”
说着施施然离开。
他走后,姐妹俩继续面面相觑:“怎么办?!”
“咱们先看看里头有没有沙子啊蟑螂啊什么的吧?”鳗面本来就鲜美,盛睡鹤还让人烫了青菜做浇头,撒了芫荽跟葱花,粉底描金牡丹富贵碗中红汤绿菜白面,看得人简直食指大动,盛惟妩抵挡了会,率先动摇道,“要是没有……”
“可他要是吐口水呢?”盛惟乔幽幽道,“这个应该看不出来吧?”
盛惟妩:“……”
僵持片刻,两人艰难的将面碗放到了桌上。
过了会,盛惟妩道:“要不还是放角落里吧?搁这儿我看得见。”
又过了会,姐妹俩异口同声道:“要不还是放到外面去吧?搁屋子里我闻得到!”
两碗面被端到走廊上去后,又开窗透气,让夜风将室内的鲜香吹了个一干二净,姐妹俩总算松了口气!
但!
“二姐,我饿!”盛惟妩翻来覆去了一阵,又咬了会手指,到底忍不住小声说了出来。
“七妹,我也饿!”盛惟乔瞪大眼睛望着房梁,闻言也有气无力道,“咱们熬一熬吧,到了明天,爹娘肯定不会不管我们的!”
盛惟妩用力点了点头,喃喃道:“明天我不但要吃鳗面,我还要吃羊羹、栗子炒鸡、野鸭团、连鱼豆腐、酱烧甲鱼、煨三笋、千层馒头、水粉汤圆、蓑衣饼、软香糕、鱼翅炒菜……”
“七妹!”盛惟乔哀怨的打断了她的话,“你再念下去,咱们就更饿了!”
盛惟妩很乖的说道:“那我不说了——咱们睡吧!”
说是睡,但这一晚上翻身时稻草的窸窣声到天快亮时才渐渐停息。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姐妹俩正饥肠辘辘,门忽然被推开,盛兰辞满脸慈爱的领着人进来,手一挥,下人们迅速在厢房的空地上布置出一张直径丈余的大桌,跟着丫鬟们流水似的涌入,一道道美味佳肴以飞快的速度出现在桌子上——
五侯鲭、牛濯胃、鲒酱、衔炙、蜜纯煎鱼、胡炮肉、浑羊殁忽、遍地锦装鳖、升平炙、汤浴绣丸、葱醋鸡、糖醋茄、松黄汤、鼓儿签子、芙蓉鸡、酿烧鱼、蜜酿蝤蛑、青虾卷鬣、带冻姜醋鱼、盏蒸鹅、燥子蛤蜊、百果蹄、凤凰脑子、煨海参、荷叶包鸡……
盛惟乔看到这儿,按捺不住的快步上前,拿起牙箸朝最近的蜜酿蝤蛑夹去——谁!知!
就在此刻!
盛睡鹤不知道打哪冒了出来,狞笑着一把拍掉她手里的牙箸:“想吃好东西?!问过大爷没有?!”
跟着“啊呸呸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桌子上所有的菜肴,全!部!吐!了!一!口!口!水!
盛惟乔难以置信的看着这一幕,继而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正哭得肝肠寸断,又疑惑亲爹怎么还没上来哄自己兼狠狠教训那外室子,忽然感到自己被用力摇着:“二姐二姐,你快醒醒!快醒醒!你怎么哭了?你没事吧?二姐你不要吓我……”
末了一句,盛惟妩的嗓音里已带进哭腔。
盛惟乔猛然张开了眼,却见此刻天确实蒙蒙亮了,然而门依然关得好好的。
亲爹盛兰辞不在,下人以及上菜的丫鬟没有。最重要的是,梦里那张满是好吃的的丈余大桌所在的位置,只余一地纤尘不染的青砖,映着窗外熹微晨光,色泽如霜,无限凄凉。
只着中衣的盛惟妩,正紧张又惶急的抓着她肩,才七岁的小女孩儿显然被吓着了,泪水在眼眶里不住打转。
“我没事儿,就是做了个梦。”盛惟乔忙把妹妹搂到怀里安慰她,“我梦见爹爹带人给咱们摆了一桌子菜,正要吃呢,结果那外室子跑过来,把菜全部吐了口水……”
虽然知道方才只是一个梦,盛惟乔却依然觉得心痛难言,说着说着差点要再哭一场——盛惟妩倒是收了哭声,狠抹了把眼泪,咬牙切齿道:“那外室子实在太可恨了!等这回风头过后,咱们一定也要让他尝尝被关祠堂还没有好吃好喝的下场!”
“没错!”盛惟乔握拳,恨道,“到时候咱们天天也给他菜里吐口水!”
“还有掺沙子!”
“还有下巴豆!”
“蟑螂就算了,好脏,才不要碰,就算是给那外室子的饭菜里放也太脏了!”
“笨,咱们可以让丫鬟去放呀!”
“对哦!果然还是二姐最聪明了!”
然而幻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残忍的——姐妹俩一边讨论着如何折磨盛睡鹤,一边起了身,到庭院里的水缸畔草草梳洗毕,转过头来看到的还是盛睡鹤那张笑脸:“两位妹妹起来了?正好,厨房里刚刚做了鸡汤小馄饨,为兄趁没人注意偷了两碗,又顺手牵羊了几个青菜豆干包,两位妹妹快来趁热吃!”
说话间他已经把吃食挨个从食盒里取出,放到庭中的石桌上——那鸡汤小馄饨的底汤分明拿纱布再三滤过,盛在黑釉兔毫海口碗里,清澈如水,上头飘着一个个云团似的小馄饨,馅儿只得指甲大小,皮薄如蝉翼,撒了葱花的汤面上,还载沉载浮了一箸金黄的鸡蛋丝。
只看了一眼,煎熬了一晚上的姐妹俩,就差点跪了!
但偏偏这时候盛睡鹤看到了回廊下那两碗纹丝未动的鳗面,很是遗憾的叹息道:“两位妹妹为什么对为兄这样不信任呢?为兄说过了,为兄绝对不会往你们的饭菜里偷偷的吐口水掺沙子放蟑螂下巴豆的!你们只管放心的吃就是了嘛!”
“你走开!”盛惟乔终于忍无可忍的爆发了,跺了跺脚,上前抓着他衣襟朝外推,“谁叫你送饭菜来的?!叫其他人送,不然我们就不吃!饿坏了看你怎么跟我们爹娘交代!!!”
“两位妹妹可要想好,其他人送饭菜,可不敢像为兄这样,为了你们违抗老太爷的意思啊!”盛睡鹤一脸痛心疾首的劝说道,“到时候你们天天只能吃青菜豆腐配白饭,猪油都未必有一滴,叫为兄想想就忍不住高兴……噢不,是心疼!为兄太心疼你们,你看连话都说差了!”
我就知道这外室子不安好心啊!!!
盛惟乔气得几欲吐血,连拉带踹,盛惟妩也上来帮忙,姐妹俩齐心协力,又打又骂的,总算把这家伙赶出门外——返回庭中,看着他不及拿走的鸡汤小馄饨跟青菜豆干包,两人气不打一处来,上前全部拂到了地上:“就不信了!爹娘也好,祖父也罢,还能看着咱们不吃不喝?!”
——事实证明,她们爹娘跟祖父确实是舍不得的,所以半日后,总算有仆役送饭来了。
虽然说来人送的跟盛睡鹤说的一样,只是青菜豆腐跟白饭,但饿极了的姐妹俩还是吃得十分香甜:“这青菜真好吃,豆腐也好吃!哼哼,那外室子还说咱们只能吃青菜豆腐,青菜豆腐有什么不好?!”
却不知道这会隔墙站着的盛睡鹤,正摩挲着下巴思索:“虽然说两个娇生惯养的小姑娘,吃上几日青菜豆腐肯定就会受不了了……不过还是太慢了!”
他放下手,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纵然我是被骗回来的,但好在妹妹们还小,不乖,可以教嘛!”
纵横七海、杀人如麻无恶不作的江洋大盗,他都能调教成小白兔,何况两个真正天真无知的小姑娘?
【注】鳗面的做法跟描述,参考了袁枚的《随园食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