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背古诗,常见“芭蕉”二字,印象深的有“西风吹雨夜潇潇,冷烬残香共寂寥。要作秋江篷底睡,正宜窗外有芭蕉”,是宋人赵元镇诗;“芭蕉叶上无愁雨,只是时人听断肠”,是李商隐诗。“闲愁几许,梦逐芭蕉雨”,是葛胜冲诗。都和雨有关,也都和愁有关。那感觉,是雨重天寒,仍有霜露沾衣;老宅清寂,唯伴一丛芭蕉,要多愁深有多愁深。
中国先人倒是早就参透了芭蕉的神韵,有曲民间器乐《雨打芭蕉》,潘永璋先生改编的,是广东音乐的代表性曲目,句幅短小,紧凑活泼,如雨打芭蕉之声,很有南国风情。不禁想起小时候去广州,印象里那种有一句没一句的咸水歌,与这《雨打芭蕉》,不能说一脉相承,至少也有着某种藕断丝连,是地域文化带来的。
也是有了这种根植于心的印象,往后再见芭蕉,总觉它意味无穷,仿佛有无数心事,要和我诉说。回想这些年,我很少在闹市街区看到芭蕉,偶有得遇,只觉潋滟晴空下,它娇美得很。芭蕉最常生长的地方,还是人迹罕至之处,要么深山老林,要么幽宅旧院,因而每次相逢,让我凭空生出一种类似“远道擎空钵,深山踏落花”的凄恻心境。
大概,芭蕉不是大众的宠儿,它更像荒山里的孤女,一辈子图的是个静,“幽溪鹿过苔还静”的静。静静地生,静静地活,静静地永世无人看管,照样满枝满树的碧绿,它的绿不是那种深重的墨绿,是莹莹碧绿。而且,还很难分清楚,芭蕉究竟是什么季节的植物,好像它永远都是那个样子。遇到它,再兴高采烈的人,也要暂时收起对凄旷孤绝的鄙夷,沉静下来,随它进入另一重时空。
好比《聊斋志异》里,蒲松龄写的那个叫“翩翩”的仙女,遇到将家财挥霍一空,还身染重病的富家公子罗一浮,正在沿街乞讨。善良的仙女心生恻隐,于是收留了落难的罗生。用溪水酿制良药为他治病,用芭蕉叶缝制锦衣给他穿。罗生受到感化,浪子回头,与翩翩结为夫妻。
有一天,翩翩的朋友花城娘子来看望他们二人,罗生见那娘子姿容俊美,不由有些心动,剥果皮时,故意掉落一颗,佯装弯腰捡果,以偷偷捏花城娘子的小脚。可这娘子,根本不拿正眼瞧他,依旧谈笑自若。罗生正诧异出神间,忽感身上冰凉,低头一看,衣服全都变成了芭蕉叶。差点吓傻,忙收敛心神,端端坐好,过了一会儿,芭蕉叶才又变回了锦缎。
真是很有聊斋气质的一个故事啊,大概人生的很多妄想,也就是身上穿的芭蕉叶,它是锦缎衣的时候,就端端正正穿好了,不要多想,也不要瞎扯,一旦扯了,衣服就变成了芭蕉叶,最后甚至会变成逆转命运的金刚罩。《聊斋》里的很多故事,都是这样,把那原本穿得好好的锦缎衣扯开后,所发生的一切。
很难说植物的气质,不是跨地域一脉相承的。日本文化里,芭蕉也有一种颇为孤绝的意味。我第一次看到俳句圣手松尾芭蕉的诗,就很惊艳,据说他一生都在游历中度过,因此主题多是“秋风、莽丛、旱田”之类,但很有意境,闲静深邃,淡远枯寂的意境。记忆深刻的,有两句,第一句是,“此去三千里,跋山涉水,且向虚幻之地一洒离别泪”,有点像宋人姜夔的风格。第二句是他写过的一首《过冬》里的,叫“倚靠在这房柱上,度过了一冬天啊”,被认为是“真人气象,实乃乾坤之寂声”,这评论看起来,有种微妙的可笑。但日本人应该是很爱戴他,他们有句俗语“东芭蕉,西鬼贯”,“鬼贯”即上岛鬼贯。他写过最著名的一首俳句,译成中文大约是“若云烦恼,众生皆有之。妆饰骸骨看花去,”叫人毛骨悚然的美。
说到芭蕉隶属的芭蕉科,其实是个很庞大的家族,大概有六十多种,最常见的当是香蕉,热带水果的人气之王,是小果野蕉和野蕉的人工栽培杂交种。香蕉和芭蕉外形相似,但口感很不一样。芭蕉干涩,而香蕉甜美软糯。不过甜美软糯也有掉线的时候,有个逗趣实验,说人在吃香蕉同时吃冬枣的话,一瞬间嘴里就会像是嚼碎了一只母蟑螂。因为枣皮和香蕉肉,完美模拟了昆虫的外壳和内脏。啊我没试过,也不想试,测真假诸位自行决定。除了香蕉,芭蕉科还有地涌金莲,物候志曾有写过,佛家五树六花之一。
而芭蕉科隶属的姜目,下分八科,除了芭蕉科,还有姜科、旅人蕉科、兰花蕉科、蝎尾蕉科、闭鞘姜科、竹芋科和美人蕉科。提一下旅人蕉,曾在海口,见到过比一所房子还高的旅人蕉,有的当地人叫“扇芭蕉”,很形象,旅人蕉的叶子是立于茎顶,的确很像铁扇公主的芭蕉扇。旅人蕉原产马达加斯加,得名是其叶鞘呈杯状,能够蓄存大量的水,供久旱的旅人以救命水源。其树干像棕榈,蒴果则像香蕉,种子最好看,靛蓝色的,很有热带的神秘。
整个热带,对芭蕉科植物,似乎都很友好。到西双版纳去,傣族人的厨房里,一定有芭蕉叶。他们会在一清早,就把芭蕉叶采回来,顺着叶脉撕成对称两片,叠整齐以便包蒸时候用到。包蒸是傣族最庄重最常见的烹调方式,最经典的包蒸菜是包蒸腌酸鱼吧,但我想说说包烧脑花。
包烧脑花就是将各种切碎的香草末末,与捣碎的脑花混合,包进大片芭蕉叶里,再搁火上烧熟,脑花的荤香与香草的清冽,混成一股独特的气息。但包烧脑花的口感倒真是叫人惊艳,在那之前,我是从不碰内脏脑花这类食材的。但包烧脑花,很有层次感,挨近芭蕉叶的部分略脆,还有些浅浅的焦香;越靠近中间的部分,越加紧致绵密。柔滑软嫩的动物蛋白,配上芭蕉叶香茅草的植物芬芳,竟也不腻,还很是清爽。
包烧脑花
除了包烧脑花,傣族菜里还有包烧芭蕉花。紫红色的芭蕉花很大,看起来像花瓣的部分,其实只是包裹花朵的苞片而已。真正的乳白色花朵,都藏在里边。每次去西双版纳,芭蕉花好像是必尝菜,但我不喜欢包烧的吃法,虽然这样能够锁住食物的水分和味道,使原本就已经植入骨髓的味道一直浓郁下去。但哪里比得上用鲜猪肉炖芭蕉花?有点腌笃鲜的意思,炖熟后的芭蕉花清甜脆爽,像嫩极了的鲜春笋,而猪肉则有一种直白的鲜甜和沁人心脾的鲜香。
如同茂密炎热的热带雨林里,一切都带上了些许巫的色彩。在中国南部边陲,有的民间,还笃信“屋前不种人头果,屋后不养杀人刀”的说法,这里面的“杀人刀”,似乎就是芭蕉树,因为芭蕉叶形似刀。因此,也有很多人认为,芭蕉是邪门的树,芭蕉老树下有鬼。
我向来无神论,但是不排除这世上,或许有着某些神秘力量的存在,所谓举头三尺有神明。而且,很多时候,看待民间的叙事,是应该去发掘其生动浩荡、契阔幽微的地方,而不是一昧批判。近来看新闻,也感叹世道乱象丛生,太多无法理喻的人,有时候还不如另一个世界的鬼。无由地想到周汝昌先生那句诗,久驻人间谙鬼态,宁回花梦惜天工。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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