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柏林奥运会,杨秀琼和匈牙利选手合影。
文:陈晓丹
民国是个光怪陆离的传奇,社会的激变、思想的交锋、人的命运从未如此跌宕起伏。而民国女人,其身体与心灵所受的冲击,更是旷古未有。中国第一位奥运女选手杨秀琼,便是其中的缩影。
杨秀琼是上世纪三十年代中国杰出的游泳家,从小在东莞海边长大,大风大浪磨炼了她傲人的泳技。1930年,12岁的杨秀琼在香港出道,即狂扫各项游泳冠军,轰动南国。1933年,她又在第五届全运会上囊括50米自由泳、100米自由泳、100米仰泳、200米仰泳、200米接力五项冠军,一举成名天下知。
在女子体育刚刚起步的中国,杨秀琼的出现极大刺激了社会舆论,她的两截泳衣,她健美的体态、姣好的容貌、堪比明星的气质都引起人们热议,被誉为“南国美人鱼”。高官政要对她更是趋之若鹜,时任行政院秘书长的褚民谊最为出格,亲自驾马车带她游览南京中山陵,后被检察院以“有辱官声”弹劾。
1934年,杨秀琼出征远东运动会,一举独揽四金。她凯旋回国前,鲜花、红毯和奖状已提前就绪。当她回到上海,市民们云集码头,市长手捧鲜花站在舷梯边,人们众星捧月,溢美之声不绝于耳,15岁的杨秀琼度过了“感觉最累的一天”。
翌日,国民政府主席林森特邀杨秀琼到办公室私人会面,蒋介石夫妇也邀请她到家里做客,宋美龄认她做干女儿,还赠送了一辆美国紫竹牌小轿车。报章盛赞其美貌:“风度雍容华贵,双眸明亮,性格爽朗。穿玉色衣服,赤足趿高跟拖鞋,身躯健壮,远望如希腊女战士,言谈和蔼,含南国风味,十分可亲。”《良友画报》评选当年十大标准女人,杨秀琼与宋美龄和蝴蝶一同上榜。
持续一个月的新闻狂潮震惊了鲁迅,他在一篇文章中质疑:“简直捧得令观者发生肉麻之感,连看见姓名也会觉得有些滑稽。”
也许是民国政府太需要一款提振国民精神的利器,而男权社会也需要色艺俱佳的女性做展品和玩物,杨秀琼陷入一种捧杀的需要中。她频繁出入各种社交活动,频繁登上杂志封面,八卦消息捕捉她的一切,甚至是身体各部位的尺寸。她的泳衣照释放了人们心底的魔鬼,封建遗老们揶揄,游泳不就是买票去看“大姑娘洗澡”吗?他们一面捂着眼睛,一面从指缝间偷窥,看完后脱口大骂:“女子当众洗澡,世风日下啊!”
1936年8月,万众瞩目的杨秀琼出征柏林奥运会,欢送的队伍敲锣打鼓,宣泄着积贫积弱的中国压抑已久的民族情绪。当杨秀琼穿着修长的旗袍昂首步入柏林奥运村、当她与匈牙利游泳运动员合影,她的自信与美貌令友邦惊艳,更给国人打了一针振奋的鸡血。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杨秀琼在预赛中就被淘汰,中国体育与世界体育的差距,是客观真实的存在。当杨秀琼回国时,黄浦江码头肃杀得可怕,没有人迎接。国人的偏执与狭隘发酵了,媒体率先开炮,一盆盆脏水向她泼来。上海畅销杂志《时代漫画》刊出一幅“著名”漫画《蛋的时髦》,画中杨秀琼呆坐泳池边,捧着一个大鸭蛋,目光空洞无神。她的形象倾刻崩塌,不仅大人物不再理睬她,报刊杂志也疯狂棒杀。
这时的杨秀琼刚刚18岁,舆论和人情的翻云覆雨将她狠狠击倒,第二年即嫁给“北国第一骑士”陶伯龄。不久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上海沦陷,“南国美人鱼”成为隔世传说。之后的她偶尔活在口舌之中,都是一盆接一盆的污水,流传最广的是她被四川军阀范绍增强娶为第十八房姨太太。这个“焚琴煮鹤”的桃色新闻再次消费了奥运女将的名节,她也无力一一辩白。
1946年,上海小报《侨声报》聘请毫无经验的杨秀琼为记者,参与“最美女记者”评选。很难说这不是居心叵测的利用,因为评选结束杨秀琼落选,她既没当上记者也没得到酬劳,倒是《侨声报》打响了知名度。
同年秋天,杨秀琼完成最后一次游泳表演,黯然离开上海,这年她28岁。这是一个彻底的悲剧,这个悲剧是个人的,过早的成名让她对扑面而来的捧杀、棒杀手足无措,只知随波逐流,当失败来临便方寸大乱;她的悲剧亦是社会的,“一个最好的时代,一个最坏的时代;一个光明的季节,一个黑暗的季节;人们直登天堂,人们直下地狱”,她被埋葬在这个纷乱而宏阔的民国时代。
1982年10月,杨秀琼在加拿大孤独地死去。遥远的东方又开始炒作“美人鱼”离世,而这一切已经与她无关。
编辑:依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