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人们很难想象在世风保守、封建主义盛行的民国，第一个突破名分的女子游泳运动员到底经历了什么。
被质疑，被诋毁，被意淫，被嘲笑，被赞扬，被寄予厚望，杨秀琼快乐的生活，起始于无忧无虑的童年，却在19岁的10月戛然而止。19岁之后，游泳皇后变成了军阀的第18房姨太太，所有鲜花与掌声离她而去，陪伴她的也只剩下异国他乡的陌生风景。
虽然是苦乐参半的一生，杨秀琼在死前回忆起的，却只有那十九年，只有那些童年的回忆，赛场上的掌声，甜蜜的爱情婚姻。
死去的那一刻，杨秀琼才终于摆脱了衰老的躯壳，一身轻松地远离恶意的揣测与流言，留给后人的只有数不尽的传奇故事。
图 | 杨秀琼
十岁的“游水神童”
1918年，杨秀琼出生在广东东莞县杨屋村，杨屋村地处江河下流，周围皆是纵横交错的水道，村中房屋前后都有水塘，可以说是名副其实的水乡。再加上常年温热的气候，杨屋村在无意间成为了杨秀琼最开始的“训练基地”。
共同为她的游泳生涯打下基础的还有她的父亲——杨柱南。杨柱南在南华体育会游泳部工作，对于自己国家的游泳事业知之甚多，接受过系统教育的他，在小女儿杨秀琼刚会走路时，便开玩笑一般教她游泳。
没想到还没五岁的小女儿不到十天就学会了游泳，杨柱南大喜之下，更加坚定了要对小女儿进行更加系统培训的想法。
几年后，杨柱南带着一家老小搬至香港，并安排十岁的小女儿杨秀琼入读尊德女子学校，在这里，杨柱南利用自己在南华体育会游泳部工作的优越条件，对小女儿分别进行了游泳、体操、田径等等方面的训练。
杨秀琼在运动方面可以说是天赋过人，身体柔韧性极强，爆发性与耐力也是数一数二的好，再加上来自父亲的严格训练，杨秀琼的游泳水平大幅提升，甚至可以顶着10级的台风在海里畅游。刻苦训练之下，杨秀琼很快就成长为可以和专业游泳运动员相比的“业余选手”，但她不甘心将游泳作为爱好，所以迫切渴望着一个大展身手的机会。
谁也没有想到，杨秀琼的机会来得这么快。1930年，在香港举行的全港游泳大赛上，年仅12岁的她初试身手，一举夺得女子50米和女子100米自由泳两项冠军。
这两项冠军不只是对她实力的肯定，也是在向世人宣告：中国女子游泳运动员，还有杨秀琼这一后起之秀！
之后，杨秀琼还参加了1931年的香港至九龙渡海比赛，夺得头魁；参加1932年全港游泳大赛，再次将女子50米和女子100米自由泳的两枚金牌收入囊中。
这个时候，杨秀琼也只是在香港范围内打出了名声，但要论起中国内地乃至世界，她还只是一个无名小卒。
不过，很快，一封来自澳大利亚的邀请函给了她一个扬名世界的机会。
大放异彩的游泳生涯
在1932年全港游泳比赛后，杨秀琼接到了来自澳大利亚体育会主办方的邀请，踏上了前往体育会参加游泳表演的旅程。在准备和排练游泳表演的过程中，杨秀琼接触到了更多科学的游泳技巧和训练方法。
自此以后，她训练更加刻苦，哪怕是数九寒冬也坚持在冰水中训练。
1933年10月，由国民党主持召开的第五届全国运动会在南京中央体育场正式揭幕。这场运动会的特别之处就在于它首次将女子游泳项目列入比赛，让该项目冲破偏见，出现在中国运动界的主流视野之中，从而激励了祖国各地无数女子游泳运动员，杨秀琼和二姐杨秀珍就是其中之一。
当时，年仅十五岁的杨秀琼是作为香港队的代表参赛，小姑娘初生牛犊不怕虎，一口气报名了所有女子游泳项目。
杨秀琼的优秀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先是在女子50米自由泳项目中以“38秒2”的好成绩勇夺第一，其后又将女子100米仰泳、100米自由泳、200米俯泳的金牌揽入囊中。
随后，杨秀琼更是和刘桂珍、杨秀珍、陈焕琼、梁泳娴合作，在女子200米接力赛中共同赢得了第五块金牌。
至此，杨秀琼成为第五届全国运动会女子游泳项目的全部金牌得主，打破了在此之前所有的得奖记录。一时间，她成为了国内泳坛最亮眼的新星，其事迹可以说是人人传颂，人们更是为她取一别名“美人鱼”。
在这之后，杨秀琼又代表中国参加了1934年5月12日在菲律宾马尼拉举行的第10届远东运动会，斩获女子游泳50米自由泳、100米自由泳、100米仰泳三项金牌。
她还和刘桂珍、陈焕琼、粱泳娴三人合作，拿下了200米接力团体赛的冠军，也是从这一刻开始，人们将杨秀琼列入“中国游泳四杰”，杨秀琼的名字再次在全国乃至亚洲掀起狂澜。
1934年7月，蒋经国在南昌的“新生活俱乐部”游泳场正式开业，蒋经国还邀请杨秀琼参加游泳场的开幕表演。
杨秀琼去往上海的路上经过广东，受到了家乡人的热烈欢迎，以永安纱场老板郭顺为首的一些广东籍乡绅名流特意为她举办了欢迎宴，广东籍电影皇后胡蝶，杜月笙等名流都是座上宾。
在开幕表演中，杨秀琼横渡赣江的英姿让围观观众喝彩连连，随后，杨秀琼还被蒋介石亲自接见，这可是广东籍运动员从来没有得到过的最高礼遇
盛名之下，小女孩的迷茫
一场场比赛下来，杨秀琼获得的不仅是泳坛上的荣誉，更多的是赛场外的掌声。
1933年第五届全国运动会期间，民国第一夫人宋美龄被杨秀琼泳池中的飒爽身姿所折服，当场决定收她做干女儿；
杨秀琼后来又被《良友》杂志评为十大“标准女性”之一，还成为了当期杂志的封面人物，风靡全国；
第五届全国运动会，国民政府行政院秘书长褚民谊亲自给杨秀琼颁发奖品，为她驾驶马车；
国民政府主席林森主席特意邀请杨秀琼到其官邸做客，为了表示对杨秀琼的欣赏，白须飘飘的他更是亲自为“美人鱼”沏茶；
1934年8月1日的南京，汪精卫还邀请杨秀琼为火车轮渡做剪彩表演，并在当时南京最上等的旅馆中央饭馆内设宴款待。
光是以上种种盛誉，就足以让当时还只有十五六岁的杨秀琼成为八卦杂志追逐的对象，更别提杨秀琼还有着柔美的五官，曼妙的身姿，举手投足间满是运动员特有的阳光气息。
也正是因为如此，人们对她的迷恋更加狂热了。
图 | 杨秀琼入选《良友》封面
一夜成名后，杨秀琼成为了上流社会的宠儿，她参加各种社交活动，在公开场合被采访，给狂热的粉丝签名。出名后的杨秀琼不断地公开呼吁支持女子体育，破除陈旧偏见，但对于普罗大众来说，杨秀琼的花边新闻才是他们最关注的点。
一时间，关于杨秀琼的绯闻流言传遍大街小巷，杂志上写满了她和褚民谊的绯闻，记者采访的问题也从中国体育变成了何时婚嫁，嫁与何人，目前交往何人。
人们的关注点也不再是杨秀琼的比赛，而是她的种种逸闻。
杨秀琼逐渐从前途无量的“游泳皇后”变成了八卦杂志的消费对象，一夜成名带来的种种压力，让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女孩更加沉迷于社交活动，杨秀琼整日出席各种聚会沙龙，疏于训练。终于，她迎来了游泳生涯中第一次滑铁卢。
“游泳皇后”的陨落
1936年8月，第十一届奥林匹克运动会在德国柏林召开，杨秀琼作为中国代表中唯一的女子游泳运动员赶赴德国参加比赛。不夸张地说，当时全国上下都在关注杨秀琼的每一场赛事，对她夺冠的希望也是无限放大。
让所有人意外的是，杨秀琼在预赛就被淘汰，无缘决赛！
一方面，杨秀琼之前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参加社交活动，荒废了游泳训练，再加上到德国一路上十七天的航行，她不仅体力不支，竞赛状态也差到了极点；另一方面，从客观上讲，当时亚欧之间在女子游泳竞技上的差距较大，杨秀琼虽然在国内难有敌手，但与各国选手比还是相差甚远。
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国人难以接受这一失败，一夜之间，杨秀琼成了所有人嘲笑指责的对象：漫画《蛋的时髦》中，浓妆艳抹的杨秀琼抱着一只大鸭蛋在游泳池边痴痴发呆，以此讽刺她“零蛋”的成绩；鲁迅在文章中更是以她作为教育国人的反面教材；媒体杂志不怀好意，把杨秀琼失败的原因归结于她众多的“绯闻男友”，多番追问，令她不胜其扰。
在失败之前，杨秀琼代表的是颓败已久的国人从体育运动中凝结出的一点信心，这点信心放大了他们对杨秀琼的幻想，忽略了体育赛事有输有赢的规律。当失败来临，国人比杨秀琼更不能接受，他们不能接受自己真的落后于人的事实，就只能将全部责任加诸于杨秀琼身上。
输了比赛，杨秀琼本身就有很大压力，再加上多方指责，之前为国争光的志气变成了自我怀疑。随着世人对女子的偏见和流言越来越多，杨秀琼一蹶不振，她的游泳生涯自此再无亮眼的成绩。慢慢的，杨秀琼放弃了游泳事业。
一代游泳皇后，终究是泯然众人矣。
风波不断的人生
杨秀琼淡出泳坛后，逐渐过起了普通人的生活，恋爱、结婚、立业、生子，似乎再无特别之处。
1937年，杨秀琼在香港与驯马师陶柏林相知相爱。1939年11月，两人结婚。1941年，育有一儿一女的杨、陶夫妻离婚，杨秀琼的一片深情，最终还是所托非人。
关于他们的离婚，外界猜测纷纷，实际的原因却很简单——家暴。
婚后，杨秀琼一心相夫教子，完全不见曾经游泳皇后的威风。反观陶柏林，他暴躁的性格在婚后不久就完全展露了出来。对于在外面受到的挫折，他没有想着克服，反而是把自己的愤怒发泄在杨秀琼身上，对她又打又骂，最终导致婚姻破裂。
离婚后，杨秀琼自上海返回香港，成为了国民党重庆政府在香港的情报员。她利用了自己特殊的身份和人脉收集日军情报，正因如此，她的有些行为十分怪异，以至于外界流言纷纷。八卦杂志甚至把她和军阀范绍增扯在一起，宣称杨秀琼沦为了范绍增的第十八房姨太太。
对于这样离谱的谣言，杨秀琼却困于情报员的身份无法解释，就连身边人也开始相信这一说法，以至于这谣言伴随了杨秀琼一生。哪怕她晚年定居温哥华，竭力想要远离谣言困扰，但依然得不到平静。
从游泳皇后到传闻中的姨太太，杨秀琼是被谣言和八卦过度消费的可怜人，太早获得的名利遮住了她的双眼，等她反应过来时，却已痛失自己最爱的游泳事业。当她想要作为普通人生活时，丈夫的殴打打破了一切幻想。最终，杨秀琼选择投身于抗战，却被流言困扰半生，远走异国他乡。
杨秀琼是一个被命运几番玩弄的女性，终其一生，她都在寻找自己的定位——我到底是谁? 是“游泳皇后”？是谁的妻子？是抗战情报员？还是八卦杂志的女主角？
迷失的自我最终导致了杨秀琼的悲剧。
杨秀琼的悲剧，实际上也是时代的悲剧，是民国女性的悲剧。当她穿着泳衣跳入赛道的那一刻，中国文化对于女性的偏见正在动摇。一开始，人们谈论的还只是杨秀琼裸露的大腿，充满了包含色情意味的偏见。后来，杨秀琼成为了一个符号，中国女子游泳与女性解放的符号。
可惜的是，这个符号却成为了流言蜚语的受害者，名利场上的筹码。
置身于时代的漩涡中，杨秀琼从未得到过真正的自由。
文 | 千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