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谢丁(作家)
这张纸上有二十个孩子的名字。
两个孩子是脑瘫。两个孩子是单亲家庭,其中一个的父亲因为劝架被人误杀。一个孩子的父亲溺水去世,母亲改嫁。一个孩子的父亲是植物人。一个孩子的父亲几年前车祸摘除了脾脏,再次手术后清除胆结石,没法干活了。一个孩子的母亲残疾,全家靠祖母卖香纸为生。余下的孩子,各有各的问题,比如父亲癫痫,母亲重度智力障碍。几乎所有孩子都跟着爷爷奶奶生活。他记下这些孩子的家庭状况,打印出来,挂在墙上。这所乡村小学一共155个孩子,幼儿园还有60个,其中三分之一的家庭,或多或少都有些困难。几天前,他走访了那个兄弟都是脑瘫的家庭,家里新添了一个婴儿。他留下了五百元。这些钱是网上的人捐献的。他有时会发布一些走访过程的短视频。
他不想在网上卖惨,那样不够积极。在这些视频里,他希望展现出乐观的一面,一切都在好转,孩子们吃得不错,排队端着饭碗,有蔬菜吃,也有肉。尽管肉涨价了,但还有很多捐款,可以接着买肉吃。卖惨没什么用,得做一些事来改变。不过,这个村子的实情还是惨,也许不能说是惨,而是贫穷的现实。惨这个字,只是外界的一种感受,他认为更重要的是让人们看到惨并不可怕,现实是可以改变的。他相信积极的力量能互相影响。
现在,他躺在学校卫生室的床上,已经输了两天的液。他坐起来,披上一件厚外套,斜靠在床头,插针头的左手露在外面。整个学校都靠电力取暖。但这天下午停电了,房间里很冷。他妻子偶尔进来帮他换换热水袋,捂一下手。
他对妻子说,跟老师们说一下,今天让孩子们提前放学,教室太冷了。
他妻子以前也是老师,现在负责食堂孩子们的午餐。她离开房间后,他叹了一口气。这些教室是平房,两边都是窗户,保暖性差,今天怕是冻着了。一到冬天,这个村子显得更萧瑟,四面都是荒山。几天前,他听说有人为了省钱,把取暖的炉子放在卧室里,他赶紧挨个打电话,让他们把炉子移到外面的房间。孩子们都和父母睡在卧室,太危险了。十几年前,学校就放弃了烧炉取暖,怕中毒,换上了电暖气片。但这个东西效果不太好,热量保持在一米以内,后来换成了挂机空调。再后来,网上捐赠的钱多了,他又把挂机换成了柜机。但如果停电,就没办法了。
他自己的孩子早已离开了这个村子。老大在保定工作,老二还在上大学。他觉得教育是改变了人的命运,但出去后,怎么可能回来呢。村里如今只剩下老人和小孩,青壮年都在外面打工。在地里干农活一年,敌不过打工一个月的收入。这个村子太穷,回来也没什么事可干。
他家里的土地也闲着。父母是干不动了。父亲以前也是老师,母亲一直有病,快四十年的癫痫,不能生气,一烦躁就容易犯病。他姐姐和妹妹都去了城里,也是老师,想过接父母去城里生活,但母亲一去就犯病,回到村子就好了。所以他得留在这里,照顾父母,也照顾这一百多个孩子。有一次,一个老乡上门,说可以帮他在地里种点庄稼,收成后给他拉回来。他拒绝了,怎么承受得了?
没人愿意到这里来。这村子是大山里的一个小盆地,四面环山,交通太不方便了。半个世纪前,村里人在山里挖了一条三百多米的隧道,通向外面的世界。如今这隧道还在使用,几乎没怎么变。隧道就像一个虫洞,坑坑洼洼的,洞壁还保持着挖掘的痕迹,好像几十年都没有完工。去年秋天,他进城时发现隧道又塌方了,进去一看,掉下来十几方的石头,最大的有桌子那么大。就这么一个偏僻的穷地方,来这里工作,就像发配一样,都是不得已。
他父亲有机会离开,年轻时在外面教中学,但为了照顾母亲和孩子,又回到这所小学教书,直到退休。他也离开过,在隧道外的乡里读了初中,1992年毕业后,也回到这所小学代课。那时这里就没几个老师,所以有人代课就不错了。他代了六年的课,然后去县城读了一个农教师资班,转正成一名小学老师。2009年他终于调到了乡里,在总校工作,是副校长。他走遍了乡里所有小学。五年后,他又回来了,成了这所小学的校长。
如今又过去了五年,他已经46岁。他胃不好,吃不下什么东西。妻子在他肚子上绑了一个热水袋,暖胃。
这间屋子说是卫生室,其实没有校医,柜子里放一些简单的急用药品。如果有孩子摔了跤,可以到这里来擦点碘酒消消毒,严重了就得送到村里的诊所。今天没办法,他占用了这张床。县里让他去开会,他只好找了体育老师替他去,于是课间活动也没有老师带着做广播操了。孩子们在操场瞎玩,他压力也大,怕跑着跑着出事。他不能跟孩子们急,得耐心一遍一遍说,不能这样,不能那样,反复不停地强调,才能让他们养成习惯。他没有一刻不担心。
瓶子里的液体完了,妻子帮他拔下针头。突然来电了。他赶紧说,让老师们把教室里的空调开了,先别放学。一回头,发现妻子已经出了门。他掀开被子,起床穿好衣服,捆好暖胃袋,看起来像个大肚子,但他其实很瘦。下课铃也响了,操场上热闹起来。孩子们在乱跑。他走到门外,两个学生立即站住,大声叫道:校长好。
我们该怎么向你介绍他?一个乡村小学校长?一个拍视频做直播的网红?一个先进教育工作者?一个奉献者?这个名叫陈文水的中年男人,已经被贴了很多标签。他是河北省顺平县的十大道德模范之一,是保定市文明办评选的“保定好人”。成了模范,就不能随便离开这个村子了。他说,那就不离开吧。名气大了,会有人说三道四。他说,是啊,但还能怎么办?只能继续做下去。
有时你很难想象,陈文水的真实世界其实离我们这么近。如果你从北京出发,往西而去,不到两百公里就能抵达顺平县。和中国大多数县城一样,这里有正在开发的新城,新的办公楼、医院和学校,新的住宅小区,新的酒店和洗浴中心。然后你再往北,走上一条狭窄的县级公路,进入山区。在一个岔路口,你拐进一条土路,蜿蜒朝上,爬到了半山。这时你以为没路了,突然看见一个漆黑的洞口。你钻进去,摸着嶙峋的洞壁,以为远方的亮光来自一个桃花源。但你发现自己错了,那不是世外仙境,只是一个贫穷的村子。如果你在2019年冬天抵达这里,你会像我一样,第一个感受是冷,冷到骨头里,这种冷还包括一种不真实的幻觉。你或许认为我们已经熟悉了城市和乡村的差别,网络和现实的距离,但是当你真正置身于陈文水的这个小学时,你还是会感到惊诧,像时光倒流,也像世界与世界之间的穿越。你从顺平县城开车到这个村子,只需要四十分钟,但你却像走了很远的路。
五年前,陈文水回到了这里。他那时也很惊诧,岭后村的这所小学这么破败,设施简陋,学生很少,老师更少,谁都不想待在这里。村里稍微有点条件的孩子,都去城里上学了,余下的都是困难户。他只好求助于他的同学、朋友。在微信群里,他说教室的门窗缝隙太大,孩子们很冷,一个小时就凑了一笔钱,堵住了门缝。这些捐钱的人,多数也是从村里出去的,但最远也就传到了天津,朋友的朋友。他说那时就靠这点人脉。
后来他听说可以通过微博寻求帮助,有人发一些照片,捐款就来了。他开了个账号,但几乎没有任何效果,他说可能是自己不擅长拍照。2018年9月,他在抖音注册了一个账号,拍视频。从一开始他就定下了视频的基调,要阳光的,正面向上的,又要有点内容,不能太无聊,最后决定拍孩子们吃饭。
乡村小学的这个营养餐,以前是上午第二节课后吃,一个鸡蛋,一包牛奶,有时候也有面包,国家出钱补助。但后来发现孩子们吃完这个,中午回家吃不下午饭了。2016年4月,岭后小学把营养餐改到了中午。补助是每人4块钱,155个学生,每天总共620元。所有蔬菜和肉,都由县里统一采购。每周日和周三,有专车从城里送到学校来。那时物价没这么贵,偶尔还能吃顿好的,比如鸡腿和红烧肉。
第一时间关注这些视频的,也许是这些孩子的父母,他们都在外地打工,一年回来一次。他们可以在视频里寻找自己的孩子,看看他们吃了什么。然后各种各样的粉丝都来了。陈文水也不清楚,为什么他的视频能获得900多万个点赞。这个普通的账号如今有50多万粉丝。
起初,学校的老师们并不赞同,认为他不务正业。但很快,钱来了,物质也来了。网友们的捐赠改变了整个学校。他们用这些钱换了学校的所有门窗,以前是塑料的,换成了铝合金,抗冻挡风。在食堂旁边,陈文水建了一座阳光暖房,孩子们吃饭前去那里洗手洗碗。学校多了一块劳动实践基地,种点蔬菜和花果。从网上订购的牛奶和水果也直接送到了食堂。只要有一人捐赠,无论多少,他都把那个人拉进微信群。他有两个爱心人士微信群。最多的一笔捐赠是两万元,没人知道那个人是谁。
质疑声大多来自现实世界。有人说他作秀,他说如果作秀能给孩子带来实惠,那就作秀吧。也有人直接说到了县里去,说他想捞点私利,他说那就调查吧。教育系统内的质疑最让他接受不了,他也想过干脆不做这事了,但物价涨得很厉害,光靠国家那点补助,孩子们吃不了多少肉。如今蒜薹都六块钱了,猪肉最高时涨到三十多元一斤,还有牛奶和水果都靠捐赠。他不能停下来。
也有其他小学仿照陈文水,开抖音拍视频。但没人像他这样大胆,视频拍得谨小慎微,生怕出事。他说,如果你不做事,就不会惹事。一旦做了事,就一定会有不同的声音。很多人因此干脆不做事了。他不怕惹事,但为了杜绝可能出现的问题,他也在逐步修正自己。比如,他刚刚把抖音的账号改了名字。之前是“大山深处的岭后小学”,太官方了,像公众号。他改成了“大山深处的孩子王”。
说是大山深处,但在这个人人都有手机的时代,抖音上的世界并不遥远。对这个村子来说,网络并不是一个虚化的舞台,而是实在的,能带来改变的一群观众。陈文水把这些观众统称为“爱心人士”。这就好像在一个疯狂娱乐消费的世界里,突然出现了一条隧道,他看到了隧道尽头的那点亮光。虽然微不足道,但他相信这点光线能逐渐照亮隧道这边的世界。麻烦的是,他得留在这边。孩子们会毕业,老师们会调走,但他走不了。
我们该怎么去描述这样一个平凡的男人。他这四十几年的生活没什么戏剧性,人生几乎围绕着这个村子打转。每天都是重复的。如果你有兴趣,也许可以跟我们一起,去看看这个乡村小学校长的日常一天:
他七点不到就起床了,不吃早饭,吃不下。七点二十,他从家里出发,步行十分钟走到学校。学校大门有三把钥匙。一把公用的,放在办公室,一把在值班老师那里,他有一把。无论钥匙在谁那儿,七点半,这扇大门得准时开。
八点前,他坐在办公室,等老师们来签名报道。他当了校长后,取消了这里的打卡机。每个老师来签到时,可以顺便聊几句。签到的桌子也用来放手机,老师们上课时,得把手机留在桌上。他希望老师们知道,这里要求很严格,但也有人性。他曾陪着两个老师去相亲了二十多次,对方一听说是岭后村的,就没了兴趣。但现在,岭后小学在网上出名了,老师们也有了荣誉感。无论相亲是否成功,至少工作有了激情。
八点十五分上课,他如果没事,就去教室挨个听课。他也不打招呼,从后门走进去,站那里听几分钟,再换个教室。回到办公室,他得看看微信,如今所有工作都是手机上传达,他再把工作安排下去。
十点五十,食堂已经摆好了饭菜。他先去拍个小视频,上传到抖音。十一点下课。小学一年级的孩子先吃饭,排队洗手洗碗,排队进食堂打饭,再端着饭盆回教室吃饭。这样一直到小学六年级,他全程用手机直播。他说,孩子的家长们这时也在远方吃饭,一边吃一边看直播里的孩子吃。他的直播间稳定保持在四千人左右。
十一点五十,孩子们放学回家,最远的步行十五分钟。午间这一个半小时,是他和老师们休息的时间。但如果天气不好,下雪或下雨,孩子们就不回家了,老师们也得待在教室。
下午就是上午的重复。他办公室的墙上贴着一张便签纸,写着:“没事时,就去教室。”墙上还有很多打印出来的贴纸。比如一张纸写着:“永远的痛!愿尽心竭力,悲剧不再重演!!!2016.8。”其他老师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还有一张纸:“在文章的末尾画只猫。”他笑着不解释。
快五点时,孩子们都放学回家了。他挨个再去一遍教室,检查空调是否关了,卫生打扫得如何。临走时,他去看看住校的八个老师晚上吃什么。这些老师家在外地,周末才回去,平常就住在学校宿舍。
他五点半离开学校。吃完晚饭后,七点半,他在家摆好手机,又开始直播。这次直播长达两个多小时,主要是向那些爱心人士反馈他们的捐赠情况,解答疑问,或者聊聊村里那些困难的家庭。十点,直播结束后,他再手动回复抖音上的留言。这么一折腾,睡觉得到十二点了。
睡觉的时间太少。在开抖音账号之前,尤其是冬天,他晚上七点半就睡。但现在只有周末才有空。上上个周五晚上,他十点睡下去,周日上午十点才起床,整整睡了三十六个小时。起床后他又去了学校,因为县里送菜的又该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