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阿米纳是维吾尔姑娘,有上海的知青妈妈。
她的背后是一个时代的缩影……她代管的小卖部被盗了,损失一千五百多元。连队严令如果破不了案子,她要全赔。那位男青年立即疏远了她
这时,一位常来买东西,接受“再教育”的维族大学生,回到家里变卖了牛羊等家产,拿着一千五百元钱交给她,一句话也没有说扭头就走了
不久,上海女青年嫁给了这位大学生
兵团老战士忆南疆系列之六
阿米娜和她的维吾尔爸爸与上海女知青妈妈
2010年秋,我坐火车去上海参观世博会。这次旅途的珍贵收获是认识了阿米娜,记住了上海那天的太阳。
同是天涯行路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她是乌铁局跑上海的火车上一名普通的列车员。我一开始不知她的姓名和身世,以为她是纯纯的毫无故事的汉族女性。
火车驶出了乌鲁木齐。刚上车时找座位塞箱包的杂乱喧闹声终于安静下来。卧铺整洁明亮,空调舒适。
我习惯地贴窗坐着,欣赏着十分熟悉的风景,不经意地打量一眼女列车员。她容长脸盘,细眉俊目,扎着马尾巴,动作麻利;热情帮旅客摆行李挂毛巾,说一口悦耳的柔柔的新疆普通话。
那气质,那神态,使我怎么也没想到她是维吾尔族:父亲是维吾尔,母亲是上海支青。
车厢头上坐着几个维吾尔年轻人。我是土生土长的喀什人,又学过维文,对维吾尔人有天然的亲近感;维语是我的第二乡音。况且人在旅途,乡音格外亲。
我伸过头去聆听音调柔美的维吾尔语,试试自已还能听懂多少。
一听不要紧,那位汉族女列车员维语说得那么流畅优美!莫非是维语系毕业的汉族女大学生?这在新疆是凤毛鳞角啊!怎么可能······
我突然产生想与她谈话交流的念头。好不容易等她忙完了。我请她坐下,赞道:“你的维语说得太好了!在哪个大学学的?”
“我是维吾尔族。”她大大方方地回答。
“那一一那你长得活生生一个汉族姑娘啊!”
“我父亲是维维吾尔族,母亲是汉族。我长得像我母亲。”显然,她不止一次向陌生人谈到过自己的身世,神态坦然。
邻座一位温州青年抢上一句:“我们一直以为你是汉族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1965年夏天,木华里来了第一批上海支边青年。我们站在路边欢迎。车上下来的女青年就是她这个样儿:皮肤细腻,水凌凌的,落落大方,活泼可爱。
我想说怪不得你这么漂亮但没有说,却问:“你母亲哪一年进疆的?”
“1964年,到阿克苏农一师。”
“我长期在喀什农三师工作,和上海支边青年在一起生活了好多年。”
她微笑着“哦——”,起身又忙活去了。
她牵走了我的目光;牵动了我的回忆。
那年在木华里,“文革”搞得如火如荼,兴起歌颂领袖的狂热。团里成立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连队也成立演出队,逢年过节文艺汇演,红红火火。
我们二连与一连同台演出。一连演员比我们强得多,时不时地斜睨我们。我与一位精干的上海女青年表演对口词《枪》。
彩排完后,我一身大汗。一连演出队的编导是一位戴着眼镜、圆脸乌发、气质高雅的女青年。
我们请她指导节目。她一脸真诚地说我有几个词咬音不准,带点甘肃腔。
天哪!她怎么听出来我父母留给我的甘肃腔。与我同演对口词《枪》的女青年陪我向她请教。她叫我们俩再对一遍台词,一句句重复纠正。一词一句从她口中发出来真叫甜美,字正腔圆,气韵流畅。
我红着脸重复着,心里佩服得五体投地:上海人,了不起,真有才,不服不行。
一打听,她姓杨,讳其名,高中生,品学兼优,出身不好没能上大学。第二年春节演出,听说她被团里派去铁里木公社教节目了。
不久,一个爆炸性消息传开:她嫁给一个接受再教育的维吾尔大学生了!
那时我正处在想找老婆而找不上的时代,这个消息像野黄蜂在我的心尖尖上狠狠螫了一下,那疼那酸那困惑无人无处无法诉说。
现在几十年过去,心里早就释然:嫁给谁是女人自己的事;嫁给谁都与他人无关,用上海话说“勿搭界”。眼下,这位不同民族婚姻的结晶不就很聪慧很自然吗!
我的眼光一直牵着她,一直牵着她到车箱两头来回几趟又坐在了对面。列车东向,夕阳西沉;余晖散绮,彩霞满天。
我看她是顺光,眸子光彩流丽但深处似乎有点忧郁;她看我是逆光,也许看到了我脸色洋溢着旅途常见的兴奋好奇。
她是感情丰富而细腻的女性,火车上尽遇各种陌生人,她有许多话需要向他人倾诉渲泄。我觉察到了她的心情在风中摇曳。
跨民族的婚姻总有复杂的故事,总有难言之隐。她零散地无主题地谈了自己的身世,像浮在海上的冰山的一角,而我却看到了深藏于水下的巨大的冰山。
上世纪六十年代,上海知青轰轰烈烈支援新疆。
一位女青年来到新疆兵团某团场。她思想积极,表现很好,被提拔干部当了边远连队的会计兼小卖部的售货员。
她与一位男青年已经初恋。
这时,一件谁也想不到的事改变了她的命运。
她代管的小卖部被盗了,损失一千五百多元。这在当时是一笔巨款,相当于一个农工五年的工资。连队严令如果破不了案子,她要全赔。那位男青年立即疏远了她。
这时,一位常来买东西,在邻近人民公社接受“再教育”的维族大学生,知道了这件事。他回到家里变卖了牛羊等家产,又向亲友告借,拿着一千五百元钱交给她,一句话也没有说扭头就走了。
不久,上海女青年嫁给了这位不同民族的大学生,成为那个边远团场轰动一时的新闻。
“文革”结束后,不几年,这位大学生成为一名副县级干部。
他们有了三个女孩子。再后来,上级为了照顾他的上海妻子,调他们到自治区驻上海办事处工作。
这位女列车员就是他们的二女儿。
“我的姐姐妹妹长得像爸爸,我像妈妈。我的名字是爷爷起的”,她大大方方地说:“阿米娜”。那音真好听,像爷爷吻着孙女说“爱你哪”。
如果我不是老新疆人,不是长期在南疆兵团工作,不是神色和善,她不会告诉我这一切。她问我的问题是:一千五百块真是大数字吗?兵团团场那么苦吗?人与人之间怎么会这样呢······
列车在黑色的夜幕下穿行,只有单调的铿锵声,只有后一个车窗影子无休止地追着前一个车窗影子。我凝视着无边的戈壁夜色,思绪像那一个个流逝的车窗影子······
第二天白天,她又在不停地忙活,与我只有短暂的交流。阿米娜三十岁,离异独身。曾经的丈夫是中专时的维吾尔族同学。
女儿五岁,与上海的姥姥在一起生活。她长年奔波在万里铁路线上,难得与女儿在一起。这次到了上海,她只有六个小时陪女儿,列车要返回乌鲁木齐。
那位温州小伙子急切好奇地问道:“你女儿讲汉话还是维族话?”
“她爷爷教她维语,姥姥教她汉语。”
“她长大了一定是精通汉维两种语言的天才。新疆就需要这种人才。”我说。
她浅浅地笑了笑,欣慰中带了点苦涩。
在世界走向全球化的今天,跨国籍跨民族的婚姻早就不是新闻了。况且,汉文化具有极强的包容性,可以与各种文化融汇交融,和谐相处。
但是,对女性个人来讲,跨民族的婚姻往往夹在两种文化的隔阂之中,有喜剧也有悲剧。
我所在的单位就有不同民族组成的家庭,多数过得幸福,个别也有分手的。正如托尔斯泰的话:“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夜色沉沉,灯光流星般闪过。车厢大灯熄了,小灯柔和。阿米娜累了,双手搭在小桌上,凝望着窗外不知想什麽。
我说我第一次坐火车才二十岁,那是1968年,车上黑烟滚滚,人挤人,包摞包,窗户大开,走走就停。
列车员手中抹布不离手,茶壶不离手,拖把不离手,在人缝中挤来挤去;我没见过一个胖胖的列车员,都是又黑又瘦。她听着笑了:“现在有胖胖的了,但不多。”
我说你会两种语言,招呼维吾尔族旅客就方便多了。
一句话引出一个多月前的事情。全国公安开展严厉打击拐卖妇女儿童专项行动,从上海广州运回一批被解救的维吾尔族少年儿童。
列车长安排她负责专门运送被拐卖儿童的四号车厢,有警察护送。她陪伴这批少年四十多个小时,送水送饭,好言安慰。
这批少年拐卖后落入盗窃团伙,被训练撬锁掏口袋。不听话就用烟头烫,用鞭子抽。
“当我听到他们一声声姐姐,看到他们胳膊上伤痕累累,我的心在颤抖。他们还是孩子啊。我劝他们回家好好过日子,没想到他们回答说我们还要逃回上海广州的,还要干原来的事。家乡太穷了,父母乡亲都不要我们了。我们也要过城里人的日子······”。
夜色里,柔光下,眸子深处闪着泪光,充盈着女性的善良与同情。
我什麽也没有说。静静地听着自己的呼吸。想说的话太多了,倒不如什麽都别说。我太清楚南疆喀什和田多么贫困落后,也清楚东西部差距有多大,但改变这一切需要时间······
“好了。早点休息。明天就到上海了。”她收起伤感悄悄走了。
第二天上午,列车缓缓驶入上海站。车如流水,高楼如壁。我想与阿米娜告别,挤不过去,走道上站满了人,都盯着窗外指指画画。
她忙着招呼下车别忘了行李,扶着老人下车,没有时间招呼我。我下了车回头扫了一溜车窗,看见了她忙碌晃动的身影。
心中默默念道:阿米娜,快去陪陪可爱的小女儿,只有六个小时啊······
可惜我不能拴住太阳······
作者简介:陈平,网名陈新元,新元。1948年元旦生于喀什伽师县,父亲为国民党四十二师骑兵团连长,参加九二五起义。本人1964年参加工作,在农一师,三师工作33年。当农工,测工,教师,新闻干事,宣传处长,文联主席等。1997年调兵团史志办处长,兵团民协主席。2008年退休。个人专著《走过喀什》《大漠足音》《拓荒者》《昆仑岁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