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哈佛大学生物学家大卫·班布里基所写的《中年的意义》一书里提到,中年远远不止介于年轻的光明和老年的昏暗之间的那道灰色。正如阿尔伯蒂所写的,“人类有智慧、理性和回忆,仿佛不朽的神。”中年根本不是逐渐衰退年老的模糊过程;相反地,中年牵涉太多明确、突然而独特的改变。中年时期,人类达到了思想和情绪之间的美妙平衡,通过积累了几十年的生命经验,创造出自然稳定的人格。
本文由南方周末×厚工坊联合呈现,此次选择了五位“有厚度”的嘉宾作为样本,他们用头脑去思考,用身体去淬炼,人生游历近半,依然乐此不疲地付诸远行,甘之如饴。希望以他们作为观察的切片,关注人生中场的叙事,去探寻他们人物线索的交织与杂糅,生命历经的荣耀、困境与突围,未来来临之时的翘首、笃定与积厚。
杜冬:在后理塘时代,追寻另一种人生
杜冬卸任了,一个近一年来背上的、承载着巨大关注度却也饱受争议的新身份——丁真的“经纪人”。
这一年里,他被一些粉丝亲切地称作杜爸爸、杜又廷,是丁真的“良师益友”;也有一些人出没在他的微博评论区冷嘲热讽,称他是蹭热度的吸血鬼——他无时无刻都要与来自粉圈的“规训”共处。
与理塘文旅的合约结束后,杜冬离开理塘返回北京。他连发了四条微博回顾去年11月的工作,前面三条的内容里,他去调研旅游城市,策划来年旅游,验收旅游产品,结尾都是,“开开心心””高高兴兴”回到理塘。几天之后,他的工作承载着顶级流量,他被推到聚光灯之下,开启了另一段沉浸式体验工作狂的人生。近期一条微博的最后一句话,他郑重地写下:丁真珍珠,祝你未来前程远大,一切从心。
直至今日,杜冬给自己的标签依然是”作者、译者、记者”,他的生命里,一直覆着鲜明的“文人”色彩。他诗意地把丁真的出现定义为“有奇妙的光扫过理塘”。但如果仔细回溯,假如丁真的爆红是被卷入关注旋涡中被动的偶然,换一种视角却会发现,丁真奇观恰恰是理塘文旅近年来的“厚积薄发”,而杜冬是那个主动造就了理塘文旅发展成果的重要推手和入局者、破冰者,他亦是那道光。
杜冬看到了理塘资源、资本、人才的匮乏,也注意到了它背后文化底蕴的丰厚。他把在理塘文旅工作中所做的一切探索视为一场在“高原上的旅游实验”,这样的古镇制造旅游模式不应该是大拆大建式的,他觉得,它应该像毛细血管一样,像滴灌式的培养皿一样,有机生长。
在古镇开发的过程中,他觉得最有仪式感的时刻是敲掉了一条公共道路被扣上的“锁”,砸开铁锁的那一刻,它仿佛也意味着理塘的开放、人们愿意敞开心扉、降低围墙欢迎外界的介入。自此以后,小巷里人们的生活方式发生改变,当地人做旅游的心变得活泛了起来。在杜冬心里,这个“锁”甚至比很多工作文件更重要。
三年时间里,他带领团队从零到一打造的博物馆集群逐一落成。在杜冬的创意下,“仓央嘉措微型博物馆”每盏灯的底部都印着一个藏族文化名人的名字,寓意着“像灯一样点亮文化自信”。他打开了理塘的一扇窗口,让高原和内地互相看到彼此。
这些年,他见惯了太多的时间落差,无论是山水的纵横经纬,还是老人脸上的岁月起伏。他说,“人生嘛,各有各的厚度。”
杜冬曾设想过另外一种生活。花上半年时间,写书、翻译、研究藏文化、做做小地方的口述史,再花半年时间去“交换人生”,做个渔民,画个油画,学做手工,什么都行。时间的鬼斧神工刻画了山川大河,也充盈了他的人生。他相信,“只要时间够长,人的成长一定压过一切。”
看书,思考,陪伴小孩,换一种节奏生活。没有疫情的时候,就去旅行,看看文旅界都在做什么。在理塘“归人”的身份之外,他继续去探索另一种厚度的人生了。
赵文卓:人到中年,还可以从零开始
参加录制《披荆斩棘的哥哥》,是49岁的赵文卓多年之后的又一次惊喜露面,并以“手拿保温杯,如同伏妖器”的正气清流外表和极具反差萌的“欢乐喜剧人”形象圈粉无数,成功成团“出道”。
赵文卓坦言,最初接到节目邀请时,他曾忐忑犹豫过许久——这里的舞台表演形式,对于他来说,非常陌生。初入节目基地,赵文卓学乐理、练声乐、背歌词、习舞蹈,一切都从零开始,像是一个初入音乐殿堂的小学生被扔进了“硕博生”的人堆里。
等到公演唱《笨小孩》的时候,他像别人一样试着只戴一个耳返,未料台下的山呼海啸早已盖过耳中能接收到的声音,只好硬着头皮冲上台,拼命捂着耳朵去分辨、去找音乐,再靠着平时练习得来的熟能生巧,埋头过关。
起初,与更多有着丰富舞台经验的“哥哥”们相比,赵文卓显得生涩、无措。于他而言,舞台本身就是一件“披荆斩棘”、充满挑战的事情。但舞台与练武又有着共通之处,都需要踏实自律,勤加练习。他试着把这种自小学武养成的本能代入到节目排演,很快便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节奏和定位。
8岁起,赵文卓就开始苦练武艺。1991年,他获得全国武术冠军,并以这个身份被元奎选中饰演《方世玉》中的反派九门提督鄂尔多,进入了香港影视圈,又被探班的徐克看中,随后出演黄飞鸿,从此一鸣惊人,主演了一众经典武术电影作品。彼时正是香港影坛的黄金时代,所有人都以为他将顺风顺水,成为一代武坛巨星。
面对影迷的关心和疑问,赵文卓从容坦然。在他看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一件事是否成功,是由多方面因素决定的,而自己只要尽力,就无怨无悔。
与此同时,赵文卓主动选择走进了平淡琐碎的日常生活,家庭在他心里处于第一顺位,三个孩子从十月怀胎到呱呱坠地,他都未曾缺席。过往时间与经历的磨砺,沉淀成他性格里温柔有力的气度。他像是自己人生里的旁观者,眼看着生活起起落落,他都只管保证自己的心态平和。
孩子在他的陪伴下健康成长,也在潜移默化中传承了他极为重视的包容与善良的品质和为人处世的准则。这让他颇感欣慰。
他会告诉她们,“没关系,不要看结果是否令自己满意。先自问一下‘你努力了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话,其实你就是成功了。”
自小习武的他,从小被师长灌输武德和侠义之道,这让他在年轻时惯于严格自律,兼有侠义柔肠。饶是如此,赵文卓的少年时代,依旧少不了以己度人的耿直。直到18年前,赵文卓成为佛门弟子,才开始自省内观。“在起心动念之时便观察自己,努力控制情绪。你只是观察就好了,因为你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情,这个念头会发展到什么样,你不知道。”
如今的他,开始打破心中固有的藩篱,体察换位思考的重要性。他的厚实修为,是阅尽落花秋实后的生命体会。
谢天华:把标准变“薄”,让人生过厚
同样参加《披荆斩棘的哥哥》的谢天华,又一次抓住了机会。正如他过往人生中每一次的毫不犹豫和主动作为一样。
从舞蹈演员到歌手,从歌手转向舞台剧演员,最终成为大银幕中的主角,每一次的身份转换,都是他紧紧握住的机会。“人是要挑战自己的,原地踏步没有用的。踏出去第一步才能看到不同的风景、不同的世界里发生什么事。”机会来之不易,一旦拒绝,不去作出新的尝试和突破,他总觉得自己老了之后一定会后悔,会痛骂自己。
这位业界的“拼命三郎”一路摸爬滚打,他相信总有机遇和选择会在前面“等”着他。
还是新人演员的时候,他接到的都是诸如杀人犯、家暴狂、变态杀手之类的反派角色。他知道,每一个角色都是别人给他的一次机会,如果没有这些扎扎实实打下的基础,也不会拥有后面的幸运。他总是说服自己,“也许就会有导演、监制发现,这个人演的渣男演得那么好,下次给他比较重一点的角色试试呢。”
回味昨日冒险的旅程,谢天华遇到的迷惘比赵文卓要更早一些。刚转型成为演员的时候,谢天华没有戏可拍,曾在家里待了整整9个月。
那是无比煎熬的9个月。前路白茫茫一片,处境漆黑,不分日夜,每天醒来,就独自窝在房间里,不出门,不社交,毫无斗志。直到有一天,他看着镜中陌生而颓废的自己,被猝不及防地吓了一跳。镜中的自己,仿佛是另外一个散发着浑浊气息的灵魂,披着行尸走肉般的躯壳。
他仿佛被什么击中似的,从往日蜷缩的屋角走出来,在人潮汹涌的铜锣湾疯狂奔跑,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心脏剧烈跳动的感觉,宛若新生。
站在今天回望过去,人总是会显得坚强又洒脱。过去的苦痛被习惯性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人生这本书翻一页,起新章,千帆过尽,往事随风。但当时的每个夜晚都要自己慢慢熬。
撑过了那些日夜,他鲜少再陷入迷茫和犹疑,总是习惯不假思索地立刻去做。终于,他等来了属于他的“大天二”。接到《古惑仔》邀约时,谢天华当即回复:“好好好,马上开工可不可以?”
在一次次的演绎中,他不断增加自身演技的厚度。直到2009年,谢天华40岁,那一年《学警狙击》播出,他在剧中饰演梁笑棠(Laughing),凭借出色的演技让这一配角大放异彩,从此,“Laughing哥”成了谢天华的另一代称。
走在路上被认出来的时候,他一度感觉自己太兴奋了,有点飘,“就好像脚上穿的不是鞋子,而是孙悟空的筋斗云,路不是走出来的,而是滑来滑去的。”
这种感觉维持了差不多一个月,他告诉自己,“够了,不要一直飘下去,要回来地球上。”要脚踏实地地好好想想往后的演艺事业怎么安排,光芒被看到,也许日后落在自己身上的机会将更多,要怎么抓住?
人们总是叫他“Laughing哥”,他从不介意,即便这一代称的名气甚至超过了他的本名。他希望他的情绪可以感染到戏外的观众,感受到每一个角色的有血有肉,“我带着他笑,也带着他哭。”
人生前40年里努力播下的种子,在近十年里陆陆续续开花结果。演员的身份、角色的塑造赋予了他相比其他人更丰富多样的人生体验。他开始放慢自己的脚步,享受生活,有了知足常乐的从容。
宋宁:酒窖里的酒香,因时间而更醇厚
2019年,老宋开始在抖音、B站、微博等多个网络平台上,用“老宋的微醺23点”这个账号发布视频,分享各种酒的知识与品鉴,向粉丝介绍有格调的生活方式。那时他刚过45岁,高挑的身形,一头标志性的“奶奶灰”发色,和同样灰白的胡须,配上西装皮鞋,“叔范”的魅力就显出来了。
在酒类品鉴方面,老宋有足够的自信能够做到信手拈来、游刃有余。自从1993年在大学第一次接触到威士忌,他已经和酒打了三十多年的交道,所有的工作几乎都与酒有关。经历造就人生,与酒相识多年的生活,让有趣、有料成了老宋视频的最大亮点。视频中的很多段子就出自他因酒而在各行各业结识的朋友、人脉。
“每个人都有15分钟的成名时间”,安迪·沃霍尔的这句话用在短视频时代的今天再合适不过,人们的注意力泛滥,却又稀缺,能够长久令人感兴趣的,一定是经过时间检验的、丰富经历造就的优质内容。
老宋的账号在自媒体赛道脱颖而出,迅速成为酒品垂类领域的头部平台。两年多以来,粉丝数涨幅超过600万。他被时间和流量推着往前走,日忙夜忙,把自己熬成了“时间管理大师”,直到病来如山倒,躺在床上,他想起了村上春树说的那句话,“一直以为人是慢慢变老的,其实不是,人是一瞬间变老的。”两年来,紧锣密鼓的日程安排,无数熬过的夜、通过的宵,庞大的视频素材记录了他的忙碌。他试图把“身不由己”当作借口,直到身体发出了警示信号,他不得不主动尝试慢下来。
从更加关注自己开始,让工作与生活尽量维持平衡,去重新感受家的温暖,感受生活的价值,品尝时间的滋味。他开始为自己留出时间呆在厨房做菜。萝卜一根一根洗,蒜一个一个拍,仔仔细细地切丝切片,然后小火慢炖,一点点把菜做得精致,最后看着孩子把菜吃完,满足而释然。
走到人生中场,宋宁对人生也有了新的参悟,做短视频这件事情,就像是“种子掉到了合适的土壤,正好又有雨水滋润,它就发芽,快速成长,它其实是对之前岁月的一种反馈”,过去翻过的山、爬过的坡,终将把你送上新的征途,在这个过程中,时间的馈赠永远能量守恒。对于老宋来说,是过去的酒没白喝,对于“微醺23点”的主理人来说,是人生还能不断向前。
陆川:他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尽情游走
导演陆川的梦想飞翔的起点,与迷人的西部有着不解之缘。那里是神秘、粗犷、野性的代名词。
2009年,他荣获年度新锐人物,当时的颁奖词评价他“是历史地标上的行吟诗人,怀抱直面人性的诚意,走进生死之城,发出生死之问,触摸民族的伤、人类的伤。中国电影,因他的勇气和超然而进步”。
那一年,他还代表着“拥有自信、自省意识和承受力”的中国新生代,正在向着伟大的题材发起猛攻,使历史成为当下的镜子、动力和精神营养。
而今,入行多年,新生代已成长为中流砥柱。他的电影在“诗意、抗争、追寻、社会性”这几条并行线索中交替穿梭。他所拍的电影,不拘一格,或如西部般原始,或如诗歌般纯粹。他的傲气和锋芒渐渐内敛。在暴力、雄性、血腥的镜头元素之外,更多了人文、热血、温情。
在片场,陆川很较真。演员的表演没到位,他就一遍一遍地陪他们磨,有时候,一条拍了42遍才过;有时候,粗剪之后发现效果不好就从头开拍。
“每做一个戏,就感觉像是一次深潜。”海底礁石丛杂,暗流涌动,险象环生。他拍的戏不多,熬过了一道道坎,从处女作《寻枪》至今,二十年过去,陆川只上映了六部电影。
拍电影这些年,他总在淡定地接受市场抛过来的一切难题。拍《南京!南京!》遇上资金中断,他在当地愣是守了4个月没走;《749局》最难的时候,韧劲和执念从他身上顽强地生长出来,他选择用自己的力量推动电影往前走。剧组没钱就自己垫资;账户上没钱了就去接各种工作,缝缝补补,来者不拒,林林总总的困境都一步步熬过来了。一个意外的收获是,期间持续不断的焦虑让他摆脱了过去的执迷和盲目,懂得做一个局外人,以更清醒的视角去审视自己的电影。
50岁的人生半场,陆川开始放慢节奏,留更多时间与自己对话,从纯粹的电影逻辑剥离出来,顿悟人到中年应有的开阔。
世界万千不再只是他的脚本素材库,脱去导演身份的包袱,他想要去体验他眼中的丰盈人生,他还有很多时间,还可以“在不同的道路上,漫无目的地游走”。
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里写,“时间看起来好像完全消逝,其实不然,它正与我们自身融为一体。”他借着主人公之口表达,“生命只是一连串孤立的片刻,靠着回忆和幻想,许多意义浮现了,然后消失,消失之后又浮现。”
我们在不停地试图追问,意义是什么?人生的厚度是什么?他们在回望过去,更在为未来寻找答案,他们都曾经历过负面情绪的拉扯、宣泄又与之和解,都曾一路从低谷走来,也都进入了一个崭新的松弛阶段,拥有了更为厚重的生命体验。
在还原并记录这些点滴、赤诚时,我们也在他们持续的反思、自我颠覆与孜孜不倦的实践背后,看见属于人生中场的力量。正是这些细密的注脚,给了他们探索世界的勇气、漫游行走的愿望,用人生向“厚”的时光酿出更加回味悠长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