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做一个公认男人 造一个家”
被头条发文助手提示语法错误的这句其实来自老李自创的一首歌,那些年,老狼的《同桌的你》满大街都在唱,那些年,文化枯竭却真诚到每年全国流行同一首歌,唱边大江南北,从镇里的临街店铺到散发着昔日“东方巴黎”余香犹存的沪上小店,俨如那些年“一年喝倒一个品牌”的白酒....
文章很长,但你可以一口气读完,而且每个人都值得一读或倾听。一定要读到最后,最好不要”剧透“提前看结局。
2015
“他是一个传统的男人,或者应该说他是一个遵循首先不打破传统的男人。他平静甚至冷峻、时不时皱起的眉头使人很难感受到他的热情。但他知道自己内心有一团烈焰在汹涌着,随着对生命的热爱时涨时落,时燃时熄。他需要一个存在的理由,此刻他剧烈跳动的内心深处那团火把整个房间烧得橘红。
西边的天在太阳落山前显得那么柔美温暖,夕阳通过窗棂照进房子。这间房子不大,十几平米,布置很简单。多年来,他一直奉行简洁美,墙的角落靠窗的地方放着一张床,床上零散地放着几本书,一把似乎刚刚被弹奏过的吉他躺在床上,琴弦还在余波中颤抖着。
挨着床头的是一张破旧的桌子,桌子显然是前一个房客做饭用的,桌腿上依然附着着一层厚厚的油垢,桌面被他用挂历铺了一层,挂历上有只可爱的猫咪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11月11日,挂历上这个日期被红笔画了一个大大的圈,他的生日,也是这一天他搬进了这个房间。
房间里唯一特别的是窗前架起的一架高倍望远镜。如果说我们的每一个举动、每一个心情都有缘由的话,那么他现在内心那团重燃的火就源自于这架高倍望远镜。
在他七岁那年,远在北大荒建设、当兵的叔叔送给他一架望远镜,还抄了一首诗给他,到现在他还能背起来:
我们去向地球开战
举起科学大旗
冲过艰难战胜自然
一颗红心交给党
英雄解甲重上战场
不是当年整装上舰艇
不是当年横戈渡长江
儿女离队要北上
响应号令远征北大荒
那时候玩具很少,一把木头枪都是宝贝的年代,更何况是一架真的望远镜。从那时,他就对这玩意儿迷恋上了。他更喜欢将望远镜倒过来看,所有一切让人有压迫感的高大建筑、树木、物体就在手中被轻易地推到了远处,让他有种释放的快感。他知道遥远的北疆有一条松花江,沿江有一座美丽的城市叫哈尔滨。他一直觉得手中的望远镜可以望得很远很远,而且可以把他带到北疆的叔叔那里,带到一个更温暖的世界和未来。小时候陪伴他最多的就是那个望远镜,多少个夜晚,睡觉时他都紧紧地握着。
每个人都有自己眼中的世界,完全相同的事物在不同人的内心却深植着不同的美丽与邪恶。现在他的整个世界就是这个和他独处的房间,他喜欢这个没有他人、安静的世界。他可以静静地遥望天空(似乎已有很多年他没有精力或动力抬起头仔细地遥望蓝色的天空了)、他可以静静地在清晨听隔壁阳台上笼子里小鸟的婉转鸣叫,他可以静静地看静静的落日。但此刻唯一能吸引他的却是窗前这架望远镜里的世界:马路对面自己所在的公司和与之比邻而居的银行。
马路对面的那座灰色大楼就是他所在的公司。公司从创业开始租了几间到整层只经历了短短不到3年的时间。大楼是省医药工业公司的楼,是省医药管理局直属单位,管理全省药品生产的行政性公司。六层的大楼几乎空着,落满灰尘的省医药工业公司的牌子挂在大门口,像沧桑的老人给路人述说着一段医药市场历史的演变。自己所在公司那块牌子很小、很不显眼、低调地挂在另一侧,谁也不会想到因为他们公司这座极其普通的行政大楼里每年会有数亿元的销售收入,可能是他们管理的几十家国有药厂的总和。
从卫校毕业到县卫生局再到制药公司,短短一年时间里他经历了从学生到公务员再到医药代表的变化。正当同期进来的“战友”们擦拳磨掌准备去市场上大干一场、大捞一番时,他却感到身体和精神的空虚与乏味,始终找不到自己存在这里的理由。
每天早上他走到公司大楼前,银行门前也会准时地停放着一辆运钞车,车的四周是持枪荷弹的安保。在一条并不繁华的马路上,在国泰民安的普通生活里,这一举动多少也能给单调却有序的生活注入一种紧张的气氛。在一段时间里,感受一下这种紧张气氛似乎成了他每天早上来上班的唯一动力。
他会在那时候停留一会儿,起初警卫人员很敏感地把目光锁定他,并试图用犀利的目光看透他的内心举动。但渐渐地,他们也习惯了他与运钞车一起来到,就像公司大楼与银行相互习惯了肩并肩地生存状态。他观察仔细,发现安保工作破绽百出,甚至用形同虚设来形容都不为过。有一天他突然冒出了一个令他自己都兴奋到窒息的想法。他那沉寂很久的内心、那团烈焰又熊熊燃烧起来,他的生活开始充满令人兴奋的冲动与激情。
他很轻易地在银行对面的楼里租到了一个视野绝佳的房间,他需要数字上的一种心理安慰,入住那天是11月11日……”
“啊!你这个写得有些夸张了吧!感觉我要对银行图谋不轨!”
“老李,你就没有点儿反社会型人格?”
“我去,当时在四川眉山的确是活得很卑微,但即使再卑微,再多给我几个胆儿,我也不敢有那种想法啊”。老李笑呵呵地说。
“我觉得你还是认真写吧,能被你写也是一种荣耀,呵呵呵”老李一本正经地说,但其实你很难看出他的一本正经,因为他一张嘴就是歌唱版、带着长长的抛物线、起起落落、没有一点儿口音的普通话,让人觉得忽远忽近。用我老婆的话说就是:老李说话真有意思,像唱歌似的。
的确,老李会唱歌,不是一般的会,如果那个时候有“中国好声音”或快乐男生,他一定是那个男生版的“想唱就唱,唱的嘹亮“。
“他身上的每一部分都长得很美。强壮的、好象由雕刻师雕成的脖子以及姿态倨傲的头,使他显出一副高贵的气派。那对富于表情、锐利而又威严的眼睛,样子生得非常好看。那对眼睛充满了善意的微笑的注视,能够吸引所有人的心,而那不时地从他火焰一般的眼光中、从他前额的皱纹中以及从他那对几乎紧锁在一起的漆黑浓眉中,透露出来的钢铁一般的意志,却能够征服所有的人。”
“老李,你看这段对你独白式的肖像描述如何?”
“呵呵呵呵呵,你写的是我吗?”
“哈!被你看出来了,这个是斯巴达克斯,哈哈哈”
“中国文学作品里写人,都用类似国画技法“白描”:用简练的笔墨,不加烘托,只用墨线勾描出鲜明生动的形象。而西方文学里描写一个人物常用大段大段的肖像描写,甚至像对人物千锤百炼理解后的心灵独白。所以你看中国画写意,油画写实。中国文学里写父亲,只需要两个字:背影。“
“可不,我们不仅都是父亲了,这帮学舞蹈的孩子都管我叫大伯了!呵呵呵“老李用特有的宛转起伏的“音乐”和自我解嘲的笑声把我拉回到了现实。
老李坐在床边猛抽了口烟,吐出的烟雾笼罩在他的面部,停留了片刻像是在老李和这个世界之间筑起了一层密不透风的保护膜。慢慢地上升穿过他的一字浓眉、穿过他没有一根白发的发间,从头顶慢慢散开弥漫在狭小的房间里,老李的脸才如同潜水时钻出水面一样显露出来,他习惯性地用手沿着发型偏分的分界线向上扬了扬,头也自然地朝右上方轻微得抛了一下,把他那最吸引人的眉毛完全地展示出来了:刚毅的、长长的一字眉,黑黑的,很帅,比眼睛的表情似乎都要丰富。这对眉毛可以在瞬间因情绪朝眉间聚集,并似乎旋转了90度耸起眉毛,对抗着对面的一切;也可以瞬间因开心柔和松懈地和上扬的眼角融合在一起,热情洋溢顺从地接纳眼中的一切。
老李薄薄的嘴唇如同他唱出的歌一样优美,唇线清晰毫不含糊。这也是老李自己非常自豪和满意的。说实话人生第一次听说唇线这个词还是从老李这里知道的。高二时,曾经有次我对老李说:诶,老李,我怎么越看自己越觉得长得和郭富城很像,你看尤其是眼角线“我拿着郭天王的第一张专辑《对你爱不完》卡带里小小的海报头像,放到我的眼晴旁边。”是吗?呵呵呵“老李的眉毛和眼睛融合在一起凑到我脸前上下打量了一番呵呵呵地说:“看不出来,但至少你的唇线和郭富城的没法比,你看看他的和我的,再看看你的。“我仔细看了看他俩的,再照着镜子看看自己的,才发现:果然如此!我的唇线不清楚,俨然如我高二时的学习成绩和方向一样模糊不清。
所以老李身上有种女人的阴柔之美,当老李发现我的嗓音天然有种美声腔调时,像发现了块宝,约我在操场的渠沟边试音。不知道对我还是对老李有兴趣的一位女生事后还疑惑地瞪大了眼睛质问:你们两个大男生在河边(其实就是不算太臭的渠沟)散步那么久,干什么呢?
老李的房间里有些杂乱,沙发上放满了孩子的换下的衣服、舞鞋和小书包,桌边一堆杂物上放着一直从高中伴随着他浪迹天涯的老吉他,估计很久没有弹奏了,落满了灰尘。正对门口的窗户敞开着,窗棂有些锈迹斑斑,窗外一棵大树在炙热的风中飒飒作响,不是北方那种干燥的沙沙声,而是带着一种枝繁叶茂和潮湿的重量,有些低沉有些忧郁。门外拉丁舞的节拍清脆而有力,青春的活力冲击着半掩的房门。
房间外的大厅就是老李的拉丁舞培训班教室,老李的卧室其实就是在教室尽头隔出的一个狭长的简易房间,并“兼任”着老李的招生办和教务处。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还带独立卫生间呢”老李一如往常乐观地指了指房间里最那头的一个木门,刚开始我还以为那个高出几个台阶的隔间是个储物间。打开卫生间的门没有预料之中的臭味,扑面而来的洗衣粉的清香阳光味道,一排洗好的衣服悬挂在洗手间的铁丝上。
上次在老家见老李是12年前,那时候他的大妞刚刚出生。那次老李一脸的茫然伴随不知所措的左顾右盼,还有一根接一根的香烟,这次在云南见老李,眼神很淡定,很阳光,虽然已经是40多岁的“大伯”了。
老李是我的高中同学,其实我们也是我的初中同学,从镇重点初中到县重点高中,很多同学就一路同校同班。我和老李一路同校但不同班。
初中时,老李和我不在一个班,也相互不认识。但老李还很清晰地地记着和我在5000米赛道认识的场景:和我错肩而过的0.35秒之前,他跑倒数第二,超过我时,他看着娇小玲珑的我心里想:哎呀,这孩子也来跑5000米。
我当时已经跑得魂飞魄散了,感觉平阔的操场像是古罗马角斗士的赛台,土制跑道上扬起的灰尘像是硝烟弥漫,和着淌下的汗水模糊了双眼,早就看不清操场外的老师和同学,和几十年后现在的记忆一样模糊,更记不清有一位叫老李的同学超过我时,还注视了我好几秒,还有那么多心里动作,反正你又不是第一个超过我的。
结果那次长跑比赛,他倒数第三,我倒数第二,排名包括了中途弃权、跑倒数第一的那位。也就是说如果不是我,他就是实际倒数第一。所以我常说:老李,还没认识你,我就拯救了你的荣誉。
进入高中,有缘似的我们分在了一个班,我才第一次认识了老李。
下课了,孩子们如树倒猢狲散般一下子撤离地安安静静。“走,我带你去看看云南的夜市,非常热闹啊!”
果然,这座小城市的生命怒放在夜晚,沿街到处都是各式各样的大排档,比白天热闹多了。几杯啤酒下肚,我问老李:你满意现在的生活吗?
“差不多吧,打七八十分。”老李毫不犹豫。
“还好,你没去抢银行,要不这会儿我算是探监。”
“你知道上次我给咱同学说老李现在是拉丁舞老师,他们啥反应?”
“啥反应?”
“他们的下巴都掉下来了,‘啥,老李高考后不是去卫校学医了吗?‘。。。。。。’对呀,听说毕业后,不是靠老爸的关系去县里当干部了吗?怎么去跳舞了?’。我告诉他们早不在县里了,在离老家2000多公里之外的云南。咱同学们原本快要合上的下巴又掉下去了,半天才缓过神来,用手捡起来按回去了“
“哈哈哈哈哈”
“诶,老李?咱们有同学来这里看过你吗?”
“没有,你是第一个”
老李弃官从艺的故事后来就在同学间就传开了,最浪漫的版本是老李被一位云南苗族的仙女、现在叫女神的艺术家看上了,架着七色云彩把老李从北方带到了南方。最离奇的版本是老李上大学时没学好,结识了几个社会小青年(在当时这几个字就是最坏、最让人生畏的坏人总称)染上了毒瘾,中间又犯事儿了,只好隐名埋姓逃到云南躲起来,把自己包装成一个艺校毕业的舞蹈老师。
这两个版本大家都信了。因为老李长得标致、温柔,开口如音乐般的声音很受女人喜欢。在学校时很多16岁花季少女的情窦都初开给了他:有偷着秋天送菠菜的,有谍战密送纸条的,有革命同志劝其改邪归正好好学习的,有母爱大发送围巾送零食的….让我们那帮zi ci si zhi chi shi 傻傻分不清、普通话都说不清楚、还没出过省,连火车都很少坐过的同学们不知道有多羡慕。所以被一个女神包了太符合我们那帮同学的“酸度值”,把我们的羡慕嫉妒恨演绎到了极致,而且逻辑上也符合老李受欢迎的特质,大家都欣慰老李的人生价值得到了最大化发挥。
老李上高中时烟瘾特别大,自己找理由说自从初二当了班长后为同学们操碎了心、压力山大就开始抽烟了。到了高中,烟瘾更猛了,一天七节课包括课前课后早自习晚自习睡前睡醒体育课劳动课(就是田间地头帮校领导种菜挖萝卜)的间隙没事就抽。尽管抽那么多烟,牙被熏黄了,手指也成007金手指了,可是老李一张嘴唱歌,优美的旋律沁人心脾,多浓的烟味都云飞烟散了。尽管如此,烟瘾大到误入歧途,逃到同学们认为的蛮夷之地云南躲起来对于老李也是安全的选择,毕竟老李人不坏,在那边过得好就行。
“老李,我决定了,写篇文章,写写你,标题都想好了,就叫《老李》!你觉得咋样?
“好啊!写呗,来先干了这杯!”
“文章开头我都想好了,就这么写:有人爱、有成功的老爸、有令人羡慕的干部职业,优秀的老李怎么就误入歧途、堕落到被人包养了呢?在老李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让我们一起走近科学,,探寻真相。本期讲述:老李怎么了?事情还得从第一次改变老李命运的高考说起“
“哈哈哈哈哈,好,这个好!”老李仰起头又自己干了一杯,眼中却带着泪,不是快乐,但又不是悲伤,说不出的感觉。
“老李,你没喝多吧”
。。。。。。。
2020
从云南回上海后,一直没动笔写,一晃5年过去了,时间来到了2020年,这5年期间没见过老李,除了节日问候,偶尔发个微信相互聊下近况,知道老李的舞蹈培训班越做越大,从那个有“独立卫生间”、教卧一体的发家之地搬到了一个将近一千平米的大地方。
“老李,下课后请联系我“,某天晚上9点多,我发了条信息给老李。
“好的,等下课后,我把衣服晾一下就打给你“
晚上10点多,老李打过来,有些气喘吁吁。
“洗个衣服咋就喘成这样了?“
“呵呵呵,今天我代课,教大家跳,毕竟年龄大了,还挺累的。“老李现在亲自教舞越来越少了,偶尔替老师客串下。
我和老李在电话里从初中第一次长跑认识到现在像用时光播放机一样又回放了一遍过去近30年的纪录片。
“我怎么感觉你在采访我呀“
“哈哈哈,你感觉出来了?”
我告诉老李这次是真的要写《老李》了,老李呵呵呵地笑着说:“真要写呀,我以为你只是说说呢。“,可以想象到手机那头他眉毛眼睛融到一起开心的样子。
“对了,你爸爸是哪年参军的?“
手机那头忽然沉默了,很安静,我以为我的手机没有信号了。
“1965年的兵“ 许久,老李才在电话那头说话。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和老李聊了几次后,居然不知道这篇文章该如何动笔了,原本以为只是一篇怀旧好玩的文章,顶多升华到重现时代烙印、唤起70后一代人的回忆。而现在我陷入了深深的混乱和取舍之间,到底如何写老李?
因为让我吃惊的是,我发现之前根本不了解老李,现在重新认识的老李,根本不是我以前认识的那个老李。这一切的转变是从一次聊天时,无意中我聊到因为一件小事踹了儿子一脚时开始的。
“做父母的千万不能打孩子,千万不能。“老李十分肯定、字正腔圆地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非常有力,像射出的子弹近距离击中我的心脏。
之前我们也谈及过孩子教育,他也说过这个观点,那个时候只是觉得一家之言而已,并没有往心里去。而现在,通过写这篇文章我才有机会第一次真正地听懂了老李这句话,在30年后才第一次真正地去了解老李。。。。。。
1993
老李其实是一位1993届高考落榜生,说起这段历史,老李不仅没有任何羞愧难当的感觉,反而会很兴奋地炫耀这个高考落榜生的称号。
因为参加高考其实是老李自己争取过来的,如果不是自己争取,差一点儿经过“十年寒窗苦”后的“赶考”、这个最基本的权利就被剥夺了。
在高考之前,老李从出生到高中,老李的命运都被老李的父亲掌握着。他没有权利选择在1974年出生,他也没有权利出生在东北的军区大院,他也没有权利选择1987年13岁那年从东北回到自己的家乡。
当老李13岁那年从东北回到老家镇上的学校,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从天上忽然降下一个说着标准而又流利普通话的清秀男生,还有个军人的爸爸,而且是县里最大的军工企业老总。在同学、朋友眼里,老李虽然是同学们羡慕的对象,但老李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清高或优越感,反而见人就微笑,和男生女生都可以很好地相处,从初中开始老李这位暖男就一直是同学们关注的一个焦点。
至今还记得和几个同学一起到老李家偷吃那种部队专用的压缩饼干,干燥粉状的东西充满嘴巴和嗓子,像那年炎热的夏天久久消散不去。正当我们都在咳咳咳地口吐烟雾时,老李的笑声忽然嘎然而止,老李的爸爸回回家了。空气一下子凝重很多,压缩饼干的粉末也瞬间冷凝悬空或落下,老李爸爸高大魁梧的身体挡住了门口的阳光,一团巨大的阴影向我们袭来。我们匆忙地和老李打了声招呼,“叔叔好“还没讲完,人都已经一溜烟跑出了大门。
老李的父亲17岁那年参军,加入了沈阳军区。后来管过施工队的“管理”经验让老李的父亲有机会被派到哈尔滨军工深造,复员时老李的父亲以军工企业老总的身份衣锦还乡,放到现在依旧是一位成功人士的励志故事。按说老李生长在一个军人家庭,无灾无难,在80年代初不仅属于衣食无忧而且很富有的家庭,老李、老李的姐姐,还有妈妈应该是很幸福的。
但老李的父亲三代单传,心理年龄八岁,行走的巨婴,暴跳如雷的荷尔蒙。传统教育加上自带施工队的行业风气和军人作风,小时候动辄什么事情都是一个巴掌告诉老李的:老李从懂事那天起一直到初中都是在暴力教育中慢慢长大的。
“从很久以前开始我便养成了回家观察拖鞋的习惯,只要门口有他的拖鞋在,那就说眀他不在家,我就会特别开心。我的心无法违背自己的眼睛。”所以到现在老李一直都有个绝活儿,通过鞋来判断人,比如穿大头鞋的人相对都比较可信,对鞋特别在意的一般自尊心都比较强等等。“
“很怕我爸,怕到上学的时候他一喊我的全名我就不敢动,一摔东西我自己就跑过去拿板子跪下脱裤子。”
有次冬天在外面掉进冰湖里,浑身湿冷回家,迎接老李的不是温暖,是在外面跪着。即使十多年过去了,但那份冰冷仍旧。老李父亲打人只打脸,加上用脚踹,如果气到极点还会抽皮带操家伙、掐脖子。人家都说颈部以上是自尊,老李的自尊早就在小时候被打没了。
老李从小到大没有一分零花钱。因为没有零花钱小学的时候偷过家里的五毛钱,被打了两天,后来老李父亲在很多地方故意放钱看老李还会不会偷,以考验老李的“坚强意志”。初中考前的一个周末有次赖床,被老李父亲拖到地上骑着打。可能老李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画面。
第一次老李被打时,他感觉好无助好无助,就像被全世界抛弃了,自己最亲的人反而是要打自己的人,特别希望有一个人来救自己,但妈妈在一边不敢吭声,姐姐来劝几句,也被一起打。
每次挨打时,老李都止不住嚎啕大哭,即使伴随着他父亲皮带的抽打还怒吼着:不准哭!其实每次挨打记忆最深的不是疼,也不是因为疼才哭,而是发现他的父亲是没有理由的,带着自身最丑恶的情感,歇斯底里的冲他发脾气,打他。发现自己的父亲居然是这样的,老李年幼的心里感觉委屈、对这个世界很绝望。
老李经常在梦里,梦到自己拿着拖把杆或者撑衣杆,拼命打他父亲,想把他打趴下,但是没有用,感觉怎么打,他都没事,像打游戏关卡时打大BOSS,自己耗尽了最后一滴血,大BOSS丝毫不动。
所以老李永远记得一个7岁小孩在厨房拿着刀,对着自己心脏想刺却又不敢刺下去的样子。正当犹豫中,然后突然不记得外婆还是妈妈进了厨房,吓了一跳,老李扔了刀就冲出了厨房。
从东北回到老家后,老李父亲为了他的学业包括后来卫校毕业后找人托关系进重点中学、进县卫生局跑前跑后,在别人眼里他是一个称职的父亲。但其实老李记不得小时候他心目中高大慈祥的父亲是怎样的宠他爱他,更不会感谢他父亲跑学校跑单位的“恩情”,老李反而永远记得他抡起手掌准备打自己的样子,而且每次伴随着都是侮辱性的谩骂和“深明大义”,那种感觉想要弄死自己一样,直到现在老李想起来都觉得可怕。
就这样,老李从有记忆那天起,就在对父亲的恐惧、对未知世界的美好憧憬、绝望又期待、好奇而又胆怯的时时矛盾内耗中成长起来。所有无休止的暴力和无法解脱和改变的强大现实都转化为老李对自己的时时责骂:都是自己不懂事、不中用、想的多等等。但老李和很多孩子一样有着天生自尊的需求,为了掩饰这一切和无处安放自己的宁静,慢慢变成了一个用微笑掩饰的话唠,在别人眼中,老李打小就很健谈。
离开东北回到老家感觉自己有点儿像后来大家说的的ABC(America born Chinese),虽然血液里流淌的是老家的血脉,但毕竟自己出生和成长都在东北。开始老李对新环境所有的人,没有安全感,外表热情,和大家都能谈得来,但其实内心冷漠。最大的快乐可能就是一个人抱着自己的吉他轻轻地哼上几首。我在学校时好像很少有机会听老李自弹自唱,估计大多时候都是一个人弹给自己听的吧。所以同学们接触一段时间后对老李的印象发生了误解,认为老李的确有些看不起同学,开始露出来了优越感和清高的狐狸尾巴。
但又有谁知道老李的这一切经历,还有经历过后的不应该那个年龄就有的成熟和认知,老李的确认为同学们太幼稚了,无法讲出的故事和无法交流的情感使得老李的朋友其实很少。
进入高中后,寄宿制对于老李简直就是最大的快乐和幸福,也是连他父亲都无法控制的逃离,似乎是解开了十多年的枷锁,老李彻底地想明白了,彻底释放甚至“堕落”了。更加幸运的是,当同学们还睡在藏满跳蚤的草垫子地铺时,老李的舅舅、学校总务处主任的办公室成了老李的单身宿舍,与其说是单身宿舍,不如说“年级快男公寓”:有会弹吉它长得帅气早熟的、单纯到幼稚好玩的、胖乎乎像个厚实熊猫的、打架出了名的等等都聚到老李的单身公寓,只要能给老李带来快乐、三教九流的同学,如同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来来去去。
后来老李的单身公寓因为离学校食堂近,为了争分夺秒排队打饭的黄金几分钟(尤其是周四吃肉包那天),老李的单身宿舍桌上、凳子上、地上成了同学们餐具的储放点,每天午饭前饭后都人潮涌动、络绎不绝。老李都来之不拒,而且乐呵呵地等大家吃完、洗完餐具送回到房间后,锁好门最后一个离开。
“当时并不知道其实这是童年阴影后的一个情感补偿,觉得那么多同学在自己的房间里很热闹,一点儿也不孤独,和和气气的同学们很有老李想象中那种家里应该有的感觉。而且觉自己很有用,很有力量,内心感觉很安全。“
烟火气可以驱走老李内心似乎永远都驻扎着的孤独和不安全感。
“独立解放”的住校生活其实也缺爱,也缺少钱。老李对钱没什么概念,家里给的伙食钱、零花钱和粮票换成餐票后,今天这个同学借几毛明天那个同学借几毛,晚自习后再叫几个同学去喝碗热乎乎的面条汤,钱和粮票不到月底就花光光了。
早就对高考丧失兴趣和信心的老李无处消耗自己的青春,除了没有在饭场竞技场打过架外(那时候,我们真的叫“打”饭!如果当时有摄像机,把大家圆的铝盆子送进打饭的窗口,盛满粥后被左右两侧拼命拥挤的同学压成梭形、数百人席地而蹲、这边吃来那边打-因为排队引发的互殴、满头菜叶全身烫粥的壮观场面拍下来,一定会是震撼人心的抖音网红短视频),逃课睡觉、吸烟喝酒、学校菜地里偷黄瓜、校领导瓜田里偷西瓜、像里录像厅看毛片。。。小时候父亲不允许的、在校老师不可以的都实践了一遍。但老李有着优秀的品质和优雅的作风,从不欺负同学,也不会让那些苦孩子的同学吃亏,做的都是杀富济贫的“好事儿”。
老李最自豪、挑战权威和规则的最大壮举就是把学校从未对学生开放过的知识库-校图书馆用共产主义崇高目标共产共享共用的方式,从8层大楼的楼顶踩空,悬挂着身体,全凭两个胳膊的力量把身体荡到8层图书馆一侧开着的狭小窗户里,深夜从图书馆里搬出很多书并分发到班里每个同学的课桌上,人人有份。
“我说我那天早上到教室发现自己课桌上多了一本《论中学阶段女性生理与心理健康》,原来是你啊!我女同桌的那本是《铁血宰相俾斯麦》,好歹你换下啊”
“挨个发的,黑灯瞎火的,谁能看出来是什么书啊,有的看就不错了。“
尽管老李从始至终都说自己只是那个发书的,自己哪儿有那本领,稍不留意掉下去就摔死了。不过每次说到这里时,我都会想起他经常秀他的肱二头肌、肱三头肌,至于倒是谁是那个蜘蛛侠,老李始终没说过,也一直是个谜。不过,有年老李捐给学校几百本艺术方面的书籍,满满地摆了好几个书架。
进入高三,高考来临,同学们都在日夜奋战、为改变自己命运准备现代科举的时候,老李却很超然,冷眼旁观。考个卫校,其实都不用考就能上,混到毕业按照老李父亲早已规划好的道路:去县卫生局做名公务员。这个未来“可期”、美好的蓝图和高考没啥关系,所以老李的高三时光反而简单地一分为三:三分之一和一帮坐在后排、晚上一起睡在“年级快男公寓”的“坏学生”混、三分之一时间晚上自己弹吉他唱歌,还有三分之一时间就是和追求高考录取率和奖金职称的班主任老师的较量。
在一次在班里的的唇枪舌战伴随着班主任一句“反了你”(那个时候这可能是师生阶级斗争最严重的一句认定)之后,老李的课桌板凳从七楼扔到了一楼的操场上,课桌板凳被摔得粉碎性骨折,虽然没有出血,但老李却内出血了,拎起书包,从最后一排走到讲台上指着班主任的额头,想了半天冒出一句常看的香港录像里的一句话:我顶你个肺啊!“,在班主任眼里,老李就是一只看上去温顺但却不老实、被自己这条牧羊犬叫几句就老实归队的小绵羊。没想到这次牧羊犬失控、实实在在咬了一口老李后,老李这只小绵羊的冲动把老师给震住了:”你说什么?什么肺?乱七八糟的,莫名其妙!“。
但事后,正如同学都知道的结果,班主任取消了老李的高考资格,其实也是点儿背,为了高考录取率,各个班都在尽可能搞“裁员”,老李“幸运”地被挑中了,成为因录取率被“裁员”中的一位。高考结束后,老李还一直念念不忘地想知道班主任事后有没有去查“我顶你个肺“是什么意思,老李觉得第一次骂老师用了这么牛逼的艺术方式,如果老师听不懂就太可惜了。
总务处的舅舅出面调停通过转班、不影响那位班主任录取率的前提下才有资格参加了高考。走了走那个独木桥,不出意料、如愿以偿地从桥上掉下来了,终于争取到了高考的权利、又如愿以偿地获得高考落榜生的称号,所以老李一直把这个事情作为光荣的历史铭记并传颂。
别忘了,这个权利可能是老李人生中第一次争取应有权利的,在老李的潜意识里,可能是走出他父亲家暴阴影的第一步小小的尝试,所以哪怕只是一个意料之中的落榜生。幸运地是这个权利和他父亲的利益是一致的。
“老李,说到这里,我怎么觉得挺感人,我真的想为你赢得这个荣誉而喝彩!“
老李的高考分数其实够得上艺校的录取分数线,但老李没敢报,想都没敢想,读什么专业、做什么工作都是老李的父亲定好的,更别说艺术专业“那永远都是戏子!,人生只有一条光明正大、前途无量的路可以走:当公务员,当官!“。在专业选择上老李一直认为这不是自己的事情,是他父亲的事情,他只要按照父亲安排好的使命去配合实现就好了,否则不知道会不会持续终生的辱骂和几顿的暴打。
若干年后,老李遇到一个五音不全的同学后来居然成为艺术院校的音乐老师时,那种感觉老李五味杂陈,只是感慨了一句:投胎也要看运气!
3年后,老李卫校毕业了。1996年如早日编导好的人生剧本被老爸安置在了县卫生局。老李的命运就此结束,老李的故事也就这样定格在高中同学们的印象中。
请原谅我没有用苦大仇深地的风格和人神共愤的词藻去声讨一位暴力教育的父亲,也没有用凄惨绵绵不绝的氛围去可怜老李、这位受害者。我只是尝试着用写实的风格尽可能还原老李接受的暴力教育和之后的学习生活。这可能也是最大的尊重和客观展示。
有人说原生家庭的阴影会影响一生,无法改变。老李的命运似乎也的确在1993年进入卫校学习,1996年进入县卫生局工作定格了,老李后来的故事本来也可以用一句话讲完了。
1997
人的命运真的说不清楚。正当所有人包括老李自己都觉得自己的故事讲完了,准备出字幕,片尾音乐和主题歌《这就是老李》奏响、片尾彩蛋播放老李娶妻生子,世世代代在这片北方的土地上生为父母官为人民鞠躬尽瘁奉献终生之时,一位“折腾哥”腾空而出。
这位折腾哥弱不禁风,90来斤,一阵风都可以吹走的这么一个人却如同《圣经》里诺亚方舟的鸽子叼着橄榄枝就飞来了,对老李说:发现了新大陆!跟我走吧,天亮就出发。梦已经醒来,心不会害怕,我生命的一切都只为拥有它。
老李问:哪是什么地方。折腾哥说:快乐老家:卖药!
医药代表!白领!老李的内心深处沉寂熄灭的人生希望之火开始熊熊燃烧起来,至少可以逃离父亲的“魔爪“,或许还可以获得经济上的独立!就这样过年后的第四天,老李就和这位折腾哥“私奔”了!
来到了省会城市,大年初五见完老总后,直接第二天派到北京。
在90年代,儒商是所有商人里用现在的话讲就是逼格最高的:有学历甚至原本不是从商的知识分子下海经商、而且做得风生水起,讲起话来不是讲如何 赚钱,而是讲做人做事。折腾哥和老李所在公司的老板是位从中医学院弃教从商的儒商,凭借过硬的产品配方、市场定位和脚踏实地的营销横扫中成药市场,连续几年位列非处方药品销量前三。
老李对自己真正选择的第一份工作充满期望,甚至感觉自己和公司老板都是弃医从商的有志之士,而且自己学医的资质肯定可以给自己加分,憧憬大有作为时,没想到去到北京后被安排带领着一帮大学生天天发传单,东单银街西单金街王府井大街,商场门口塔楼各种家属院,胡同等等各个角落都留下老李日渐消瘦的身影和他那辆公司从菜市场80元买来的自行车。
这段经历老李最大的自我解嘲是俺在北京天安门发过传单,观礼台后面工人劳动文化宫里老李不仅发过传单,还和请来的专家穿着白大褂以医生助理的身份并排坐着,那个年代发明的营销模式现在依旧存在,美其名曰:坐诊。
3个多月过去了,老李发现发传单的日子继续着,轮完一遍继续发,又重新从发过的第一家塔楼开始发,老李彻底奔溃了,无法想象在三个月后再重新同样线路地再发一轮。老李的远大理想被发不完的传单打垮了:
“老板,我要辞职!”
“为啥?“
“我晚上睡觉满眼都是传单,一晚上都在爬楼”
“老李,欲成大事必须先从小事做好,天才是一万小时(那时候还没“延迟满足感”这个词)。“
“传单我估计已经发了快一万小时了“
“老李,别走。通县(那时候还不叫通州)给你负责,可以吧“
“做什么?“
“带着团队发传单“
老李铁了心要离职,给介绍自己进来的折腾哥打电话:勇哥,我不干了,传单发腻了。
折腾哥安慰老李:“别走,这是最有效的地毯式推广方式(那时候还没有“地推”这个词),各个成功的品牌都是这么做起来的。再坚持一段时间你就不用发传单了!相信我老李!”
“那到时候不发传单了,做什么?”老李憧憬地问。
“你带着团队发传单啊,你就不用亲自发了”
老李说我去,真不干了,谢谢你带我出来!
第二天老李去肯德基吃了顿大餐,而且是北京最早、当时北京有钱人的婚礼都在那里举行的前门那家店,吃完后,老李保留着喷香亮亮的油嘴抱着肯德基姥爷的腿拍了张北京留影,晚上就火车回到了省会。
老李不想就这么投降回到老家,被人数落,尤其是他父亲虽然不轻易动手了,但肯定是无休止的辱骂,一定是自己招架不住回原单位坐班。不想就这么向他老父亲低头、向自己的命运低头,虽然没有获得经济上的独立,但至少老李获得了精神和行为上的独立。自己找工作,绝不回去投降!
老李卫校毕业、在县卫生局镀过金、还在药厂做过医药代表的经历很快就应聘到一家医院治疗脑血栓药品的实体企业,并直接派到周边城市负责开拓市场,开拓市场的方法从发传单开始!!!老李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中了传单的魔咒,似乎是上辈子和传单情愿未了,今世来相报。不过这次上来就是带着团队发传单,一发就是一年。老李果然又离职了。
那个年代,在东北有句话:劫道的不如卖药的。药品市场不够规范,还没有严格区别处方药和非处方药,基本上广告铺天盖地,公司拼命数钱,所以各大药厂的重点只有两个:宣传和铺货,甚至都暂时不考虑铺货,孤注一掷的广告宣传造成的饥饿营销(那时候也没这个词),药店和经销商扛不住已经狂热失控、人人都是大款儿的患者,都乖乖滴自动上门现款进货。等到老李理解这些时,已经错过了很多机会。
老李进入了工作后的第一个人生低谷,开始高不成低不就,从小被打的经历让老李从对父亲的仇恨上升到了对父亲所代表的权威阶层的不信任甚至本能的抵触,横竖瞅着各位老总,除了有几个臭钱,其它的人品、素养等等都和面相一样惨不忍睹。几个月过去了,真正体会了何为心灰意冷,世态炎凉,不过也没欠别人钱,别人反倒欠他一万多,要不回来。想想是男人也坑他,女儿也坑他,老板也骗他,老李感觉自己快练成一块皮子了,贴哪里都行,往后只能轮到老李坑别人的份儿了。对于老李而言,信任只是字典里的词语,在现实中无人可以让老李信任。安全、保护好自己才是最重要、最现实的事情。
后来老李进入一家上规模的企业,还到河北总部进行了10天的军训,还好老李没死在军训场上,那么热的天围着尘土飞扬的操场狂跑,边跑边喊口号。老李说在高中都是跑半圈就溜到操场外的草丛里躺着了,最后一圈再归队。现在旁边的大兵守着,谁敢啊!
当公司宣布营销方案和主导产品后, 老李的心就凉了半截,太TMD熟悉了,简直就是抄袭和折腾哥一起的第一家公司,而且第一家公司还被业界树为学习和超越的对标公司。
军训结束后,老李以优异的成绩、态度和信念,以及在上两家药厂的工作经验(发传单的经验)作为区域经理派到四川,负责眉山和资阳两个重地。
老李当时的感觉像是被发配到了西南蛮夷之地!而且那时候四川正好发大水,朱镕基总理都亲临四川。老李想了想:算了,运气差是差点儿,但长这么大没去过这么南方的城市。小时候也没见过洪水。就这样吧!至少去看看传说中发大水是啥样子。
老李胆战心惊地来到四川,结大失所望,那有电视上的洪水啊!城市里就是下大雨,没有看到自己想看的壮观景色,更没有机会可以遇到朱总理,只是在电视里看见了朱总理视察的镜头。
老李到四川一个月后,1998年9月写了封信给我:
“你哥我是真他妈累了,现在在四川没有创业的感觉,谋生而已。你也知道其实本人欲望不高,无非想靠自己建一个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家,做一个公认男人,可实现起来就这么难。而在别人似乎挺容易。一个人在眉山晚上孤独的要命,想着自己想要的一样没有,不想要的人人都有,事业渺茫,感情空白,至今我还是属于我爹我娘,弹起我心爱的吉他,伤怀至极,创作了我的民谣。飨与你听:
‘我想脱颖而出
挽住世界砥柱
做一个 公认男人
然后造一个 我的家
我想独自走路
迈着属于我的脚步
看一看 这个世界
然后造一个 我的家
为了我理想
为了我愿望 离开家
周旋人海许久 却忘了
初衷的意义‘
此曲A小调,韵律流畅凄婉。本作品一经问世,即引起同僚们强烈共鸣,其效果不亚于听了《流浪歌》,赶紧过年国家来与我共鸣。“
再后来,和老李断断续续有联系,后来老李真正意义上带团队了,开始不再只是发传单了,铺货,推广、活动、销售等等做得如鱼得水,每天20多个人李经理李经理的叫着做了两年,除了超额完成公司的业绩外,借用自己打造的渠道同时代理其他没有竞争的产品也赚了一些钱。
再后来老李认识了现在的老婆,掩饰不住的激动给我写信:
“你哥我再变也不会变丑。目前你哥我对川妹子(吸)引力很大哟。不管你信不信,川姐的皮肤是用石膏批上去的。顺便问一句,今年你周岁23?你还叫”阿处“吗?
这就是老李最high时的状态,一会儿川妹子,一会儿又川姐,然后把自己的秘密赤裸裸地分享出去了:我有四川女朋友了,我被破处了。
2002
1999年底老李因公司要求“明升暗降”地被派到广东,待了3-4个月,回四川过完春节就辞职了。2001年老李选择在乐山及周边自己做咸阳、呼市的药品代理,开始印传单发传单、街上、乡下….感觉时光轮回的太快,似乎又回到了1997年,老李和传单的“孽缘”继续从北京延续到四川。感觉又回到了当时刚出来的状态:迷惘、压力、缺乏安全感,感觉自己卑微到极点,根本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的。
老李说,事隔仅仅三年,自己又跌入工作后的第二个低谷,而且似乎更深,像永远不可能爬出来的深渊。
“所以,老李,我刚开始写的时候,我设计了你监控银行可能图谋不轨的场景,虽然夸张,但我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比喻和设计才能传递出你当时的困境,甚至还要流露出你被“激发”出反社会型人格的苗头。”
老李很肯定地说,他永远不会有的,连苗头都不会有。尽管他无法原谅父亲的家暴,但他内心并没有被暴力打成愤世嫉俗、反社会的恶魔,反而打得恰到好处,“有了对比,让我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爱,才让我有了追求的动力。”老李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很多从小被打的孩子长大后可能就是另一个极端了。
但,
“我当时真的是一个超级超级没有安全感的人。我无法相信别人,没办法跟别人表达我内心的想法,从来不会主动去跟朋友诉说我真正的想法,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只会自己一个人消化。而且我从来没有真真正正的喜欢过一个人。我不相信一段长久的关系,我觉得不管是什么人,总会抛弃我、离开我,没有谁是真的爱我。但我又很渴望被爱,不知道被人喜欢着、爱着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我脾气有时候很差,生气起来什么都不在乎,只有让自己感觉到痛我才能冷静下来“ 在感情面前,老李是典型的回避型人格。
28岁的老李恐婚,老婆的父母催了几次,老李都找各种理由回绝了,虽然很喜欢老李,但还是担心老李这小伙子没安好心,家不在四川,毫无牵挂,说不定哪天忽然消失了怎么办呢?每次见都催老李和自己的女儿成婚,老婆也天天催,老李实在扛不下去了,一跺脚,心一狠,“结就结吧!”就这样,2002年1月取良辰吉日两个人无车无房无家产的结婚了,用现在的话讲就是裸婚,开启两个人奋斗的生活。
婚是结了,但老李又开始、而且更加的恐育,小时候被打多了心理阴影真的很可怕,自己也很清楚自己的心理缺陷,所以一开始非常排斥结婚,到后来非常非常非常排斥生孩子,因为担心自己不能做合格的家长,受原生家庭的影响,变成另外一个暴力相加的老李,对孩子来说就是自私,是对未来孩子人生的极大不负责,那样孩子就太可悲的、太痛苦了。自己经历了那种童年,老李不知道怎样能够给自己的孩子一个好的童年。
但令人意外的是婚后不久就怀上了孩子,在犹豫抗拒中,2002年10月份老李的大妞出生了,一天也没耽误,甚至别人误以为是奉子成婚。所以老李从心理上一直觉得有愧于自己的大妞,自己完全没有准备好当一个父亲去呵护自己的孩子。
2003年非典疫情期间,老李的老婆不能习惯北方的一切,死也要死在四川老家,把孩子丢在北方老李老家,丢给老李和爷爷奶奶,自己回四川去开服装店了。2003年国庆节老李带着孩子也回到四川帮助老婆打理服装店。
老李虽然没有赚过大钱,但也是一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人,又有着优秀的艺术修养,唱歌又好,弹一手好吉他,还会时不时写首歌,现在叼根烟,坐在市场里服装店门口看摊儿,想想那个场景都觉得和老李不搭。果然,老李卖衣服很爽快,5块10块的砍价老李一般都接受。
后来有次看到老婆和客人因为5元钱吵得脸红脖子粗的,老李说算了吧就5块钱,没啥意思。结果老李的老婆憋了很久的苦水一股脑瞬间把老李淹没了。
等老李还没换口气,老婆说你看看人家隔壁家老王自己装灯、自己贴墙纸,自己排水管,什么都会,你真没用!
骂自己不懂得惜财没关系,但不能骂自己无能,而且还和隔壁家老王扯上关系,老李丢下一句:会装灯、会贴墙纸、会装水管很牛逼吗?气愤地走上街头
老李说,可能人生前面发生的故事都是为了这一刻做铺垫,而且当矛盾激化到连自己身边的亲人骂自己没用的时候,人生的转折点就来了。
“老李,用混沌大学老李老师的话,这是你人生第二曲线”
“混沌大学,名字起得好,人生开始的确挺混沌的”
2003
老李的人生转折是从盯着路边的电线杆,围着走三圈高喊“我有救了”开始的。
这原本是个笑话,说扑克打输的人要盯着路边的电线杆,围着走三圈高喊“我有救了”。这个梗其实一个时代的写照,当时所有城市里的电线杆上都贴满了治疗性病、尖锐湿疣、梅毒等等之类的小广告,现在很多三四线城市包括县城的电线杆上还有很多广告,但这类广告少了很多,因为那个时候,似乎经历了一波性开放的年代。
虽然是个笑话,但老李的命运转折真的是从电线杆开始的。
当老李愤怒地走到街上,逛了几圈后做了一个决定:老子不和你这个婆娘一起卖衣服了!分道扬镳!老子归零,重回职场,自己找个工作去,哪怕先从搬砖开始!
老李开始注意沿街电线杆、墙上的招工广告。
在层层叠叠、各种广告中,三个字紧紧的抓住了老李的眼神:拉丁舞。老李一看哎哟,挺潮的呀。原来是一则市群众文化艺术宫招聘拉丁舞班主任的广告!
老李一看其实就是打杂的工作:考勤点名、家长接送、招生等跑龙套的活儿。不知道是因为冥冥中舞蹈和音乐艺术同宗的亲切,还是因为老李急迫地想找一份不讨厌的工作,老李随即跑过去面试,培训班觉得老李气宇轩昂、充满艺术气息,很适合做培训班跑龙套的,至少一口好听、标准流利的普通话都会引起那些孩子妈妈们的好感。当场通过面试录用。
于是乎,没想到老李的千锤百炼,忍辱负重、走南闯北、砥砺前行的过去,都不如老李当时一赌气。老李居然如愿以偿地真正地进入了文艺圈,满足了十年前高考前的愿望,尽管只是一个小城市拉丁舞培训班跑龙套的。
人,找对了位置就是块宝,是个大宝贝。老李终于告别了“虎落平川被犬欺,凤凰落架不如鸡“的非精准市场定位阶段。培训班的老板和老师们感觉像捡了块宝,李老师什么都会,还会写毛笔字,有模有样!写文章又很好,可以把“观看表演”润色为“饱览表演”、把“胳膊”修改为“臂膀”。。。。文人墨客啊。
老李以前也没接触过拉丁舞,但看了几节课后,老李伴随着节奏感扭了几步觉得so easy. 老李骨子里就是搞艺术的,节奏感强,乐感好,内心敏感细腻,可以全身心投入和理解拉丁舞传达和演绎的情感。
就这样,老李跑完龙套,老师在课上教,他在课下学,那是老李最享受的时光。老李随时都在揣摩感受拉丁舞的节奏,感觉整个人都飞扬起来了。有次老婆问老李:老李,我发现你最近走路不对,有点儿飘,是不是身体虚,还是关节有问题?要不去做个检查,别整成股骨头坏死,可吓人了“
有一天,新开的初级班第一节,几十号学生都到齐了等着上课,任课老师突然有急事不能来了,老板急的要哭,这样培训班的牌子在当地就砸了。
老李人生第一次主动地站出来说:要不我来教吧。老李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还不知道自己“偷学”的水平到底如何?老李的父亲用那么激烈的暴力教育控制他给他施加影响,他都无法欺骗自己去做一件他不喜欢的事情,而现在从来没有学习过拉丁舞的老李居然在这关键时刻主动提出要教拉丁舞!老李后来觉得都不可思议!
老板说,你真的是看会的?来来来,走两步看看!
老李随便做了几个动作,老板一看:天才!天才!我早就说过我们捡了块宝!快!李老师,快去换衣服,学生和学生家长们都等着急了!
从那一天开始,老李从跑龙套的员工变成了培训班宣传材料里说的“师资力量“了!
在云南,我像听天书一样仰望着老李,如同梵高当年仰望星空一样感慨道:老李,如果从1995年,你老爸不反对你学艺术,到现在也20年了,按照你的天赋你估计要成大师了!
老李说:那时候从事艺术,肯定是唱歌,我是有那个天赋的。但现在嗓子不行了,抽烟再加上教舞时喊拍子,嗓子都毁了。
“其实一路走来,也是为了生存,只是我比较幸运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而且还可以赚钱养家糊口“
“来来来,喝酒!不说那么多了,都过去了,现在不挺好吗?呵呵呵“。老李的眉毛和眼睛又愉快地融合在了一起,习惯性下垂的嘴角也上扬了。
2006
后来一路的故事就顺了,从培训班开始教初级班再到高级版,再到和培训班股东一起在2006年从四川到云南合伙开辟新的市场,再到自己独立经营培训班,一直到现在有着几百名学员的培训学校,自己和拉丁舞协会的主席还在酝酿着更大的规划和情怀。。。。。。
老李的拉丁舞培训学校的名字叫:韵美舞蹈,取自两个小棉袄女儿的名字。
老李在云南已经有14个年头了。大女儿今年考上大学了;妈妈也关掉了眉山的服装店,带着女儿来云南上学,计划卖掉眉山的一套房子,在云南买套房子,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团聚在一起。
“对了,老李!你为什么来云南开拉丁舞培训班?“
“这个故事就更加传奇了,以后再讲吧“
“好吧,老李。在这里14年了,那现在更喜欢吃螺蛳粉还是面?“
“还是喜欢北方的面“
2020.8
虽然老李所在云南的这座小城市1996年才从县升级为地级市的,那里没有北方和四川的熟悉与亲切,但老李通过拉丁舞获得了尊重和认可,找到了真正的自我:精神独立、行为独立和经济独立。他的价值和自我被那里的人看到了,他不再有孤独感,他也因此获得了疗愈。
“是的,的确疗愈了。我刚开始的时候,压力巨大,天天抱着咖啡喝,直到尿出来的都是咖啡味道和颜色才慢慢戒掉。“ 老李不知道是幽默还是面对疗愈这样的话题处于本能的回避。
“老李,一路走到现在,你原谅你父亲了吗?”其实我只是想确认下我心里的答案,老李也做了父亲,应该可以理解他父亲当时的苦衷吧。
“没有,我至今都无法原谅父亲,但似乎可以理解他。“ 老李很肯定地说。
所以慢慢的,虽然唯独老李父亲从前对他的那些暴力画面一直是老李的心灵毒瘤,割不掉,忘不了。但老李以前总是将自己成年后各种性格和行为上的问题归功于原生家庭带来的阴影,现在想想这其实并不完全客观。
老李说:“我们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后,更能通过一些途径了解到真善美和更广阔的世界,所以一路走来其实是有很多机会让自己变得更乐观开朗优秀的。如果终日只想着都是父母的问题,那永远都只能活在抱怨和悲愤之中,永远不能让自己进步,延续原生的模式,代代相处,孽缘不尽“
其实想想,谁没有过凄惨或曾经不美好的童年?每个人的成长其实都或多或少带着原生家庭的阴影。我们身边有千千万万类似老李、遭遇过不幸童年、至今活在阴影里的人,虽然和很多抑郁症患者一样,看不出来。但像老李这样,走出来,与似乎逃不出去无形的手掌心、与命运、与自己抗衡,一次次主动直面和忍受心理生理上的不舒适,直到习惯这种痛苦、潜移默化直到自己可以理性解读自己的行为并掌握自己命运的人虽然不多,虽然很难,但老李以一个平凡的人用自己的故事证明了可以做到!
老李!够男人!你是一个公认男人!
2020.8.8
当2015年,我第一在云南夜晚的大排档上告诉老李要写他的故事时,“我有什么好写的?“老李眯着眼,咧着唇线分明的小嘴儿满脸被认可却又期待答案。
老李,现在我可以回答你了:“你不仅是一个公认男人,而且创造了一个属于你的家!你感动了我,也教育了我 “
写这篇文章前,我一直觉得我的对他的人生负主要责任,是我让他有公务员的铁饭碗不做,远离亲人在2000公里外的云南漂泊,而当写完这篇文章后,我却非常自豪和欣慰,我的一个无意间的鼓励,让老李迈出了走出童年阴影的第一步。
因为我就是那个当年忽悠老李出来卖药的折腾哥!
老李,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我会把它写在文章的最后:
“如果能回到小时候 我要过去的自己有一个结结实实的爱的拥抱”
老李的故事讲完了,不知道他是否会得到他已年迈老父亲一个迟到46年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