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抖音上寻亲的伤心人们
编辑：素卡 策划：涅瓦
有一天我在刷抖音的时候，刷到了一条不太寻常的内容。
视频来自一位ID叫 @家. 的阿姨，抖动的镜头里她边哭边讲“进军，你在哪儿啊？”“进军，妈妈好想你回家！”
在同一间贴着报纸的破房子，同一个角度拍摄的这些视频中，阿姨脸上总是泛着高原红一样的红晕。这样相似的视频，在她的主页里足足有100多个。
这也引起了网友们的关注，很多人都在阿姨的视频下评论“进军，你在哪儿？”
在这个视频的评论中浏览许久后，我发现这是一位来自贵州的老母亲，她在抖音里疯狂发视频，是为了寻找16岁就离家出走，至今25年未归的儿子。
我心里的某些东西忽然被击中，因为我的姑姑曾在奶奶逃荒的时候被转送给辽宁的一对夫妇，直到16年后，家里才找到姑姑相认。
于是我又搜索了“找妈妈”“找孩子”等关键词，我发现除了这位贵州妈妈，抖音上还有很多很多寻亲的账号。
在一个个小小的账号中，正上演着亲人的分离和寻找，人间的真情与血泪。
贵州妈妈在抖音上寻找自己的进军，而另一位贵州的女儿，则带着弟弟在抖音上找妈妈。
在茫茫的寻亲账号中，我最先注意到这个叫李美仙的贵州女孩儿。
置顶视频中，身型瘦小的她脖子上挂着一块大大的寻人牌子，跪在游人如织的景区里，很是扎眼。
她跪下，是因为有游客质疑她和弟弟是骗子。李美仙一激动，跪下了。
在过去的15年间，这样的场景重复了很多次。
有人曾告诉姐弟俩，在四川看到过他们的妈妈。于是，这些年，姐弟俩有机会就去往四川各区县寻找妈妈和妹妹，拖着印有寻人启事的行李箱，从桥洞到公园，从商场门口到景区大道。
·这些年，姐弟俩有机会就去往四川各区县寻找母亲和妹妹
为了在显眼的位置引起注意，李美仙会特意到车站、广场拿起麦克风唱歌。
寻亲这件事，已经融入了姐弟俩的生活。在很多视频里，李美仙一边在田里除草，一边让孩子们喊出外婆的名字；做饭的时候，她也会一边摘菜一边讲母亲和妹妹失踪的细节。
原来，李美仙11岁的时候，母亲和妹妹在某天一起失踪。父亲又在外打工，只剩她和弟弟。姐弟俩最难的时候，房子塌了，只能住在潮湿的山洞，弟弟还为此落了残疾。
但姐弟俩没有心怀怨恨，寻亲视频里，李美仙已经从小女孩儿变成了拉扯三个孩子的母亲，她还帮智力残疾的弟弟盖了房子，有了自己的生活，可依然没能放下寻找的念头。
2020年7月19日，姐弟俩在抖音上发布了第一条视频，开始线上寻亲。她在视频里写：
" 妈妈，弟弟我已经养大。我也已经结婚，有了孩子，不知道你还在不在？"
事情终于在李美仙发布了400多条视频后迎来转机，就在今年4月李美仙景区下跪这一场直播里，千里之外，妹妹的公公恰好刷到了李美仙的抖音。
随后直播间里出现了一条让李美仙犹临梦境的留言：“姐姐，我就是妹妹呀”。
于是在4月7号，相隔15年未见的一家人，终于在浙江宁波团聚了（妈妈被拐后，在浙江宁波打工居住）。
李美仙也把ID由 @找妈妈的李美仙 改成了@找到妈妈的李美仙 。她把一家人团聚的视频置顶在了首页上。
命运总是残酷却又奇妙。我还注意到，另一位出生在贵州毕节的寻亲女孩儿杨妞花，她寻亲的难度似乎要比李美仙还大，却在抖音仅仅半个月就找到了家。
杨妞花被拐的时候只有5岁，1995年的冬天，父母在贵阳打工，留她在出租屋内，一个隔壁的邻居接近并混熟后，把她从出租房内带走。
5岁实在太小了，她虽然知道自己被拐，但是对父母和家的印象只有模糊的碎片。
比如她记得自己应该有个姐姐，但不能确定自己叫妞花还是妞妞；不记得村子的名字，只记得邻居家的小孩似乎有点跛脚，家里有个高高的猪圈，集市上人们的发髻别了梳子...
·杨妞花脑海中的家
她在河北的养父家长到17岁就开始有意地寻找亲生父母，可是她记忆里的线索，就像同样出生在贵州的毕赣拍的《路边野餐》的剧情一样，奇幻而破碎，所以多年寻而不得。
·《路边野餐》
今年4月，杨妞花在抖音上刷到别人的寻亲视频受了启发，于是自己也注册了账号，把记忆里的线索做成视频，她不断地问：“你们还记得我吗？“”姐姐，你还记得我吗？"“隔壁的小邻居，你还记得我吗？”
杨妞花很多个视频封面都是小时候的同一张照片，那是她刚到养父家一个月拍的，样子变化不大，她觉得只要父母和亲人看到，一定可以把她认出来。
幸运的是，5月初她的堂妹和表姐都刷到了她的抖音，先后发来消息。一通电话，所有破碎的细节都对上了，梦照进现实。集市上人们发髻别了梳子，也是因为妞花本是苗族。
只是她的寻亲故事仍有遗憾，妞花的父母早在2000年就已过世，直至离开人世也没能找到她。
认亲当天，妞花回到让自己魂牵梦萦的贵州故乡，换上了苗族服饰，跟姐姐、叔叔和小姨过了一个真真正正的生日。
杨妞花的寻亲路走完了，但她却没停下。她借助热度，在自己的抖音上帮其他寻亲家庭发布信息，给其他寻亲的同龄人做心理疏导，得到了网友们的支持。
令人欣慰的是，杨妞花开解了一位叫安东的女孩儿，而这位女孩在抖音发布视频仅4天后，就找到了自己的亲人。
·寻亲成功后的安东
在这些账号中浏览的间隙，我发现了一条特殊的寻亲视频，一位被拐80年的老人姚鹏娥，通过抖音上志愿者的帮助回到了故乡。
姚鹏娥在1927年出生，时逢乱世。战乱饥荒中，她的母亲被活活饿死，随后自己在乞讨路上被拐，后转卖多家，颠沛流离，一生吃苦。
但是这80年间，姚鹏娥从未放弃寻亲归家的念头，视频里她的子女提到，老人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哪怕我死在这，只要一股风，也能把我吹回老家去。”
老人年近期颐，已时日无多，可是记忆中她几乎只记得自己叫姚鹏娥，老家在“顺德府”。
80年间已物是人非，寻亲何谈容易。
去年，她的外孙女在抖音上求助了宝贝回家志愿者刘红涛@宝贝回家-放飞心情，在邯郸、邢台两地的网友和当地官方账号的接力下，终于找到了老人的家。
在网友的视频中看到，老人回乡那天，姚家后辈几十口从村外一直站到村内，在大雪里等了4个小时，迎接"老祖"回家。
姚鹏娥的长辈、同辈亲人都早已离世，只剩自己的一位童年玩伴。两位将近百岁的老人都已耳背，相顾无言，抱头痛哭。
李美仙、杨妞妞、姚鹏娥……这些寻亲的故事其实有一些规律，他们大部分都有一张"老照片"，或者关于家乡、亲人、名姓的重要细节。
照片上要么是阖家团圆、要么是小时候的留念。很多人就靠照片和视频的模样，被老家邻居看到了，被堂哥、表姐刷到了，甚至被哥哥、爸爸看到了。
可贵州妈妈实际上连儿子的照片都不会贴，或者已经没有他的照片。她甚至连文案都不会写，只有一遍遍地对着镜头向儿子倾诉，"爸爸去世你都不晓得"、"白天夜晚都是我一个人在屋里"。
无数相似却又不同的寻亲视频，让我不住地浏览至深夜，久久不能平静。
这些寻亲账号的背后，不只是一段段制作粗糙的影像，而是一个个破碎的家庭和飘零的灵魂。
他们失散的原因或许不尽相同，走失、遗弃、被拐、战乱或者饥荒，可是他们寻亲的执念、回家的愿望都一样，无比强烈。
曾经他们分散在现实生活的热闹处，或者赛博世界某个论坛的角落里，而如今他们在抖音上站成一排，他们的账号组成了抖音上流动的湖泊。
他们在这里寻找，在这里讲述着自己的失去，也在这里重逢。
而诸如我一样在湖泊旁路过的人们，也在抖音的短暂相逢中共情着他们的悲喜。
至今，贵州妈妈还没找到她的进军，可她现在已经不再更新寻子视频了。"妈妈想你""妈妈泪流干了"之类的话越来越少了。
她开始在抖音上记录生活，她开始用很"土"的特效跳很笨拙的舞蹈，她想尽全力给自己找点乐子。
她眼神茫然，孤独起舞。没有多少点赞数和评论数响应这只孤独的燕子，但是这样的视频，她一天却能发出四五个，这是失去儿子的母亲在拯救自己。
这阵子已经没几个人看她的视频了，但我想，她在这里找到了生活中的某种依托。
像这位妈妈一样，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在抖音上寻亲，他们能感受的温暖就越多，成功的可能性也会越大。
媒体平台和智能技术的进步，给了网络寻亲提供了新的出路。致力于寻亲的公益机构与志愿者们，也把这里作为重要的信息集散基地。
上文中最先帮助80岁老人归乡的，是一个叫刘红涛的80后村主任所运营的寻亲账号。
刘红涛在抖音帮人寻亲3年，发布了1800多条视频，成功帮助超过100个家庭团聚，这个数字超过了此前15年他帮人成功寻亲的总数。
仅2021年以来，刘红涛就通过抖音帮助了30多个家庭团圆，平均每个月送6人回家。
·刘红涛发布的寻亲视频
可是，有些人找到了，有些人没有。
对大多数人而言，寻亲，或许是一场没有终点的修行，永怀希望，可能就永有失望。
有些找着找着就绝望了，他们的账号不再更新了，在某个日子戛然而止。而有些人，不知还要更新多少个视频才能与亲人相见。
·《亲爱的》
但是，留在抖音里的视频影像，都是他们为了寻找到自己的亲人而做出全部努力的记录与证明。
加缪说：“我从未如此深切地感受到，我的灵魂与我之间的距离如此遥远,而我的存在却如此依赖于这个世界”。
我们依存于这个世界的支点，就是我们的亲人与家庭。
在每个时代，人们都会想到动用一切技术手段与可能的方式去寻找亲人。
曾经的年头，肥猫只能通过报纸和电视寻亲。
后来，黄渤在《亲爱的》里发传单、贴广告寻亲。
再后来，《失孤》中的刘德华在摩托车后插上大旗寻亲。
而现在，片中的原型郭刚堂，在抖音上继续着他的寻亲之旅。
技术的草蛇灰线中，真情是唯一的线索。
吉登斯曾预言："人们终将从时空的桎梏中解放。"
我们也都希望，随着技术与平台的发展，能看到越来越多失散的人从造化的嘲弄中解脱，在屏幕后、在现实中、在归家的灯火里，紧紧拥抱彼此，说一句：
"我终于找到你了。"
设计/视觉 Elain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