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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宅后花园景色怡人,正是初春之际。
凉亭间,孟安拿起一块桃酥,大口一咬,顷刻间瞪大眼睛:“玉霏,这也太好吃了吧。”
韦玉霏端起清茶,轻呷,放下茶盏,才缓缓道:“这是府里刚来的厨子,尤善做点心。我猜你定然爱吃,便请你来尝尝。”
见孟安嘴巴鼓鼓囊囊的,急着要说话,她含笑道:“安姐姐,你慢些吃,我已让厨房备了些,到时候,让你带回去。”
孟安忙点头。
韦玉霏本不重口欲,见她吃得如此香甜,也忍不住捻了一块,细细咬了一口。
孟安一边吃着桃酥,一边盯着韦玉霏望得目不转睛。
韦玉霏疑惑道:“怎么了?”
孟安咽下喉间的食物,喟叹一声:“玉霏呀,你长得也太美了,吃东西也这样美,简直像天上的仙女,究竟是怎么养的呀?”
韦玉霏促狭道:“你见过仙女?”
孟安摇头,又道:“我虽没见过,但仙女大约就是你这般模样,书里不是说了嘛,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她虽同韦玉霏交好,总是在一处,有时望着她的模样,还是忍不住惊叹。
韦玉霏白了她一眼:“你此时背书倒是流畅,在学堂上,夫子让你背,你怎地背不出来?”
孟安吃得摇头晃脑:“我要是背出来了,岂不是更奇怪。”
“你呀……”韦玉霏无奈。
明明读书写字比起谁来也不差,偏要同夫子对着干。
不过,她也知道孟安为何如此,因她们大抵有相同的境遇。只是她学会了韬匮藏珠,低调行事,而孟安选择了针锋相对,桀骜不驯。
她有时望着孟安,就好像是望着从前那个自己。
两人正随意聊着,有丫鬟来报:“姑娘,大少爷回来了,说换了衣裳就来找您。”
韦玉霏点头:“哥哥定然是才刚从城外营地回来……”
“那个,玉霏,我想起家里有事,我先回去了。”却见孟安手忙脚乱地就要起身了。
“有事?”韦玉霏疑惑,这人才刚抱怨在家里无聊得紧,怎么这会子就有起事来了。但见她面有焦色,倒像是真的有什么急事。
“那你等厨房送了桃酥来再走,也不急这一会子。”
孟安摆手,指了指桌上碟中的点心道:“我带这些回去就好,下次再来吃吧。”
韦玉霏无法,只得命丫鬟用手绢把桌上的点心包了给她。孟安接了手绢,往兜里一揣,就要走。韦玉霏忙指了身旁站着的丫鬟:“幽兰,你送安姐姐出府。”
孟安这段时日早已熟悉了韦宅,忙道:“不用麻烦幽兰姐姐了。”起身,便下了凉亭。
她身边向来不带丫鬟,韦玉霏生怕他落了单,出什么事,赶紧示意幽兰跟上去。
走了一段,幽兰喊道:“孟大姑娘,走错了,那边绕路。”
前头闷头疾行的孟安停了停,道:“没关系,绕就绕吧。”
这条路有些偏,鲜少有人走,定然不会撞见什么人。
可是人啊,真的是怕处有鬼,怕什么来什么,越担心什么出现什么。
孟安拐了个弯,前头便是出后花园的月亮门,回头朝幽兰招手:“快些,幽兰姐姐快些……”
还没来得及扭头,便撞上了一个人,险些跌倒,幸好来人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
人没怎样,兜里的东西被撞掉了,手绢散了,桃酥洒了一地。
孟安心底一惊,身子微微颤抖,愣在原地,手足无措。
身后幽兰行了个礼:“大少爷。”便弯腰去捡地上的糕点。
孟安醒神,低垂着头,讷讷道:“对不住。”
韦东驰正要离去,闻言,颔首。
“没事。”
孟安还是没抬头,只低着声音问:“那个,没撞疼你吧?”
她知道自己的身形,比寻常姑娘结实了些,一般同人撞上了,总不会太吃亏。
韦东驰闻言,眉头一挑,有些诧异,这才打量着眼前低垂着头的姑娘。
他好歹也是一名领兵打仗的少将,身形比起京都那些骄纵的男儿魁梧多了。她一个小姑娘,撞上他,竟还问他撞疼了没有。
幽兰已经把桃酥都捡起来了,包在手绢。左右已经落了地,不能吃了,便不打算递给孟安了。
孟安早已没了分寸,慌忙接过去,朝韦东驰行了个礼,快步离开。
疾走了一段路,身后幽兰跟得气喘吁吁,喊道:“大姑娘,您等等奴婢。”
孟安左右看看,见已经出了后花园,便放慢了脚步。她方才连头都没敢抬头,这时才抿了抿嘴,纠结着问:“幽兰姐姐,方才韦将军是不是生气了?”
幽兰诧异:“怎么会呢,这也不是什么事儿呀。”
见孟安面上有些慌,是真的很在意,她忙开解道:“大姑娘放心,我们大少爷性子很好的,你别看他话不多说,模样也挺严肃的,其实脾气真的很好的,对我们下人也很宽和,对我们姑娘那更是没话说。”
老爷夫人走得早,大少爷年少参军,她们姑娘在一众叔伯婶子手下过日子,没少被欺凌。大少爷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一身战功换得了加官进爵,也换得了他在家中护住自家妹妹的底气。
孟安自然是知道韦东驰对韦玉霏很好的。韦玉霏性子淡,很多事情不计较,她那些表姐表妹没少给她使绊子,她看在眼里气不过,在学堂给她出了头,两人渐渐交好。但她毕竟是个外人,在学堂里尚能帮一帮,现下都各自在闺阁中,很多事情鞭长莫及。
今年年初,韦东驰从边疆回来,得知妹妹被薄待,他不惧世人眼光,决然从老宅中搬了出来,自立门户。单就这份胆识气魄,京都又有几个年轻公子哥比得上的。
孟安其实很羡慕韦玉霏有这样一个哥哥护着她。
可不知怎地,她在韦东驰跟前总有些胆怯。明明两人也鲜少见面,话都没说上几句。
她可是敢在学堂同男同窗打架跟师傅顶嘴的,怎么偏偏在韦东驰跟前跟个小老鼠似的。听到他要来,待都不敢待,撞到他,连头都不敢抬。
自己这是怎么了?孟安扯扯头发。
幽兰见她一副苦恼的模样,逗她:“大姑娘是怕我们大少爷?”
鼻间仿佛还残留着韦东驰身上皂角的香味,孟安心虚:“怎么会,幽兰姐姐你开什么玩笑……”
拔腿就跑了。幽兰却是追也追不上。
韦东驰每日从营寨回来,便来同韦玉霏说一会儿话。俩人都不是话多的,大多时候也只是相对喝茶。韦玉霏也知道这个哥哥是为了弥补这许多年的愧疚,才总来伴着她。
俩人刚喝了一盏茶,有丫鬟提着一个食盒过来。
“姑娘,点心准备好了。”
“着人送去孟宅,记得要亲手交到安姐姐手上。”
韦东驰随口问:“她方才不是来过,怎么不顺便带走?”
“哥哥方才遇到安姐姐了?”
韦东驰点头。
“还不是哥哥往常总板着脸,安姐姐听到你来,就吓得要走。”韦玉霏促狭道。
韦东驰想到方才孟安撞到他的情形,倒真是有些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神情太过骇人。他也不是故意要板着脸的,一来性格使然,二来他常年在军中,治军严明,打交道的都是些糙汉子,向来都是直来直往的。
韦玉霏见她大哥倒像是真的在反思,扑哧笑了:“所以大哥你下次见到安姐姐要多对她笑笑。”
韦东驰这才反应过来这个妹妹是在捉弄他。他嗔道:“胡闹,人家一个小姑娘,我突然对人家笑,不把人给吓着。”
“安姐姐比我大呢,我都要定婚期了,大哥你还说安姐姐是小姑娘。”
这姑娘提及自己的婚事,毫无羞涩之意,淡然地仿佛在说旁人的事。韦东驰看在眼里,心里很不是滋味,只怪他从前对那些叔伯婶婶太过信任,让妹妹受了这许多年的委屈。
韦玉霏何等聪慧,见她哥哥神情异样,忙道:“大哥不信?安姐姐真的比我大两岁呢。”
“大两岁?”
倒是真没看出来。韦玉霏虽叫她“安姐姐”,可瞧着那姑娘总像是小一些。或许是妹妹个子高些,容貌又绝美,旁的女子在她身旁,总像是个没长开的小姑娘。
韦玉霏又道:“大哥你还不知道吧,我跟安姐姐是同一日生辰。”
韦东驰点头:“如此,那倒真是有些缘份了。”
韦玉霏心念一动,觑了觑韦东驰,试探道:“哥哥觉得安姐姐性子如何?”
韦东驰丝毫未察觉自家妹妹暗藏的小心思。若在今日之前问他,他还真说不出来,毕竟同那孟家大姑娘也没怎么正儿八经说过话。不过,方才她撞了他,一下子又跑了,倒像个……
韦东驰下结论:“倒像是个小老虎。”
韦玉霏神情古怪,说姑娘家像小老虎,这个哥哥也忒过了。韦东驰见她那神情,便知是她误会了,忙道:“我是说她朝气蓬勃,有活力。”
又疼惜道:“你看看你,性子就是太过安静,其实呀,你小时候,也是像孟大姑娘这般活泼的。”
韦玉霏也想到从前了,她叹道:“哥哥,说句冷情的话,母亲故去时,我已有十岁,到底也曾承欢膝下。可安姐姐母亲是难产而亡,她从不曾见过亲生母亲,说起来,她比我苦命。她父亲后来娶了继室,她在孟宅过得更加不如意了。只可惜她没有我这般好运,能有个哥哥护着。”
韦东驰也曾听妹妹说过,从前在学堂这位孟大姑娘很是护她。没想到,她也身处同样的境地。
“我不常在府里,你又没有其他交好的闺中友人。你以后就让孟大姑娘多来府里走动走动吧。”
“那顶好。”韦玉霏笑眯眯道,“安姐姐肯定会很愿意的。”
韦东驰望着妹妹难得展开的笑颜,心中既有安慰,又有懊恼。若不是他轻信奸邪,妹妹也不会被欺负,亦不会是这般冷情的性子。如今,虽然他们自立门户了,只是袁家马上要来下聘了,妹妹能伴在身边的时日怕也不多了。
孟安捏着那包桃酥刚进自己院子,小白“汪汪”叫着朝她扑来。孟安将它抱起,放在怀里揉了揉,笑道:“你这个狗鼻子,怎么知道我带好吃的回来了的?”
打开手帕,傻眼了,一整包桃酥不知何时被她捏得稀碎。小白凑到她手边闻了闻,嫌弃地转过脸去。
“好吧,今天你没口福了。”孟安表情很遗憾。
小白“呲溜”一下,从她怀里蹦了出去。
孟安追在后面喊了几声“小坏蛋”,哪里追得上它。
正嬉闹着,孟安院中的丫鬟匆匆跑来,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了:“三小姐,夫人要把琴榭拆了,东西都已经搬出来大半了。”
孟安脑袋“轰”地一下,转身就往外跑。
琴榭是她母亲生前最爱的弹琴的处所。虽说她从不曾见过母亲弹琴的模样,可每每坐在琴榭,清风拂面,绿水荡漾,仿佛能听见母亲的琴声从久远的过去飘送而来。
她只能据此凭吊未曾见过的母亲。
孟安赶到时,琴榭的顶已经被拆了,她急得直吼:“停手,谁许你们拆的,都停手!”
家仆忙拦着她:“大姑娘,我们也是听大夫人的吩咐,您站远些,别伤到了。”
孟安死活不让拆,家仆只好去请孟夫人王氏。王氏倒是来得快,她惯常一副笑模样,过来就想拉孟安的手,被孟安躲了过去,她顿了一下,面上神色不改,道:“安儿,快站得远一些,仔细磕碰了。”
孟安气道:“这是我母亲的琴榭,谁敢拆!”
王氏温声道:“安儿,不是我要拆,你看这地方年久失修,屋顶的椽子都快烂了,万一倒下来伤着人,那可就了不得了。”
“既如此,重新修缮就是了,为什么要拆!”
便有一女子在旁边幸灾乐祸地搭腔:“拆了重新建个凉亭岂不更好,这里景色宜人,现下春景又正好,咱们姐妹也有个赏春的好地方啊。”
正是王氏的亲生女儿孟兰。
孟兰毫不遮掩脸上得意之色,眼见孟安吃瘪,她可忍不住不奚落。
孟安本就没指望王氏能罢手,不欲多说,转身要去书房找她父亲。
王氏朝身边人使了个眼色,便有丫鬟来拉扯:“今儿大夫人命人去唐心斋买了好多点心,都是大姑娘爱吃的,姑娘来我们院里尝尝吧。”
孟安挣脱不得,眼见家仆又要动手,发起狠来,直往王氏身上撞去。
这一撞,孟安因不敬尊上,以下犯上,被孟老爷罚跪祠堂三天,禁足一个月。出来时,琴榭早已被夷为平地,凉亭的木架子都已搭好了。
她站在那处凝望了片刻,没有再说什么。
这么多年,这个孟宅,母亲留下的痕迹,终究是被王氏涂抹干净了。
王氏本盼着她再折腾个花样出来,见她二话不说地走了,连孟兰在旁冷嘲热讽的讥笑都没搭理,倒是挺意外的。
孟安刚回院子,门房上便有人来报,韦宅的韦大姑娘来了。
韦玉霏是算着孟安解禁的日子来的,知道孟安必定心情不好,便来邀她出门。
在王氏母女这一个多月不动声色的渲染下,孟安性格乖戾的传闻又多添了几笔。连韦玉霏这个不经常出门的都有耳闻。
但她惯常不是个会安慰人的,见孟安在马车里无精打采地,便轻声道:“哥哥去城外营地好几日了,咱们去一味楼买些吃食看看他。”
想了想又道:“营地还可以骑马呢。”
孟安本有些蔫蔫的,听到骑马倒是有了些精神。
两人去一味楼备了些吃食,坐着马车颠簸了半日,才到了驻军营地。请站岗的士兵通告,不久便有一校尉出来赢她们。
是同韦玉霏熟识的。
“韦姑娘,少将军他们正在商讨军务,你们先在营帐里等会儿。”
一进军营,孟安就被扑面而来的肃杀之气,一队队巡逻的士兵目不斜视地从身边经过。
看得出来,治军极严。
经过校场,士兵正在列队训练,
两人在营帐里待了许久,还不见韦东驰来,孟安觉得憋闷,有些坐不住了,韦玉霏唤来方才那校尉:“魏大哥,我们可以去马场骑会儿马吗?”
魏管摇头:“那可不行,你们姑娘家怎么能骑马呢?”
孟安有些不悦:“姑娘家怎么了,姑娘家就娇弱了?姑娘家就不能骑马了?前朝贺若剑兰将军,那可是第一武将,不也是个姑娘家!”
魏管见这姑娘一副寡言的模样,本以为也同韦家姑娘一样,是个温和的性子,没想到一开口,直怼得他说不出话来。
孟安说完才发现自己这火发得有点儿莫名其妙,忙朝魏管行礼:“魏军爷,莫要见怪,是我唐突了,向你致歉。”
魏管没见过姑娘家这么直白的,方才也是有些气的,见她如此真诚不做作,反而多了些许好感。
“没事,我没放在心上。要骑马也行,只是须得听我的,否则从马上摔下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孟安和韦玉霏忙点头。
到了马场,这才发现,营地的马同她们平时打马球的马儿可不同。且不说军马膘肥体壮,四蹄生风,便是个头,也比普通的马儿高上一大截。
韦玉霏见状,担忧道:“安姐姐,这马比你平时骑的马高好多,要不就别骑了吧?”
孟安向来是个倔的,翻身上了马,俯身同韦玉霏道:“玉霏,不妨事,我不怕。”
轻夹马肚,低斥一声,马儿沿着马场慢慢走动起来。
魏管跟了一段,见孟安走得稳稳当当,这才放下心来。
孟安坐在骏马上,走了许久,高高低低,眺望着远处的山脉,山风拂面,长出一声气,心情终于舒畅起来,大喝一声“驾”,在空中甩了一鞭子,加快了速度。
魏管正站在马场边上,吩咐人去取茶水,见状暗道不好,跑了几步,高声道:“姑娘,千万小心。”
眨眼间,孟安风一般经过他身边,洒下叮咛笑声:“没事儿……”
如此,跑了几圈,拉了缰绳,想要停下,那马儿许是跑畅快了,竟丝毫没有放慢速度。
孟安有些慌,更加用力地去拉缰绳,那马不但没有慢下来,反而越来越快。
魏管瞧出不妙,忙翻身上马,追上孟安,刚喊了声“姑娘”,孟安那马儿便越过马场的栅栏,往外狂奔而去。
韦玉霏见状,惊得差点晕过去,拔腿便往外跑。
孟安伏在马背上,紧紧抱着马脖子不敢松手。这时候要是从马上摔下来,且不说缺胳膊少腿了,命怕是都没了。
一开始还能听到人声惊惶,待马儿闯出营地,渐渐地耳畔只有风声呼啸,她埋首在马背上,甚至不敢抬头看。
可这样终究不是办法。
她想要直起身子,可双手紧紧揪着马背上的毛,胳膊动也动不得。
心快要跳到嗓子眼了。
不知她死了,父亲可会有一丝伤心。王氏母女肯定是恨不得放鞭炮庆祝的。
不过,她也不在乎这些不相干的人。反正她死了,也看不到那些个嘴脸。
死了,就可以见到母亲了
其实也挺好的……
孟安心绪有些糊涂,手也渐渐松开了,忽听得一声:“孟安,莫要松手!”
猛地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侧脸往后一看,韦东驰策马从身后追了上来。
“韦……”
孟安喊了一声,嗓子却是发不出声来。
韦东驰沉声道:“蹬好马磴子,不要夹马肚子,也不要拽缰绳。”
他已策马到她身旁。
孟安极力缓和自己紧张情绪,松开夹得紧紧的双腿。
“韦将军……”
她终于喊了出来。
“别怕!”
说话间,韦东驰一跃而起,脚尖在马背上一点,瞬间整个人跃到了孟安身后,与她共乘,拉起缰绳,呵斥一声,那马儿又跑了一段,竟慢慢放缓速度,停了下来。
孟安还伏在马背上,恍然间还未察觉马儿已经停下来。
韦东驰下马,道:“孟大姑娘,马已经停了。”
孟安这才直起身子,恍恍惚惚地下马。
韦东驰要去扶她,她忽地清醒了,咬着唇,摇摇头:“我没事。”
韦东驰便收回了手。
孟安从马上下来,走了几步,身子一软,整个人瘫下来。
韦东驰伸手一捞,接住她的身子,这才看清,她脸色煞白,整个人都在颤抖,偏还硬撑着要起来。
马儿出了营地,其实跑得并不十分远,孟安却是经历了生死一瞬,恍若隔世。
她茫然地望了望前方,又仰首望了一眼揽着她的韦东驰。
她的视线并无焦点。
韦东驰知道,这姑娘还未从惊吓中回神。
他向来不会做安慰之事,犹豫了一下,伸出手,生硬地拍了拍她的肩,压低声音,道:“没事了。”
只一瞬间,孟安却像是惊醒了,她从韦东驰的怀里起来,还朝他扬了扬嘴角:“我没事,多谢韦将军搭救。”
韦东驰不知她为何这样倔强。明明脸上并无半分血色,明明衣袖遮掩下的手指还是颤抖的。
他并未揭穿她,点头到:“没事就好。”
又道:“此地距离营地不远,我们步行回去即可。”
孟安摇头道:“我惊了马,已经劳烦韦将军救我,怎可再耽误你的军务,我们骑马回去即可。”
韦东驰没料到她会有如此提议,本以为她最起码短时间内不会敢再骑马,忍不住问:“你不害怕?”
孟安挤出一抹笑:“有你在,我不怕。”
韦东驰怎会看不出一个小姑娘强忍硬撑,却也不曾戳穿她,想了想,道:“你我共乘一骑,不知你是否介意?”
孟安忙摇头:“怎么会,是我麻烦韦将军了。”
韦东驰翻身上马,俯身朝孟安伸过手来。
孟安定了定神,没有犹豫,握住韦东驰的手,还不待她用力,韦东驰已将她拎上马背。
韦东驰轻夹马肚,那马刚踱几步,孟安呼吸急促起来,忍不住捉住了韦东驰执鞭的手臂。
“害怕?”
孟安忙撒手:“不,没有……”
“可稍稍往后,靠在我怀里,这里偏僻,等闲碰不见人,等快到大营的时候我叫你。”
前面那个背影挺得有些直,只不过,当胯下的骏马奔跑起来时,那个身影终于微微往后靠在身后人的肩上。
韦东驰不知怎地,想起那天同韦玉霏说话时提及孟安的情形。
“倒像是个小老虎。”
当时他是这样说的。
现在看来,他没说错,怀里这个姑娘,真是个小老虎啊,还是个倔强的小老虎。
两人回到营地时,韦玉霏正焦急,魏管也是团团转。见两人平安回来,皆松了气。
韦玉霏拉着孟安上下打量了会儿,见她面色好了许多,这才放下心来。
孟安人缓过来,也知道自己是闯了大祸,正要请罪,却听韦东驰冷声对魏管道:“自去领军棍二十仗。”
魏管二话不说,领罚去了。
孟安急了:“韦将军,都是我的错,不关魏军爷的事,要罚就罚我吧。”
“你不是我的人,不归我管。”韦东驰不为所动。
孟安情急之下去拉他,韦东驰顿了顿,又瞥见旁边韦玉霏也是一脸愧色,面色不由缓了缓。
“魏管违反军纪,理应受罚。”
韦东驰跟着出去了。
孟安正要追出去,韦玉霏却拉住她的衣袖,朝她摇摇头。
哥哥是赏罚严明之人,安姐姐是求不了情的。
却听营帐外已响起了军棍击打的声音。孟安在营帐中听得心焦,却也无法。
少顷,击打的声音停止了,她暗暗松了口气,正要出去察看,那击打之声却又响起。她疑惑了一瞬,朝韦玉霏望了一眼,韦玉霏心里也明白了。
孟安冲到营帐外,刹那间,她脑袋一“轰”。
不远处的校场中,韦东驰光着上身,立在那里,正在受刑。
粗大的军棍一下一下击打在他的后背上,仿佛击打在孟安的心头。
她什么也没想,大力奔跑过去,往韦东驰身后一扑。谁也没料到她会有如此举动,那行刑的士兵来不及罢手,狠狠一棍子打在了她身上。
孟安闷哼一声,身子晃了晃,咬着牙抵着那股剧痛。
那行刑的士兵惊呆了,所有望见这一幕的人都惊得瞪大了眼睛。
校场上安静无风。
韦东驰扭头,便瞧见孟安疼得扭曲的面容。
“胡闹!”他吼道。
那士兵以为是在说他,忙扔下棍子,单膝跪地:“请少将军责罚。”
“把她弄下去!”
“不!”孟安不肯。
韦东驰哪容她纠缠,指挥两人直接把她拎出了校场。
韦玉霏这时才到孟安身旁。她脚步慢,走了一半,又被方才那一幕惊到了,在原地很是愣了一愣,再也顾不得其他,拎起裙子跑过去。
“安姐姐,要不要紧?”她接过孟安,正说着话,校场上击打声又起。孟安想再去阻挠,却是不能够了,两名士兵铁塔似地站在她跟前,拦住了她的路。
“玉霏,那是你哥哥!”孟安急道。
却见韦玉霏点头,神情中虽是关切,却仍道:“他是我哥哥,但也是少将军。”
孟安安静下来。
一声声击打从校场那处传来,她不忍看,可视线又忍不住投向那边。
韦东驰的后背渐渐渗出血来。
方才孟安只挨了一下,已是痛得无法忍受,他虽是男子,却也是血肉之躯,可即便挨了那么多军棍,仍是岿然屹立,半分不见动摇。
孟安的眼眶发酸。
她抿了抿嘴,直直地望着校场上的那人,一直沉默着,没再说话。
韦玉霏本是想让孟安来放松一下心情的,没料到闯下这等祸事。两人坐着马车回城,一路上皆默然不语。
临到孟安到家要下马车之时,韦玉霏才想起来袖中的药瓶。
“安姐姐,这是大哥方才让我给你的,说抹在伤处,能缓解疼痛。”
孟安接过来,盯着手中的药瓶,欲言又止。
韦玉霏安抚道:“姐姐莫要担心,大哥是征战沙场之人,不会有事的。”
话虽如此,孟安却能看出她面上的忧色。
攥了攥手中的药瓶,孟安轻轻“嗯”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
孟安的院子向来是孟兰最关注的地方,眼见着她已经五六天没出院门了,忍不住使唤丫鬟去偷偷打探。丫鬟也没打探到什么东西出来,这让孟兰更加好奇,正想想个招去碰碰瓷,韦宅忽然来了帖子,邀孟家大姑娘去参加韦家大姑娘的生辰宴。
哼!孟安平日里没少往那韦宅去,也没见过要什么帖子,平白无故下帖子,还不是做给她看的。孟兰气得把梳妆台的一支金步摇给摔了,而后又心疼得很,这下更恨孟安了。
自然,孟宅是无人记得今日也是孟安的生辰。
孟安怀里抱着早早就准备好的生辰礼去敲韦宅的门,韦宅看门侍卫早熟识了孟安,见她抱得吃力,忙接过物件,道:“孟大姑娘,这么重的包袱,怎么不遣个人送来呀?”
孟安出门不爱带人。从前身边还有两个贴心的丫鬟,王氏回来后,把她院子里的人上上下下换了个遍,她出门便再也没带过人。
说是生辰宴,因韦玉霏性子冷清,无甚交好的友人,请的也就孟安一人。不过是因孟安之前被禁足,韦玉霏担心她出门不方便,才下了拜帖。
只三人在花厅吃宴。
孟安觑了觑韦东驰,见他面色如常,似是并无不适,她欲言又止,摸了摸衣袖中的东西,却还是没说什么。
韦玉霏向来喜好研究古籍,见孟安给她搜罗来这么一大包裹,喜得不知如何是好,韦东驰特地寻人给她做的白狐裘反倒比不上。
韦东驰难得玩笑道:“如此厚此薄彼,好伤大哥的心。”
韦玉霏笑道:“谁让大哥的礼物不如安姐姐的称心。”
孟安抿嘴笑了笑,并不多说什么。她向来在韦东驰跟前是有些拘束的,韦玉霏是知道的。
“安姐姐,这是我送你的生辰礼物。”
孟安接过包裹一瞧,是一套石榴红的骑马装。
“这套骑马装是我自己做的,下次骑马,安姐姐你记得要穿给我看呀。”
孟安摸在手里,爱不释手,忽地惊喜道:“玉霏的手艺果真是无双的,袖角边绣的这只小老虎当真栩栩如生。”
韦东驰闻言,瞥了韦玉霏一眼,只见她吐了吐舌头,许久不曾见她如此娇俏模样,倒是不忍责怪她这般开玩笑。
孟安又去翻另一只袖子:“咦,这另一只老虎白白胖胖,好生可爱。”她疑惑道,“玉霏,你为何会想到绣老虎,我以为你会秀花儿鸟儿的呢。”
韦东驰忙用眼神示意韦玉霏,不过是兄妹间的玩笑话,怎么能当着人家的姑娘的面说出来。
韦玉霏忍着笑,问:“安姐姐,你喜欢吗?”
孟安兴高采烈:“自然是喜欢的!”
韦玉霏促狭道:“我是听旁人说过,说你生机勃勃地,像只小老虎。”
韦东驰瞪了自家妹妹一眼。
谁料孟安点头:“那人倒是懂我,我有时恨不得自己就是只老虎。”
好在她没在追问是谁说的。
韦东驰忍不住瞧了她一眼,这姑娘性子倒真是不一般,听了这样的话,竟也不恼。
孟安欢欢喜喜地摸着手中的衣物,随口说道:“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亲手给我做衣裳呢。”
她出生时母亲便故去,母亲娘家又早已无人,孟家那样的境况,又怎会有人给她做什么。
“安姐姐,你要是喜欢,以后我给你做。”韦玉霏安慰。
孟安摇摇头:“不必了,针线活伤眼睛,有你给我做的这套就足够了。”
韦东驰闻言,忍不住看了一眼孟安。
妹妹能有这样的闺中友人,也是幸事。
宴罢,韦东驰回书房处理公事,孟安在韦玉霏的闺房说着体己话。
韦玉霏取了一个长状漆盒来,递给孟安:“安姐姐,这是我哥哥送你的生辰礼。”
孟安一怔,愣在那里,竟不知伸手去接。
韦玉霏生怕她是介意男女私相授受之事,忙道:“安姐姐放心,这是哥哥特地请人定制的,我也有一份,旁人不会知晓的。”
孟安这才回神,忙辩解:“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只是有些意外……”
她接过漆盒,打开一看,里面躺着一支嫣红发簪。
韦玉霏也取出自己的漆盒,她的那支是翠绿的。两只发簪款式一模一样,旁人只会说是她们姐妹一同选的,自是不会有人知晓是韦东驰所赠。
孟安心里荡起波澜,想问又不敢问,只好讷讷道:“韦将军为何会……会送我……”
“你别看我哥哥平日里总板着脸,他其实一点都不凶,送你生辰礼,是拿你当妹妹待呢。”
孟安刚刚涌起波澜,一下子就平息了。
原来是妹妹呀……
她心里叹息着,面上无奈地笑了笑。
韦玉霏似是不曾留意到她的神情,取出自己的发簪,插在发间,催促孟安:“安姐姐,你也戴上试试看。”
孟安伸手想去取发簪,却蓦地停下手,勉强扬了扬嘴角:“我今日的服饰同这发簪不相称,改日再戴给你看。”
韦玉霏却不依,一定要她戴上。孟安无法,只好取出发簪,仿佛烫手一般,赶忙往头上一插。
“安姐姐,你好好戴呀。”
韦玉霏给她调整了一下,拉着她到镜子跟前。
“你看,是不是很好看?”
韦玉霏也不知怎么了,就是不敢看,她不自在地瞥了一眼镜子,胡乱点头:“嗯嗯,好看呢。”
韦玉霏站在她身后,抿着嘴偷偷笑了。
孟安从韦玉霏的院中出来时,很是松了一口气。
也不知玉霏今日怎么了,对那发簪着实有兴趣,十句话有八句是在说发簪的。
她摸了摸头发,犹豫了一下,拔下那发簪。
送她出门幽兰道:“孟大姑娘,这发簪这么好看,怎么不戴着呢。”
孟安胡乱找了一理由:“发簪是挺好看的,就是同我今日的衣着不太搭。”
她凝视着手中发簪,那嫣红的光泽映得她心中发亮,她蓦地生出一股勇气来。
“幽兰姐姐,能带我去一下韦将军的书房吗,我想当面同他致谢。”
孟安的勇气还没走到书房门口,就消耗殆尽,还不待她想出什么理由逃走,书房已经到了,幽兰正请托门口的侍卫进去通传,这下跑也跑不了了,只好硬着头皮进去。
韦东驰正在书桌后写公文,听见侍卫通传孟大姑娘求见,有些讶异。却见那姑娘进来,面上似有怯意,低着头抿着嘴却又不说话,想起韦玉霏说自己素日里板着脸太过严肃,便放缓了声音,问:“孟大姑娘,有事吗?”
孟安也不知自己怎么了,这般不济事,站在韦东驰跟前,连个话都说不出来,心中暗骂自己,却是连头也抬不起来。听见韦东驰先开口问话,这才憋出了一句:“我来谢谢……韦……韦大哥送的生辰礼。”
韦东驰早已叮嘱韦玉霏不要说是他送的。毕竟给姑娘家的东西,传出去对人家名誉有损。这个妹妹怎么这么守不住。
他只好道:“没事,你同玉霏交好,又是同一天生辰,应当的。”
孟安说了第一句,却是不再紧张了,她笑了笑:“韦大哥,我是真心的,玉霏的骑马装,还有这发簪,是我第一次收到的生辰礼。”
韦东驰闻言一愣,他知晓她的境况。因她同自家妹妹有类似的遭遇,他见到她,总是有些怜悯的,但她同韦玉霏不同,她总是生气勃勃的,让他那陡然而生的怜悯显得有些莫名其妙。
这姑娘倔强得很,上次骑马差点出事,明明吓成那样,却强忍着不肯示弱。
此刻,他听见她说这一句,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去瞧她脸上的神情,并无半分伤心或失落,仿佛只是在述说一件事而已。
能如此平平淡淡说出这样一句话,这姑娘,是吃过大苦的。
孟安摸了摸衣袖中的东西,终于取了出来。她走到书桌跟前,将一叠纸递给韦东驰,道:“这是我抄的《军禁》,上次我连累韦大哥挨了军棍,是我该罚的。”
韦东驰闻言,面上有些怪异。他接过那叠纸,看了一眼,不由讶异,好漂亮的小楷!
外头都说孟宅的大姑娘不学无术,举止粗莽,但就这一手书法,怕是连韦玉霏也不及,可见传言有多可笑。
孟安韦东驰盯着那叠纸不说话,想到自己上次拦军棍的事,以为自己又鲁莽了,心中正忐忑着,却见韦东驰失笑道:“倒是比玉霏抄的还多了十遍。”
什么?孟安眨了眨养:“玉霏也抄了《军禁》?”
“你们商量好的?”
孟安摇头:“没有。”
“那倒是很有默契。”韦东驰眼中的笑意更明显了。
“那日确实是我们做错了,连累了韦大哥还有那校尉。做错了就是做错了,是我该罚的。”
她这一说,韦东驰不由想起那日她替他挡了一军棍的事。
“背上的伤可曾好些了?”
“好些了。”孟安有些不好意思,又忙问:“那你呢?”
他挨了那么多下,骇人得很。
“无事。”韦东驰晃了晃手中的纸张,“这些我收下,事情便已过去,不必在放在心上。”
孟安轻轻“嗯”了一声。
说不放在心上,却是不能够的。
孟安回到孟宅,便一头钻进了闺房。小白摇着尾巴同她示好,她也只是敷衍地顺了顺毛。
坐在梳妆桌前,盯着桌上的漆盒,良久,还是没有打开。将漆盒安置在梳妆桌抽屉的最深处,外面盖了层层手帕。仿佛隔得远了,便能盖住那些不该有的思绪。
她伏在床上,捶了捶枕头,心中告诫自己:
孟安,别痴心妄想!
孟兰向来热衷于同孟安作对,再伙同王氏告到孟侍郎那里颠倒黑白。许久不曾见孟安迈出过院子,找不到整她的乐趣,觉得无趣得很,便使人去打探。打探来的,也只是孟安每日里不是在撸狗,就是在书房练字,再使人一问,写的不过是些军书之类的枯燥无味的东西,更加觉得乏味。
怎么,这人还想着从军去吗,真是可笑!
孟安不出院子,孟兰却是不能放过她的。
她打小被外放的孟侍郎带在身边,备受宠爱,在州府谁人不尊称她一声“孟大姑娘”,谁料回到都城就降了个格,成了“孟二姑娘”了。
再说了,州府再好,又怎及这繁华的都城。论起样貌人品,孟安处处不及她,凭什么她就能那么好命,一直待在都城,同贵女们结交,自己一回来就被人嘲笑是乡里来的。
孟兰瞧着孟安就是碍眼。
这日,她领着一帮人,浩浩荡荡来到孟安的院子,美其名曰关怀姐姐,其实是找茬。
同孟安打交道多年,孟兰深知她的性子。
这个孟安是受不得挑衅的,脾气一点就爆。明明每次都被罚跪禁足,却还是不知好歹。这么多年,一点长进都没有。
孟兰也知道她的软肋。她进不去孟安的院子,便站在门口叫唤:“姐姐,琴榭的凉亭已经建好了,景色怡人得很,姐姐不过去乘凉吗?”
叫了半天却不见孟安出来。
要不是孟兰知道她没有出门,还以为她不在院子里呢。
这般沉得住气?孟兰才不信。
她高声道:“姐姐,我娘今日请了外面的戏子来弹琴,弹得可真好,你要不要去听听,指不定你娘还不如戏子呢。”
身旁的丫鬟附和着大笑起来。
孟安铁青着脸从院子里冲出来,扑到孟兰身上:“我撕烂你的嘴!”
孟兰挨了好几下,身旁的丫鬟才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上去拉人。孟兰哭得撕心裂肺,这次倒不是装的,是真疼。再听旁边的丫鬟惊道:“二姑娘脸上出血了,怕是要破相了……”心里一急,眼一黑,晕了过去。
孟安不可避免地被责罚。
王氏恼恨她伤了孟兰的脸,一个劲儿地在孟侍郎耳边煽风点火,把陈年旧账都翻出来说了几遍。
孟安出生时,孟侍郎正在外头办差,结果那趟差事没办好,回来的路上夫人难产,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都说孟安命格子硬,克死了自己的母亲,孟侍郎不是那等迷信之人,也知道这是怪不到孟安头上,但他也无法对孟安生出亲近之心。
孟侍郎本就不大把这个大女儿放在心上,更何况,多年不见,外放归来,她还这般桀骜不驯。只要闹到跟前,孟侍郎闭着眼睛都知道又是孟安顽劣,十次有九次,罚的都是她。这次也不例外。
又见孟兰如花似玉的脸上现了一道血印子,孟侍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这次也不禁足了,直接搬出家法,让孟安伸出手,用藤条抽了十鞭。
执行家法的是王氏身边的婆子,自然使了大力。孟安握着左手回到院中,丫鬟给她上药,望着血肉模糊的伤口无法下手,忍不住问:“姑娘,怎么不换只手,好歹也能匀一下疼。”
孟安抽着气,没说话。
两只手都伤了,怎么做事情,她还要练字呢。
一年一度的鱼龙节到了。孟安望着手上的疤,数着日子。鱼龙节的那天晚上,她用手绢把手整个儿包起来,左看看右看看,心想,应该看不出来伤吧。韦玉霏要是问起来,到时候就说是一不小心被热水烫的。省得又被她念叨冲动鲁莽。
到了韦宅,韦玉霏却懒懒地不想出门,她向来不喜热闹,最不爱往人多的地方去。
孟安一路过来,路上的烟花已经陆陆续续地在放了。她本就是个性子急的,生怕错过了二十四桥的烟火,那可是每年最盛大最壮丽的烟火。
孟安急匆匆地拖着韦玉霏往外走,却不妨用了左手,忍不住“嘶”了一声。
韦玉霏忙问:“怎么了?”
孟安握着左手往身后藏,一个劲儿地摇头:“没事啊。”
韦玉霏见她那手用帕子裹得紧紧的,便知不妙,皱着眉问:“手伤了吗?”
孟安躲闪到:“就是不小心打翻热茶。”
韦玉霏急了:“快解开给我看看。”
孟安怕那伤吓到韦玉霏,又怕担心错过了二十四桥的烟火,拽着韦玉霏的袖子,摇了摇:“真没事儿,玉霏,我们快走吧。”
韦玉霏拗不过她,只好无奈道:“安姐姐,别拖了,我跟着你去不就是了。”
韦东驰原本是希望韦玉霏多走动走动的,但见大街上人那么多,韦玉霏又不愿出门,便也算了。又见孟安这般纠缠,便叮嘱道:“多带几个侍卫。”
孟安满不在乎:“韦大哥,你放心吧,能有什么事儿,我一定好好地把玉霏送回来。”
这鱼龙节,她每年都会出来逛,哪里的烟火好看,哪里人多人少,她门清儿。
因在韦宅耽搁了一会儿,孟安她们一路上就没怎么停留,直往二十四桥去。倒是韦玉霏鲜少见过烟火,忍不住东张西望,还要孟安催她才知道迈步。
孟安笑她:“方才是谁不愿出家门,要我拖拉硬拽的。”
韦玉霏抿嘴一笑:“那我要谢谢安姐姐的‘拖拉硬拽’了。”
她本就长得绝美,在烟火的映照下,仿若天宫的仙子下凡,沿途的人倒有大半在瞧她。孟安暗道失策,她平日里出门野惯了,压根儿没想到给韦玉霏准备面纱。幸好有韦东驰派来的侍卫。四个彪形大汉立在后面,便有登徒子想上来搭讪的,觑了觑后面的金刚般的大汉,也胆怯了。因此,她们这一路倒也行得顺利。
行到二十四桥,却不往那桥上走。
孟安道:“那桥上太挤人了,我知道这里有个好去处,是我的秘密之地。”
两人七绕八绕,来到一个高土坡,攀登上去,孟安指了指不远处的二十四桥,得意道:“这里视野如何?”
她眼眸亮晶晶的,像是盈满了光,面上微红,整个人充满精力。
“倒像是个小老虎。”
韦玉霏脑海中蓦地浮现出哥哥说这话的神情。
她忍不住笑了笑。
“玉霏,笑什么呢?”孟安疑惑。
“笑你挑的这个地方是顶好的呀。”韦玉霏笑着说。
她话音刚落,一声巨大的声响在空中炸开,火焰四落。
韦玉霏从没见过如此绚烂的烟火,一时看得呆住了。
“霏姐姐,美吗?”孟安大声问,烟火太盛了,她的声音被淹没在噼里啪啦声中。
韦玉霏点点头,道:“美,美极了,像诗里说的那那般,纷纷灿烂如星陨,㸌㸌喧豗似火攻……”
孟安拍掌大笑。
两人并肩,仰首望着高空,没再说话,只静静地望着。
往年孟安都是一个人待在此处的。她不是个会伤春悲秋之人,早已习惯了独处,一人看烟火也看得津津有味。只是,今年站在此地,心情却不同往年。她认识了新伙伴,难得如此投缘,如同亲姐妹一般,她还……
烟火中浮现出一个人的面容,面色冷峻,无过多言语,便是笑,也是小小地抬一下嘴角,他并不是容易亲近之人,可为何,为何……
孟安忙打住自己的思绪,勉强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那空中绚丽的烟火中。可有的时候,思绪并不由人,她越是勉强自己,那人的模样却越是清晰。
只好扭头同韦玉霏说话,试图转移一下注意力。
一转头,身旁却没人!
“玉霏!”孟安心中一惊,大喊一声。
连同那四个侍卫也不见了踪影。
孟安慌乱地往外走了几步,只望见一个侍卫衣着的身影消失在远处。她紧跟着追过去,一边跑,一边大喊:“玉霏……”一直追到人潮汹涌的闹市,不见侍卫,更不见韦玉霏,彻底没了方向。
“玉霏……”孟安立在原地,喃喃地唤了几声,没了主意。忽地,她撒腿就跑起来,往韦宅方向跑去。
回去找韦将军,韦将军一定有办法!
孟安一头闯进韦宅,韦东驰正在院子里练枪,未来得及收式,差点伤了孟安。还不待他训斥,孟安一把拽着她,颤着声音道:“我找不到玉霏了!”
韦东驰握着枪的手一紧,见孟安云鬓散乱,气喘不匀,他不知妹妹遭受了什么,但见孟安如此这般,便知事情不妙。
“怎么回事?”韦东驰沉声问。
孟安其实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怎么忽然间人就消失了。她大略说了一下情形,又不确定道:“侍卫们都跟过去了,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孟安说这一句,其实心里也没有把握,只是在安慰自己。她何尝不知,能当着四个侍卫的面掳人,那人肯定能耐不小。
韦东驰已经在调动府里侍从奴仆出去寻人。他面上沉着稳定,不露端倪,心中早已焦灼万分。正大踏步往外走,又有一侍卫飞奔而来。孟安认得他,是保护她们的四人之人。却见那人走到韦东驰身侧,低声说了几句,韦东驰的面色凝重起来。
孟安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但见韦东驰的神色有变,便知事情不好。见韦东驰要亲自去找人,她顾不上许多,上前一步,急道:“我也去找!”
韦东驰闻言,瞥了她一眼,脚步并不曾停留。
他本就面色不大好,这一眼望过来,眼神莫测,孟安却看出了无言的责备,刹那间胸口一悸,整个人都钉在原地,不得动弹,继而心头涌上极大的羞愧。
“你待在这里,哪里也不要去。”
韦东驰丢下一句,转眼间便没了踪影。
是她犯的错,是她弄丢了韦玉霏,他责怪她本就无可厚非。
可是心口为何那般揪着,疼得厉害……
该死的孟安!现在不是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的时候,先把韦玉霏找回来再说!她暗骂自己。
顾不得自己此刻狼狈至极,拔腿就往外跑。她也不知道自己去哪里找,可若是让她就在府里等着,那是万万不能的。
跑到韦宅大门外,孟安却停下了脚步。
韦宅本就偏僻,今日是鱼龙节,大道上鲜少有人往来。一辆漆黑奢华的马车停在韦宅门口,在不远处烟火的噼里啪啦声中,下来了一个人,不,是两个。
一个男子抱着一个人,被抱着的那个,黑色的披风裹了全身,连脸也遮得严严实实的。
即便隔得有些远,孟安还是一眼看见了露出的一只翠色缎面的绣花鞋。
那是韦玉霏今日穿的鞋!
韦东驰站在门口,眼见车上下来的人,眉头一紧,上前就要抢人。
却听见那名男子慢声道:“我怀里的人受伤了,韦将军还是不要轻易动弹得好。”
韦东驰怒气满盈,但也知道不宜在韦宅门口生事,闹大了于妹妹的名声有损,他按下怒火,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进来说话。”
那人却也不怵,竟还朝韦东驰笑了笑,抱着韦玉霏大剌剌进了韦宅。
韦宅的人很快都进去了,关门的侍卫犹豫了一下问:“孟大姑娘,您进来吗?”
孟安无神的眼眸朝里望了望,只望见韦东驰消失的背影。
她摇摇头,无力道:“不进去了。”
侍卫见她面色不大好,便道:“那您路上小心。”
孟安朝他摆摆手,转身一步一步地离开了。
她闯下了大祸!
韦玉霏被那名男子这样送回来,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她没有勇气去见她,更没有勇气问她遭受了什么。
她一向不是个逃避的人,可今日,她无法面对这一切。
孟安浑浑噩噩地回到家,在漆黑的院中坐着。孟宅这一处是热闹地,夜已深了,四周的烟火,却还不曾停,噼里啪啦的声响,接续不断。
孟安恍若未闻,就静静地坐着。小白在她脚边蹭了好一会儿,她丝毫没有反应,小狗狗便静静地趴在她脚边,偶然抬头望望自己的主人。
丫鬟见她面色不大好,又许久不动弹,不放心,给她端了一杯热茶:“姑娘,喝杯热茶吧,夜深了,也该睡了。”
孟安蓦地惊醒,捧着那茶杯,这才发现自己手脚都是冰的。
暮春了,春寒料峭,夜里越发凉了起来。
她喝光了那杯茶,身子却一点都没暖起来,起身,木木地呆立了一会儿,回了卧房,往床上一倒,好似睡了过去。丫鬟不敢叫她,怕把她弄醒了,给她盖上被子,熄了灯,带上门出去了。
孟安穿着衣服,囫囵睡着,脑袋里乱糟糟的,如何能睡得着?
忽地,呜咽一声,把被子往头上一盖,默默地流出泪来。
怎么办,她如何对得起韦玉霏,是她的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明明玉霏不愿去看烟火,是她硬拉着她去的,她把她带出去,却没能保护好她。
她若不曾遭遇到什么,又怎会那样被送回来……
孟安猛地掀起被子!
她应该去安慰玉霏,应该陪在她身边的,可是……
那双眼眸蓦地出现在眼前,乌沉沉地压过来,压得她的心揪着疼。
她不敢去,她怕,她怕再见到那个眼神……
黑暗中,小白摸索着跑到床脚边,拱了拱她的腿。孟安俯身抱起小白,坐在床边,哀哀地流泪。
小白,我做错了事……
是我害了玉霏……
韦宅,午时的阳光正盛,清风怡人。
韦玉霏靠在院子的秋千架上,一晃一晃地打着盹,身旁的幽兰立在旁边护着,生怕她摔着。
梅兰匆匆进来:“姑娘,那人又来了……”
韦玉霏懒懒地,连眼皮子都没掀。倒是旁边的幽兰些许知道她的心思,道:“来便来了,大惊小怪什么,惊了姑娘的午觉。”
“姑娘哪里是在午觉,分明是不想……”梅兰嘟囔。
幽兰戳了她一脑门,低声道:“你既知道,还啰嗦什么?”
梅兰一缩脑袋,吐了吐舌头,没再继续说下去,又道:“对了,姑娘,看门的贾哥说,孟大姑娘这几日,每日都来好几次,就在我们府门前徘徊着,远远地,也不进来,要不是他眼尖,都不一定留意到。”
韦玉霏稍一细思便知是怎么回事。她这几日养着脚伤,又被那姓袁的不按牌理出牌搅得有些烦,竟没顾得上孟安那头。孟安定然是以为她遭了不幸,心中愧疚,想来探望她,又不敢来。
忙写了封信,让人送到孟宅,还特地叮嘱,亲自交到孟安手上。
孟安收到信,心中的大石总算落下,又听说韦玉霏伤了脚,正要去韦宅探看,出了孟宅走了几步,犹豫着问送信的侍卫:“那个,韦大哥在家吗?”
那送信的侍卫道:“少将军今日不曾出门。”
莫说今日,便是鱼龙节往后这几日,少将军都是在家的。但那侍卫谨守本分,并未多言。
孟安脚下一顿:“那个,你先回去吧,帮我同你家姑娘说一下,我改日就去看她。”
那侍卫回韦宅回了话。
韦玉霏正在吃藕粉,梅兰站在旁边絮絮叨叨:“姑娘,这可是袁公子特地从元洲带来的,是不是比我们这儿的藕粉好喝多了?”
韦玉霏白了她一眼。
“袁公子真是有心了。”梅兰还在啧啧啧。
韦玉霏噗地笑了出来:“梅兰,你是不是拿他什么好处了?”
“姑娘这就冤枉我了,我是想,袁公子那夜虽然唐突了姑娘,但这些日子也算是尽心尽力,瞧他从元洲带来的,哪一样不是可着姑娘心意选的。便是这藕粉,咱们季州的藕粉不好吃,姑娘都好些年不吃,偏他还记得姑娘小时候爱吃这个,可见他还记着小时候的情分呢。”
她叭叭说了一堆,幽兰在旁也笑了:“不知是谁,鱼龙节那天晚上,把袁家公子骂得是狗血淋头?”
梅兰自得道:“那时是他该骂,谁让他把姑娘掳走,让她受了伤,闹得我们鸡飞狗跳的。这时也是他该夸,梅兰我向来是公道的。你看,连大少爷都肯同他下棋,大少爷的眼光还信不过吗?”
幽兰笑骂:“我看你这嘴,是再没人能说得过你的了。”
两人正闹作一团,那侍卫正好来回话。
韦玉霏闻言,勺子一停,道:“她只说了这个?”
依着她对孟安的了解,若是知道她无碍,她早就飞奔过来看她了,怎会说这般敷衍的话。
侍卫寻思一下,老老实实道:“孟大姑娘是跟我一同出门的,在孟宅门口问了我一句,少将军在不在家,我说少将军今日不曾出门,然后孟大姑娘就说改日再来。”
韦玉霏何等聪慧,立时就知道了这里面还有她哥哥的事儿。
“梅兰,你去书房,请哥哥来一下。”
梅兰应下,走到院子口,想了想又回头问:“姑娘,袁公子也在呢,要是他硬要跟着大少爷来怎么办?”
幽兰见韦玉霏眉头微皱,似有烦心事,便斥道:“小蹄子这么多话,还不快去。”
梅兰吐了吐舌头,飞快地跑了。
不多时,她便回来了,跑得气喘吁吁的。
“姑娘……大少爷……同袁公子喝酒去啦!”
本以为她家姑娘会很生气,这几日袁公子来了数次,又是致歉,又是送这送那,姑娘都不肯见。谁料,大少爷却先叛变了,下棋是一回事,一同出去喝酒就是另一回事了!
梅兰都有些替她家姑娘生气,浑然忘了自己早就叛变了。姑娘摔得这样重,都是那个姓袁的惹的祸。梅兰想到这里,又心疼起来,连带着对自家大少爷也有了怨言。
韦玉霏却不甚在意,打了个呵欠,道:“哥哥回来了,就让他来一下。我困得很,睡去了。”
幽兰扶着一瘸一拐的韦玉霏进屋,服侍了她睡午觉,出来一看,梅兰坐在秋千上呆呆的。她过去点了点梅兰的额头:“发什么愣呢?”
梅兰心里藏不住话。
“幽兰,你说姑娘是怎么想的呀?她到底是讨厌袁公子呢,还是不讨厌呀?姑娘还出嫁吗?”
幽兰恨铁不成钢:“这么多年了,姑娘的性子你还不知道?讨厌也好,不讨厌也罢,最怕的就是这无所谓的态度的呀。”
梅兰眨巴眨巴眼睛:“无所谓?怎么会,姑娘不肯见那袁公子,定然是生他的气了。”
幽兰暗叹。
韦玉霏这一觉睡醒,天已经擦黑。坐在床上醒了醒神,便唤人问:“哥哥还没回来吗?”
幽兰倒了杯水递过去,道:“梅兰早前去了一趟,说是没回,现下又去了,刚出院子不久。”
韦玉霏点点头,刚要起身,冷不防碰到了受伤的脚踝,忍不住“嘶”了一声。
幽兰忙要去察看。
韦玉霏摆摆手:“不妨事。”
幽兰取了药膏过来,细细覆了一层,担忧道:“姑娘可别再逞能了,留下病根就不好了。”又觑了觑韦玉霏的神情,道:“姑娘可别轻易饶了那袁公子。”
韦玉霏似笑非笑地望了她一眼,促狭道:“那姓袁的也许了你好处了?”
幽兰也不恼,柔声道:“我知道姑娘心中有数,只是怕姑娘做得过了,那袁公子下不来台。”
“下不来台怎么了,大不了我就不嫁呗。”
幽兰又是暗叹。
“什么不嫁,玉霏你果真不愿嫁吗?”韦东驰大踏步进来,听了个正着。
他面上微红,笼了一层酒色,眉眼处多了些许风流。他本是个严正肃穆之人,这一点子风流,恰似平静的湖面荡起轻微的波纹,让人心生醉意。
若是此刻孟安在此,只怕连是望都不敢望他一眼。
想也知道,他同韦玉霏是同胞兄妹。韦玉霏是那般的容貌,他自然不差,不过他常年在军中待着,满身的肃杀之气,又惯常是个冷面的,旁人自然是不敢亲近他。
难得韦玉霏起了俏皮心思。
她撇了撇嘴:“大哥忒没立场了,明知那人欺负我,还同他出去喝酒。”
她皱着眉,满是委屈的模样。
在韦东驰心中,这个妹子是个娇弱单纯的姑娘家,哪里想到她会这样来捉弄他。况他此时喝了不少酒,脑中一片混沌,自是不会留意到她狡黠的眼神。
韦东驰急道:“今日那酒是故人相请,同我与袁温皆是旧时相识,便也不好推拒。”又道:“玉霏,其实这些年,我有留心打探袁温的人品,他并不是个纨绔浪荡之人,那夜之事,他也同我解释了一番,虽属实不该,但我瞧着他对你的心意……”
却见韦玉霏捂着脸道:“伤我之人,大哥一个劲儿地为他说好话,对我好的,大哥却凶人家,也不知是何道理。”
前者他知道说的是袁温,后者,却实在不知是谁?
韦东驰思忖了半天,也没想出他凶了何方神圣。
韦玉霏见他一副茫然的模样,心中已然明了,只怕是大哥自己都不知自己伤害到了人家姑娘。
“大哥,鱼龙节那日,你是不是对安姐姐说了什么?”
安姐姐,孟安?!
韦东驰瞪大了眼睛:“你是说,我凶了孟大姑娘?”
他啼笑皆非,这个妹子怕是不知他真正凶起来是个什么模样?
“改日等安姐姐来了,大哥你该向她致歉。”
韦东驰见自家妹子一本正经的模样,便也当了真,细细回想了一番,并不记得自己曾对那孟大姑娘说过什么重话。
那日他虽然心急,却也不会拿那么一个小姑娘撒气。
他认真道:“我确实不曾对那孟大姑娘有过不敬之言。”
“果真?”
“果真!”
韦玉霏心下暗笑,点点头:“那定然是安姐姐误会了什么,等她来了,我同说便是了。”
韦东驰一脚深一脚浅地往自己的庭院走,经过池塘,脚步慢了下来。
水面上波澜不兴,明明是暮春的微风,却吹得人心浮气躁。
那夜的情形再度浮现。
他听闻韦玉霏失踪的消息,心急如焚,点了人急急要出去寻找,见那孟大姑娘也要跟去,生怕她也着了坏人的道,遇上什么事,那时节他根本顾不上她,便让她留在韦宅,等待消息。
他自问自己并未有何冒犯之意,怎么今日韦玉霏会来质问他这些。
定然是那孟大姑娘来同韦玉霏告状的吧……
难道是因他那时不曾好言安抚她,她便心生怨怼?
他向来以为她是个爽朗率真的姑娘,没想到,没想到……
那日她撞入他怀中,反倒问他有没有撞疼,他便觉得这姑娘与旁人不同。她差点从马上摔下来,却倔强得不愿示弱,他对她是有几分怜惜的,所以才想着送她生辰礼,没想到她竟还抄了军禁自罚,他那时是怎么想的?这姑娘是个有担当的,比他见过的许多男子都有责任心。
没想到他却看走了眼,看错了人。
她同都城那些在深闺中嚼舌根背后伤人的女子们也并无什么不同吧。
韦东驰站在月色下,一时心头有气,一时又有些委屈。转身又往妹子的院落走去,走到卧房窗下,冷冷道:“玉霏,明日叫那孟大姑娘过来,让她当面说说,我那夜是如何待她不好的。”
韦玉霏已经有些迷糊,冷不丁被韦东驰叫醒,被他这冷冷的一句惊了一下,尔后用被子捂着脸吃吃笑起来。
老天,大哥这是真的醉了吧,不然,怎会当真同一个姑娘家计较起来。
孟安又是一夜未眠。
头一日知晓韦玉霏没什么事,本该放下心头重担的她,还是怎么也睡不着。前几日因担心玉霏出事,强制压下的失落,昨夜,终于翻江倒海般涌上了心头。
她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总归是要与韦东驰相见的。
那夜,他的眼神再度在脑海中清晰起来,责难的,冷冷的,他什么也没说,却仿佛什么都说了。
甚至,甚至可能,他或许不愿她再接触玉霏了。在他心中,她定然是个粗鲁、莽撞,不值得信任之人。
孟安抱着被子,哀哀地想哭。
晨起蔫蔫的,洗漱罢,也没有胃口吃饭,这几日腰身倒是清减了些许,不过她也不在意这个。
正纠结着要不要去韦宅,昨日韦宅那侍卫却又来了。
“孟大姑娘,我们姑娘说她脚疼得厉害,要你去看看她。”又硬着头皮扯他家姑娘叫他说的谎,“我们少将军早起就出门了,不在家。”
孟安急急要出门的脚步,听到这一句,猛然顿了一下,脸上瞬间通红起来,忙快步往外走。
赶着马车,顺路在城东接了元化医馆的沈大夫,一路疾行到了韦宅。沈大夫从马车上下来,还没喘匀气,被孟安拉着衣袖就往里跑。
“孟,孟姑娘,不,不急在这一时的……”沈大夫气喘吁吁。
一路到了韦玉霏的院子,孟安猛地刹住了脚步。
韦东驰正从不远处大踏步走来,面上亦是带了焦色。瞧见孟安,他眉头皱了皱,明白韦玉霏打的什么主意了。
顿时头疼起来,昨夜他喝多了酒,也不知怎地,还特地跑去妹妹的窗下说那样的话。
也真是的,他同一个姑娘家计较什么。
他大踏步走到沈大夫跟前,作了个揖:“沈大夫,这一大早的,劳烦您了。”
沈大夫是个年纪并不算大的男子,他温声道:“少将军严重了,医者仁心,这是应当的。”
孟安早已把韦东驰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心下更加黯然,逃也似往韦玉霏的院子里奔去。
韦东驰望在眼里,却以为她是心虚得不敢面对他,心头的无名之火竟又冒了出来。他面上却不显,只引沈大夫去给韦玉霏看病。
韦玉霏哪里是脚疼,只是想个法子把她大哥和孟安叫在一起见个面。她装模作样地演了会儿戏,也幸得沈大夫性子好,也没戳穿她,给她开了些药,嘱她好好养着。
她瞧着韦东驰神色不虞,便知已被他看穿,又见孟安神情真挚,倒是对她有了几分愧疚。
“我困得很,想睡一会儿,大哥你帮我招待安姐姐。”
孟安哪敢要韦东驰招待,忙道:“我送沈大夫回去。”
沈大夫也是个妙人儿,微微一笑:“多谢孟大姑娘,只是我正好要到附近找同行商研疑难杂症,暂时先不回去了。”
孟安又道:“我可以送你去。”
沈大夫摇头:“只同这里隔了一条街,就不劳烦孟大姑娘了。”
说罢,作了个揖,由下人引着出去了。
韦玉霏钻进被窝里,打了个呵欠,翻了个身,背对两人,似是要睡着了。
孟安手足无措,低着头,不敢去瞧韦东驰:“韦大哥,我还有事,我先走了。”说罢,连忙往外走。
出了院落,又疾走了一段,才缓下脚步,默默叹了口气。
总不能一直这样吧,她同玉霏交好,常有往来,总会有再见到韦东驰的时候,她总不能总是这样躲着吧。
孟安踢着脚下的石子,恨自己怎么这般不济事。
“怎么,不识路了?”
韦东驰的声音蓦地在耳边响起。
孟安惊得差点跳起来,他何时跟在身后的,她竟是半点也没察觉,她方才长吁短叹的模样也不知是否被他瞧见了。
“没有,没有。”孟安匆匆道,“我正要走。”
“鱼龙节那夜,我是否对你说了什么冒犯的话?”韦东驰突兀地问。
孟安不知他为何这样问,抬头瞥了他一眼,又低下头,讷讷道:“没有。”
韦东驰隐隐带着怒气:“那你为何同玉霏说,我那日冒犯了你?”
孟安猛地抬头,发现他是真的生气,她不知发生了什么,辩解道:“我不曾同玉霏……”
韦东驰打断了她:“你若是因此觉得我对你有什么不敬之处,大可直接同我言明。”
“你的意思是说,我背地里去找玉霏告状……”孟安瞪大了眼睛,他竟是如此看待她的吗!
“不然,玉霏为何来质问我是否欺负了你?”
“你!”孟安一股气上来,正要发作,却红了眼眶,颤抖着唇说不出话来。
何必辩解,早已被冤枉惯了,不该在意的呀。
她猛地转身。
为何要哭,不许哭,孟安,不能让他小瞧了去!
再也待不下去了,疾步往外走,她走得很快,生怕自己的眼泪在他跟前落下。
本就不抱幻想了呀,为何还会这般委屈。
韦东驰在原地愣了一会儿。
方才,她是要哭了吗?
他没有瞧见她的眼泪,可是她的神情,分明是委屈极了。
韦东梧下意识地想要去追,却停住了脚步。
自己这莫名其妙的脾气从何而来的?
怎么这么幼稚,跟一个姑娘家置起气来,还把人家弄哭了。
她便是背后说道几句又怎么了,他何必那般在意。
一定是昨夜的酒还未醒!
韦东梧按了按眉心,头疼得很。
犹豫了一会,还是不去追了,若是她眼泪汪汪的,要是被人看到,不知会传出什么闲话。
正要往回走,蓦然回神。
今日是孟安自鱼龙节后,第一次到韦宅来探看韦玉霏,又怎会事先同韦玉霏告什么状……
这下韦东梧头更疼了,他冤枉了人家姑娘,把人家都冤枉哭了……
不再犹豫,大踏步地往外走,问守门的侍卫:“孟大姑娘的马车往哪里走了?”
侍卫道:“回少将军,孟大姑娘不曾坐马车,她来的时候坐的是我们韦宅的马车。”指了指东街的方向,“方才她往那里走去了。”想了想,不太确定,低低地加了一句:“她眼睛红红的,好像在……哭。”
韦东梧听到这一句,心里也不知是何种滋味。往东街寻了好很久,也没找到人,犹豫着要不要去孟宅找她,想到她的处境,去了反而更是不好,只好等孟安再来韦宅的时候再说。
本以为她受了他的冤枉,只怕过段日子才会来韦宅,没料到她第二日便来了。
韦东梧叮嘱了守门的侍卫,那侍卫来报时他正在吃午饭,忙放下筷子,去了韦玉霏的院子。
韦玉霏正同孟安在院子里摆了桌子吃饭,见韦东梧来了,忙招呼:“大哥,吃了吗,一起吃饭。”
她本以为两人都是坦荡之人,昨日定然已经说开了,没什么事了,但见孟安神情淡淡的,并不若往日那般,心里暗道,自己怕是弄巧成拙了。
向来是孟安叽叽喳喳不停的,她不说话,这饭桌格外沉闷。
“手怎么了?”
孟安顿了一下,才发现韦东梧是在问她。
她把手往袖子里缩了缩,轻描淡写道:“没事,只是不小心打翻了热茶。”
她这话哄韦玉霏还行。
韦东梧瞥了她一眼,并未拆穿。
吃完饭,他道:“玉霏,你身子不好,好好午休,孟大姑娘,你随我来一下,我这里有金疮药……”
“我不需要金疮药。”孟安飞速地打断了他。
韦玉霏却忍不住想笑,哪有人刚吃完就午休的,大哥可真会找借口,况且他自己找了金疮药送来便是了,何必要安姐姐随他去。
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说:“我确实困得很,想要睡了,安姐姐你就别推辞了,大哥的金疮药很管用的,你上次不也用过吗?”
说到这里,孟安面色不由柔和下来,她也想到上次军营的事。
不管如何,他救了她,还因她受了罚,若是因为这点事,便甩脸子给救命恩人看,委实不应该。
况且她也不愿韦玉霏为难。
“那玉霏你好好休息,我去取就来。”
这姑娘真不矫情,韦东驰感慨。他昨夜真是被酒蒙了心智,怎会生出那些想法来!
孟安随韦东驰到了书房,接过他递来的药瓶,在手里握了握,轻声道:“谢谢。”正要转身离开,韦东驰问:“是谁给你包扎的?”
孟安抿了抿嘴:“我自己。”
韦东驰暗叹一声,又取了纱布和剪刀,道:“坐下来,我给你重新包扎。”
孟安后退了几步,慌乱地摇头:“不,不用。”
韦东驰苦笑了一声,这姑娘倒像是把他当作洪水猛兽了。
“孟大姑娘,昨日是我冤枉了你,我向你赔礼。”
他说到做到,放下纱布和剪刀,端端正正地给孟安行了个礼。
孟安瞪大了眼睛,更加慌乱:“韦,韦大哥,不,不必如此。”
韦东驰一本正经道:“做错了就是做错了,是我该罚的。”
他还记得她那日在书房递给他罚抄的军禁时说的话。
孟安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她不是个计较的人,况且心中还暗藏着心思。
“现下,孟大姑娘可以让我包扎吗?”
孟安忙把手伸过去:“劳烦韦大哥了。”
她其实脑袋有些迷糊,没想到韦东驰会帮她包扎,更没想到他会如此认真地同她致歉。
她乖乖地坐在藤椅上,不作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韦东驰解开她手上包扎得乱七八糟的纱布。那伤口触目得很,一看就是藤条抽的,丝毫没有容情。上的也是普通的药,难怪这么久还没好。
轻轻倒上金疮药,孟安瑟缩了一下,闭着眼睛,咬着牙关,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韦东驰觑了她一眼,手上更加放轻了动作,缓缓解释道:“那日,我并不曾责怪于你,只是怕你出去找人也出什么事,所以才让你在家里待着。”
孟安睁开眼,他这是在向她解释吗?
“我以为,我以为你怪我弄丢了玉霏。”她声音低了下来,“那夜确实是我的疏忽,是我没有照料好玉霏。”
“你对玉霏很好,我很谢谢你。”
“玉霏对我也很好的。”
韦东驰紧了紧纱布,孟安“嘶”了一声,忙又咬住下唇。
韦东驰更加放轻了手脚。
“孟安,你可以不必如此倔强的。”
他望着孟安强忍着疼痛的神情,不知怎地,这一句脱口而出。
孟安抬眼望了他一眼,复又低下头。半晌,她静静道;“从前奶娘在的时候,我也是会哭的。”
韦东驰手上一顿。
是啊,当没有在意你的委屈,没人心疼你的眼泪时,哭又有何用呢?
他的心里有些酸涩,但他的眼神却渐渐温柔起来。
他问:“兵法三十六计知道吗?”
孟安不解他为何有此一问,疑惑着点头。
“三十六计并不只是用来打仗,”韦东梧在孟安手上打了个结,轻轻笑道,“你知道吗?”
孟安一怔,他是在暗示什么吗?
是夜,孟安抱着被子在床上打滚,心中激荡不已。
他说:“孟安,你可以不必如此倔强的。”
他说这话是什么神情,为何语气那般轻柔?
孟安只恨自己当时不敢朝他望去,只敢盯着他给她包扎的手。
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腾地起身,把卧在床边的小白吓了一跳,呜呜叫唤了几声。点了灯,把梳妆台抽屉最里面的盒子取出来,抚摸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有取出来。
转身抱起小白,叹了一声:“小白,是我想太多了,他不过是因为我同玉霏好才如此待我的……”
别想太多,孟安,她在心里告诫自己。
可是人的心,若能由得自己控制,那这世间,能省却多少事啊。
小白舔了舔她的手心,蹭了又蹭,无声地安慰她。
韦玉霏成亲的日子很快就来了,孟安往来韦宅日渐频繁,很多事情,都是她帮着张罗。
眼看着日子越来越迫近,孟安终于忍不住问韦玉霏:“玉霏,你对袁公子,到底是怎么想的?”
她瞧着玉霏不上心的样子,像是对袁公子无意,可她又没有推拒这桩婚事。
韦玉霏剥了颗葡萄塞到她嘴里,笑着坦言道:“我自小便想嫁给他。”
孟安惊得差点咬到舌头:“那你,那你……”
“谁让他那般对我!”韦玉霏娇俏地哼了一声。
“玉霏,你这也太记仇了,这都几个月了……”
“我向来就是个记仇的,他小时候又小又瘦弱,他说等他长到比我高的时候便来娶我,哼,谁让他说话不算数。”
孟安扶额,想了想又问:“那,那韦大哥知道吗?”
“不知呀,我怕他知道了吃醋。”
孟安绝倒。
韦玉霏语带深意:“其实我同袁温是同一类人。安姐姐,你若是想嫁给一个人,便要想方设法地嫁给他。”
孟安目光慌乱地闪烁:“瞎说,我哪有想嫁的人!”
韦玉霏忍俊不禁,拉长了声音:“哦,原来没有哦……”
孟安跺跺脚,跑远了。
韦玉霏出嫁那日,孟安跟着韦东驰将她送至长短亭。
眼看着送亲的队伍远远地消失在天际边,孟安转身瞧见韦东驰的面上有些怅然,忍不住道:“韦大哥,你别担心,玉霏是心甘情愿嫁给袁公子的,她说她从小就想嫁给袁公子,不告诉你,是怕你吃醋。”
韦东驰愕然,半晌才笑道:“吃醋,我会吃什么醋?”
终于放下心来,这个妹子,大约是算准了孟安会来告诉他,让他安心。
不动声色地望了望身边的姑娘,这姑娘,还真是直率得很。
她今日穿着玉霏送的那套石榴色的骑马装,袖子上趴着小老虎栩栩如生。
哈,真是个充满生气的小老虎。
两人策马并肩往城门而去。
孟安微微偏头望向那一方。
只瞧得见他的侧脸,一如往常地刚强坚毅,脸上却是她从不曾见过的畅快。
却好像之前那小小风波将两人距离拉近了许多。
可惜,以后只怕再也不会有如此与他相处的机会了吧。
她心里涌起淡淡的哀愁。
忽地,韦东梧扭头望过来,朝她点头笑了笑。
漫天碧透下,孟安的心在这一瞬间蓦地一空,那无处安放的哀愁,仿若随着迎面而来的风,悄然远去。
她也笑了笑。
够了,已经足够了。
又是一年春。
孟宅,午后,孟安的院子紧闭。
孟兰站在院门口,甩着手绢,正得意洋洋地找茬。
院门“嘎吱”打开,一盆黑漆漆的墨汁被人泼了出来,只瞬间的工夫,院门又被关上了。
孟兰站在原地,张着嘴,没反应过来,脸上还保持着得意的神情。倒是身旁的丫鬟急得上前用帕子给她擦脸,她才意识到怎么回事。
那一盆黑水整个儿浇在孟兰身上,她由头到脚乌漆漆的,那张脸更是惨不忍睹,嘴里一股儿的墨汁臭味。
“啊!!!”一阵凄惨的叫声响彻孟宅。
又是熟悉的场景,孟安跪在书房里,平视前方。
孟侍郎强压着怒火,冷冷地望着地上跪着的女儿。
他对这个女儿早已失望透顶。饶是如此,今日王氏同他来提她的婚事时,他还是默默感慨了几分。
此刻想来,还真是可笑。
前段时间刚把妹妹脸划伤,现下又把墨汁都浇在妹妹身上,简直顽劣不堪!
孟侍郎冷冷道:“你瞧瞧你自己,哪里有一点点女儿家的模样?”
他扭过头去,不想再看到她。
“你自去祠堂跪着吧。”
若是往常,孟安懒得辩解,他让跪着就跪呗,反正早已习惯了他的偏心。
今日,她却道:“父亲,女儿不该不小心把墨汁泼在妹妹身上,可妹妹……”
她低垂下头,越说声音越低。
“怎么,难道你还委屈了不成?”孟侍郎嘴上不饶她,神情却是松动了些。
惯常如此,一向不低头的人,猛然间放下姿态,总是分外让人同情。
“上次父亲罚了我,我也反思了自己,觉得自己确实行事欠妥,这一个月便待在院子里,潜心读书练字,连院子也鲜少出去。女儿也不知哪里对不住妹妹,妹妹多番来打搅,我心里记着父亲的教诲,不曾回应。可她……”说话间,她带着泣声,眼眶也微微泛红,“她说我亲生母亲的不好,为人子女的,若是连这也不分辨,那岂不是不孝,女儿当时正端着水盆,听到那些不堪入目的话,便要同她理论,谁料走到门口,被门槛绊了一下,不小心把那墨汁泼到了她身上……”
孟安越说越恨,把平日孟安说的那些乌糟话,攒了攒,一气儿都学给孟侍郎听。只不过,面上却越发凄凄。
孟侍郎虽然偏爱孟兰,但不是个蠢的,毕竟是家主,找来家仆稍加查问,便知孟安所言不虚。再加上看到孟安书房里摆着的一叠叠练的字帖,更是全信了。
当然,他也不曾留意到为何这个女儿练的字都是军书。
这下论到孟兰遭殃了,训斥、打藤条、跪祠堂一样没落下。
倒不是孟侍郎要替亡妻和孟安出头,他是礼部侍郎,家宅中断不得有这般的把柄落在同僚手上。
孟安出了书房,嘴角扬了扬。
假痴不癫。
兵法三十六计,当然不只是用来打仗的。
韦东驰收到韦玉霏捎来的包裹时,哭笑不得。虽说韦玉霏出嫁小半年了,但也不至于捎过来这么多东西。他察看了一下,倒有大半是给孟安的。不是吃的,就是玩的。得亏天气尚寒,否则路上就得坏,捎了也是白捎。
唤了侍卫过来,想叫他把包裹送到孟宅去,特地叮嘱,一定要亲手把东西送到孟安手上。临了,唤住了侍卫,还是决定自己亲自去一趟。
他拎着几个包裹去了孟宅,也没说明自己的身份,只说是韦宅的大姑娘让他来送东西。
门房瞧他那气势,倒是没敢轻慢他,唤了小厮将他领了进去。
许是孟安被怠慢惯了,那小厮见是找她的,正经厅堂都没去,给韦东驰领在花园里,只说了去寻大姑娘来,便没了踪影。
韦东驰等了半盏茶的工夫,终是不耐,随便寻了个方向,提着包裹便走。他倒是不信,孟宅的花园里还能遇不上个把人。
这孟宅的花园,倒是好景致,韦东驰边走边打量,走了一会儿,忽听见隐隐约约的抽泣声。
他本不欲多管闲事,走了几步路,又停了下来,这声音,熟悉得很。
绕过一座凉亭,便看到一个淡蓝的身影坐在地上,头闷在膝盖上,低低地,在抽泣。
是孟安。
小小的身子,卷缩成一团。
韦东驰手心一紧,正要过去,两个婢子远远地走过来,他耳力极好,听见那两人窃窃私语。
“二姑娘也太狠心了,那小狗多可怜,就活生生给弄死了。”
“是啊,你方才瞧见了吗,大姑娘眼睛都直了,本以为以她的性子,会找二姑娘拼命的,谁知道她抱着那狗,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你知道什么?”说话的丫鬟环顾了四周,并未看到韦东驰,她压低了声音道,“听说大姑娘要结亲了,是夫人娘家的侄儿,二姑娘的表哥,嫁了人,大姑娘还不任由她们拿捏。”
另一个丫鬟惊呼一声,忙又捂住嘴:“是王家那个大少爷?那不是过去做续弦?”
“做续弦也就罢了,听说那王家大少爷人品啧啧啧,大姑娘哪受得了这个呀……”
两人边说边走远了。
韦东驰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直到那抽泣声重又响起。
孟安蹲在地上,手里握着树杈,正在挖坑。旁边用白布裹着一团东西,想来是那只狗。
午后刚下过一场小雨,泥土上面一层是湿润的,挖到下面就很费力了,孟安吃劲儿地戳着地面,也没挖出多少泥来。
韦东驰上前几步,折了一根粗些的树枝,撩起下袍,蹲在孟安旁边,挖起坑来。
孟安见到他,忙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问:“韦大哥,你怎么在这儿?”
韦东驰指了指旁边的包袱:“玉霏捎了些东西给你。”
“哦。”
两人都默不作声,闷头挖坑。坑挖得很深,孟安抱起白色的那团,舍不得放下,慢慢地抚摸着,仿佛从前小白蹭在她的手上一样。
“小白从前最爱在这里玩耍。”她幽幽地说。
韦东驰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孟安紧紧搂了搂小白,终于狠下心把它放进了坑里,捧着土,一把把撒进坑里。
韦东驰默默看着,见她咬着唇,眼睛还是红的,眼角还有些泪迹。
莫名想起那日她从发狂的马上下来,明明面色苍白魂不附体,却还硬撑着说没事。
这姑娘总是如此倔强,半分也不愿示弱,仿佛谁也伤不了她。
可她并不像她表现得那样无坚不摧,她也有脆弱的时候呀。
韦东驰心念一动,只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轻轻在他心头刺了一下。
忙屏息凝神,不动声色地轻呼了一口气。
孟安将最后一抔土掩了上去。
仿佛将无意间泄露的软弱也一并埋了起来。再抬头,她已收了悲伤的神情。
“韦大哥,辛苦你跑一趟了,其实叫侍卫送来就可以了。”
“许久不见了,我想正好能见一见你。”
孟安一怔,继而咧了咧嘴:“是许久不见了。”又道,“韦大哥,陪我出去走走吧。”
这一下午,他们走了都城许多地方,逛了首饰店,去了香料铺子,听了梁园的曲子,吃了一味楼的炭烤猪蹄,还去喝了顾家酒肆的香露。
从顾家酒肆出来,天已擦黑。
孟安的情绪已经恢复了许多,她笑了笑:“韦大哥,此处离我家不远,我便自己回去吧。”
刚走几步,韦东驰便从身后追了上来,道:“我再同你走走。”
夜市已经要开始了,大街上热闹极了。
孟安忽地想起:“过几日是鱼龙节了吧,怪不得这样热闹。”
她心中有事,竟忘了鱼龙节快到了。想起去年这时,她弄丢了韦玉霏,此刻想来,还是后怕。
“韦大哥,我们再逛逛夜市吧。”
“我听说,你要同王家结亲?”
两人同时开口。
孟安苦笑:“连你都知道了呀。”
韦东驰犹豫了一下:“那王家小子,我有听闻,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你……”
他没再说下去,他向来不在背后说人闲话,但毕竟事关她的终身大事。
“我同父亲争取过,我尽力了。”孟安无奈地摇摇头,“是我太过天真,其实这么多年,对他,我早已不抱幻想了。”
韦东驰心里莫名梗得难受:“那你……”
孟安打断了他:“韦大哥,你放心,我心里有数的。”
韦东驰脚步一顿:“孟安,你是打算做些什么吗?”
孟安没料到他如此敏锐,心中一紧,生怕自己被他看穿,故作玩笑:“我还能怎么办,自然是先找个人嫁了。”
韦东驰停下脚步。孟安走了几步才发现他不在身旁,回头见他一脸凝重地望着她,便知他是当了真,笑意盈盈地走到他跟前坦白:“韦大哥,我哄……”
“我,怎么样?”
孟安话还没说完,就这样含在嘴里,说也说不出来,咽也咽不下去。
韦东驰又道:“如果这是你的办法的话,嫁给我,如何?”
第一次说这些,是冲动,望着她笑得灿烂的脸庞,那句话就脱口而出了。
然而,第一次说出了口,第二次就容易多了。
韦东驰是个干脆果断的,既然说了,就不再犹豫。
人潮中,他摒住呼吸,听见自己心跳加快的声音。
他没想到自己会这般期待孟安的回答。
孟安有那么瞬间是恍惚的,她疑似是自己听错了,可眼前人真切地站在那里,目光长长地望过来,梦也不过如此吧。
她“噗”地笑了一声:“韦大哥,你真是个好人。”
韦东驰知道她是个不按牌理出牌的人,却不懂她这是什么反应。
孟安感叹:“我知道,定然是玉霏出嫁前让你照拂我的,可是韦大哥……”她正色道,“这也牺牲太大了,你不必如此。”
韦东驰着实没料到她会是这个想法。
“好了,韦大哥,别为我担心,没事的,我先回家去了。”
韦东驰还未反应过来,她便钻进了人群,瞬间没了身影。
跑了?
韦东驰喊都来不及喊,他站在原地,不知怎地,竟也笑出声来。
孟安一口气跑进孟宅,跑进自己院子,跑进卧房,扑在床上,感觉自己猛烈的心跳,不知是奔跑的缘故,还是因为方才韦东驰说的那番话。
天知道,她方才多么想一口应下。
可是……
孟安,他是个好人,你却不能顺杆子往上爬。
你不能耽误他一辈子。
鱼龙节这夜,孟安背着包袱离开了孟宅。
临走前,她到凉亭同小白告别。
“小白,你若地下有知,魂魄便同我作伴吧。”
迈出孟宅的那一步,她并没有回头。这个孟宅,她并无一丝留恋。
摸了摸头上的嫣红发簪,心中安定,她大踏步往前走。
离开都城前,她想去趟二十四桥的高土坡看烟火。这个都城,她这辈子怕是不会再回来了,她会想念的,除了那个人,怕也只有这鱼龙节的烟火了。
孟安背靠在大岩石上,静静地望着空中五彩斑斓的闪耀,想到去年还是同韦玉霏一同看烟火的,此刻,只她一个人。
烟花再绚烂,也只会绽放一刻。
她终是要走的。
一转身,有个人立在她身后。
天空忽地绽放一簇烟花,孟安瞧清了他的面容。
“韦大哥?你怎知我在这里的?”
韦东驰瞥了一眼她身上的包袱,不动声色地问:“这是要去哪儿呀?”
孟安有些慌乱,还以为他不曾看到包袱,欲盖弥彰地把包袱往后挪了挪。
“什么去哪儿呀,我这不是在这儿看烟火嘛。”
韦东驰静静地打量着她。身上穿着普通的布衣,不施粉黛,不着钗环。目光锁在她发髻间的一抹嫣红,他嘴角微微翘起。
孟安却被他瞧得心虚,磕磕巴巴道:“你,你看什么呀?”
韦东驰略显凌厉的眉目柔和下来,他忍住笑:“我在看,是怎样的姑娘家,因为我的求亲,吓得要打包跑路的。”
“我是因为要逃王家的亲事才跑的,才不是因为……”孟安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懊恼极了。
韦东驰终于没忍住,笑了出来。
孟安还从未见他笑得如此开朗,若在从前,必定心头乱跳。可此时,她羞恼得很,跺了跺脚,气道:“韦大哥,你捉弄人家,你还笑!”
韦东驰见她似是真的恼了,清了清嗓子,抿了抿嘴,敛了笑意。
这下孟安又局促起来,想了想,又道:“韦大哥,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也不是,就是你想的那样,我不愿同那王家小子结亲,所以我才准备趁着鱼龙节的时候离开。”
韦东驰叹道:“这就是你想出来的好主意?”
孟安认真地点头:“我知道,如果传出去,我的名声也毁了,不过我也不在乎什么名声。况且只能这样了,我实在没有别的法子,总不能真的到大街上随便拉个人先同我成亲吧,”
韦东驰慢声道:“那我呢,我说的法子不是更好吗?”
孟安讪笑:“韦大哥,这时候,你就别再同我开玩笑了……”
天知道,她是花了多大的力气才阻止自己点头的。要是再来一次,她可不能保证自己能扛得住诱惑。
“孟安,”韦东驰俯下身子,凝视着她,“在你心中,我是会拿这种事开玩笑的人吗?”
他的眼神令人朦胧,孟安疑是自己看错了。
一定是烟花太耀眼,才让他的眼神显得那般温情脉脉。
“为,为什么,可是为什么呢?”她喃喃地问。
韦东驰轻声道:“或许是那一日,有只小老虎,闯进了我的怀了,也闯进了我的心里。”
孟安猛地抬头:“你是说,你是说……”
欢喜来得太过突然,她眼眶瞬间红了。
韦东梧微微笑道:“我想,那只小老虎或许心中也是有我的,不然她跑路的时候,为何独独带着我送的发簪呢。”
孟安摸了摸头上的发簪,脸有些红:“你瞧见啦……”
韦东梧笑得眉眼舒展:“那现在,孟安,你还愿意再到我怀里来吗?”
他慢慢张开了双臂。
孟安低低地“唔”了一声,往前走了一步,将头埋进韦东梧的怀里,她耳朵尖红得要滴血,却又抬起头来,深深地凝望着他。
她这般害羞又大胆,与她从前的生龙活虎不同,却是别样的美丽。
韦东梧看得错不开眼,只觉得满心的欢喜。
他握着她的手:“走,我送你回家。”
“回家?现在?”
“嗯,现在,回家,然后同令尊提亲。”
“嫁给我如何”她偷摸逃婚被将军发现后,却反被将军娶回家
“啊!”孟安瞪大了眼睛,“这么快吗?”
韦东梧点头:“兵贵神速,况且……”他轻笑道,“是我不放心,怕你被旁人抢了去,总要早些定下来才能安心。”
孟安抿着嘴,怎么也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
“提完亲,我们再出来看烟火。”
“好。”
就在这一瞬间,一簇巨大的烟花在他们的面前升空炸开,五光十色,绚丽多彩,美得令人沉醉。(原标题:《安知东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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