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幸运。今年海拉尔是过去20年来最美丽的海拉尔。
」一下飞机,遇到的司机、小卖部的老板、酒店服务员、牧牛的男孩、年轻的屠夫、烧锅的阿姨、啃羊棒骨的老奶奶都这样说,「雨水多,水都漫过桥面了,草长得又绿又长!」草原上的人一定热爱夏天,它的变化是陡然而至的急促。云朵像小孩儿捏的棉花,随手扔向天空,河流是打开的水龙头一股脑儿漫向了山坡,就连牛、马、羊也没准备好,那一日,干枯的草料就不再吃了,集体出动,向山顶进发去吃新抽出来的嫩绿。谁都不知夏来是几时,藏在林区、草坡、卵石、野芍药之下的绿意笔锋一转喷溅而出,男人女人迫不及待踏上草地去跳舞,用圆滚滚的面庞和鲜衣怒马去迎接短暂的、繁忙的、声势浩大的夏天,盛宴开始,夏气盎然。
阳光下,山坡顶端盛开的山丹花。
「彩虹!彩虹!」一声稚嫩划开帐篷,在里头躲雨的人纷纷跑出来向南边的天空望去,那是一道挂在远处红屋顶上淡得没影的彩虹。一切都迫不及待,当风刮来,乌云飘来,雨噼啪噼啪打下来的时候,人们朝着帐篷一拥而入,三个孩童调皮地掀起纸壳趴进去,对着雨点嬉笑尖叫,草地上就这样呼啦啦长出一顶遮雨的「蘑菇」。也有不怕雨的老人,戴着一顶尖尖的羊毛呢帽子,右手揣进胸前的衣襟里,抽着烟,缓慢踱步,如同那只黑色长发的草原獒一样漫不经心,他知道,这雨下不了几时。果然,十分钟,雨停了。没等乌云散去,刚才那道彩虹便在浓密又有棱角的云层中潦草地显现,好似所有的气象都在慌忙入席。
午后的一阵暴雨,调皮的孩童径直躲在纸壳下。
人却是懒洋洋的,外人全然看不出在这片草地上明天要举办一场布里亚特婚宴。中午时分,我们穿过那顶由钢筋和蓝色尼龙布临时搭建的帐篷,桌凳拼凑成长条摆放在中间,桌上几盘羊骨肉、一壶奶茶、两三盘油果子和千层酥。来前,我询问需要注意的礼节,当地牧民想了又想,最后支支吾吾说出一句:「饿了自己吃,没人招呼你。」果然,那两三个男人见我们走来,依旧坐在桌前悠闲地喝肉粥 —— 那是羊肉碎熬的大米汤粥,放了胡萝卜、土豆和大白菜,羊肉的鲜全靠那一抹盐带出来。油果子用牛油炸制,温暖扎实。千层酥是果酱蛋糕的质地,臭李子熬成一层红艳艳的酸甜酱被雪白的蛋糕坯夹在中间,化在口中的时候刚好可以喝一口奶茶。旁边那盘羊肉呢,羊脂凝结,让人不想现在动它,却在男人不经意的打量下,挑出一条刚好被我也相中的肋排,真叫人懊恼!他掏出刀,向内刮出一片肥瘦相间的肉条,泡在滚烫的肉粥里,雪白的羊脂化成了油花,语气叹词抑不住地在热气中输出,吸、溜、啧、嗦,让人好生嫉妒。
提前一天,部分牛羊肉就已经煮好摆在了库房内。
穿过去,又是一顶帐篷,这里好看极了,满目都是女人。她们穿着不同深浅蓝色,不同深浅黄色,不同深浅粉色,不同深浅各种颜色的长裙,裙肩是泡泡袖,裙摆膨大得像是有裙撑;头上绑着各式花纹的头巾,有些是半透明黄红碎花纱巾,有些是蓝底玫瑰花的针织方巾,有些又是纯色白花的棉布巾;每个人又根据衣服和头巾的颜色搭配不同材质的耳饰、项链、戒指,她们崇拜银,不屑于金,于是你能在白银里找到镶嵌着的蓝宝石、红宝石、粉珊瑚、绿松石,像是雪地里的奇遇,叫人眼花缭乱,啧啧称奇。总之是各种颜色在你眼前穿来走去。我猜,她们随时准备提着牛奶桶,端着果子盘在草地上跳舞。注意!还有那靴子,在草地上穿裙袍如果不穿靴子一定被人笑话,硬朗的马靴、雕花的尖头皮靴、渐变色彩复古短靴,她们撩起裙摆打一个结,翻身就能踏上马背去追赶羊群。
女人们在草原厨房制作辫子肠。
显然,这是一个草原厨房。女人们在桌前切菜,在地上择菜,在锅前煮菜。帐篷内摆了三排长桌,一排供人休息,其他两排摆放着食材,在尽头有四口红砖砌成的直径 1 米的炉火一直烧着。一口锅里煮着羊肉碎蔬菜粥,一口煮着肉,一口煮着杂碎,另一口则是奶茶。煮奶茶的妇人朝格吉德玛身穿宝蓝色长裙,戴着细小的蓝宝石耳坠,染着粉玫瑰和蓝桔梗的头巾下有两道细长的眉毛,额头上轻露几道细纹来,这提醒着她已经有一个 16 岁大的儿子。但这些褶儿实在无关紧要,她没有涂抹胭脂的面庞洁净饱满,因为锅炉的热,染出两朵蔷薇色的红晕,像从雷诺阿油画中走出的那些个丰满的女人。
朝格吉德玛朝沸水中倒入两袋牛奶,噼啪作响的柴火下,牛奶飞溅起奶泡,她走出去,将木栅栏上那个小方枕头模样的砖茶包取下来,茶包足有 20 厘米见方。所有的茶包都是快乐肥美的跳水爱好者,干燥的茶包遇到牛奶温泉,立即卸下包袱,反复朝着沸腾的中心翻滚游荡,吃尽了水,躺平了身姿,惬意地流出暖棕色的汁水,发出一声「啊」的叹息,随即一跃而起,又纵身跃下,棕红色的茶液像瀑布一样飞流直下,如此反复三四次,乳白色变成了赭石色。白色棉线的尽头是朝格吉德玛的手指,她提着茶包出去,继续挂在木栅栏上,循环利用。
煮奶茶的朝格吉德玛。
一柄长勺将奶茶舀进水壶里,又将剩下的舀进保温瓶中。她没有停下,在锅中倒入水清洗,不一会儿,就煮上了一锅羊杂。之前,她在海拉尔市的蒙餐厅做过五六年厨师,虽然来帮忙的亲朋好友没有规定谁是这场婚宴的总厨,但如今,面前这四口锅的节奏,全在她的掌控之下。
真正的忙碌始于宰杀第一只羊。
年轻的屠夫赵日格图高高瘦瘦,面相乐呵,不带一丝杀气,与印象中的屠夫完全是两个模样,却无人能敌 —— 不像草原上的屠夫是自发的代代相传,他 24 岁进入屠宰场,第一个月面对一天上千只牛羊的血腥场面,恶心难忍,打过退堂鼓。不过,在草原,屠宰是刚需,明白了这一点,不会没饭吃。6 年下来,如今在城里开了一家肉铺,帮人屠宰、做生加工、卖肉为生。他是位现代意义上的屠夫,无论是回族还是蒙族的屠宰方式他都会,就连草原上的老人都说,没人能比得过他,他们所谓的比试是指干净、迅速、利落。
内蒙人宰羊只需要在胸口开一个很小的口子。
赵日格图还为自己起了一个汉族名字,赵强。他走进远处的羊圈,10 只待宰羯羊关在里头,迅速逮住一只羊的后腿往外扯,羊的劲不小,走了几步,他索性像提行李那样,抓住羊后背的皮毛整头提起。两只羊被捆住双腿,肚皮朝天倒在吊车下的草地上。等赵日格图一切准备妥当,俯身拔掉胸口处的一寸羊毛,露出一块粉嫩的肉皮,接着一把尖刀稍微用力划开两寸的口子,那刀真不大,不过五寸长,直刃直柄,薄又窄。他将手缩起来,从小口探入,抠破胸肌肉,找到脊梁处的大动脉,向上一扯,断了。
羊只是挣了一挣,肌肉的脉搏似乎还在跳跃,羊血全流进胸腔内,一滴血都没有渗到外面,但已经悄无声息地结束了,周围的人静穆无言。两分钟后,另一只羊也结束了,最后一眼的世界是一个倒立的苜蓿草天地。
牧民用喷枪炙烤羊头和羊蹄子上的毛。
赵日格图的手伸出来,手臂的汗毛与指缝里淌着温热的血。他戴上白手套,解开羊后腿的绳子,刷刷两下,刀刃划开羊膝盖,像武侠小说中那些去人筋脉的高手一样,几乎没看清他的手势,手掌啪的一下,内力穿透筋骨,随之而来两声清脆的「咔嚓」,后蹄松松垮垮地挂在那里摇摆。
接着,刀刃从尾端挑开羊皮,一点点往上走,如小刀开启信封,到了胸口三角区,刀分两路,挑开皮至前腿 —— 到这时都是小心翼翼的,像是画家在打一个大的轮廓。接下来,是大写意,赵日格图的刀尖在羊身上飞舞,刷刷,刷刷刷,刷刷刷刷,刀刃走过的地方,皮不留肉,似乎它们天生就是临时黏合上的。在柔软的羊皮与韧劲的肌肉之间,说不清软硬的一拳,近三分之一的羊皮哗啦啦撕开,只听十几声「哗哗」声,半张羊皮便剥了下来。刀刃回到羊颈,来回两刀,拉出食管,切开气管,打一个结。继续划开前膝,「咔嚓」,继续划开右半身,「哗哗」,三五分钟,羊皮与羊身基本分离。
宰牛羊的牧民满手鲜血。
赵日格图一人将整只羊举起来,倒挂在铲车上,刀随手一插,竖在羊屁股上,顺着一股劲儿,猛地一下撕拉开整张羊皮,至头颈处,割开头颅,划开肚子,内脏流出来,刚好流在草地上那张洁白的羊皮上。一边是男人们继续瓜分车头的羊身,另一边是女人们纷纷出动,俯下身清理肠胃。蚊虫、苍蝇、蜜蜂、獒犬,飞鸟、老鹰,朝着内脏的方向胡冲猛撞,一切从草地上生长出来的又回归草地。
下午一点,处理完两只羊,像一个短暂的聚会,牧民们各自散去。赵日格图坐在阴影处喝啤酒解渴,脸涨得通红。大伙儿做做、停停、吃吃、喝喝,谁都不着急干活儿。
「牛什么时候杀呢?」我问。「不知道呢。」他答。
下午三点,「牛什么时候杀呀?」我问。「谁知道呢。」他回。
终于,四点半,被我问得不耐烦了,他们牵出了一头黄白花纹的苏白牛(不能生崽儿的母牛),起先是两个人牵着,后来,一辆铲车开过来,将绳子拴在铲车后面,那牛显然已经觉察到了什么,半步也不挪。人不说话,牛不吭声,一场僵局。
牧民们一鼓作气将倒地的牛拉入草地中心。
没有人敢靠近,都远远地观看草地上牛、车、人的默片。只有司机踩油门的声音,他一边朝后看牛的势态,一边向前缓慢挪着。太犟了,牛劲在默默升温,它知道自己要死了,脚踩紧了土地,仿佛嗅到了帐篷中那四口燃烧着大锅正煮沸着肉身,头钻进车轱辘里,磕破了头颅,鲜血从脑壳上流下来,也不愿去深处的草地赴死。
在车的动力下,一步一挪,半个小时后,连车带牛还是挪到了 10 米之外的草地。车后的绳子松绑,整整八个草原汉子严阵以待,围绕着它,赵日格图当然是其中一员,在所有人都没有准备之下,他举起刀,狠狠插入牛角后的一个点 —— 致命处 —— 后脑勺的动脉神经。一具庞然大物轰然倒塌,深黑的眼睛下是两道黑色的眼泪,它早就知道自己要死了,这是个在场所有生物都知道的秘密。
牧民像海底分食鲸落的小鱼,聚在牛的身旁。随着它倒塌,严肃的、冷峻的气氛在太阳下融化了。牛的身下仿佛有一团融融的火烧了起来,暖烘烘地捂热了草地 —— 孩童欢快地冲进冲出;老太太一边嚼着口中的羊肉,一边看着不知道是人生中第几头牛的倒下;男人们拿出自己的刀,围站着,交替换下已经疲惫的人;妇人们系起裙摆拿出搪瓷盆和水桶……
掏心宰牛法会保留大量的牛血在肚子中,开膛后将血倒入桶中制作血肠,而后,牧民切断脊椎,方便切分。
与宰羊几乎是一样的操作,只是放大了无数倍。赵日格图伸进自己的半个胳膊切断大动脉,早有人准备好不锈钢盆对准了胸口接住红彤彤的血,两个牧民一左一右,腿半跪着压住牛肚,有节奏地揉按,血汩汩流出,不一会儿就接了两大桶。八九个人,五六把刀,沿着腹部中线一路划开牛皮,这时拳头派不上用场,不能靠撕,只能是割。右边的皮毛从牛身上卸了下来,一根粗壮的松木树干踢向牛皮之下,作为一个支点,好让牛翻身。牛蹄不再是靠掌心的力拍断,而是靠锯,在草地上流传着一个说法,四个牛蹄的重量乘以十,大约能估算出一头牛的重量,而这牛蹄是连一只手都难以握住的。纵然它已死去,但是乳白色的脂肪之下,肌肉还在弹跳抽动着。
彩虹之后的太阳穿破云层,掀开整块牛肚腩、露出内脏的那一刻突然变得又刺眼又温柔。鼓胀、柔软、乳白的瘤胃足有一个人的上半身那么大,它在阳光下跳跃着莹莹的光,又是流淌的,是装满了水的气囊,是动画片中的史莱姆,但又是使不上劲儿的,拍动它,它不理,手按下去,它就两边鼓起来,只能半推半就让它跟随着心脏和迷宫一样的牛肠通通滚向透明塑料布上。
牛的内脏从牛腹中流出。
牛肚空空,十三对肋骨如山脊盛着一汪谷底殷红的血湖面朝蓝天。开膛屠宰是游牧民族面对「亲畜」的心理表现,古代蒙古人认为抹脖屠宰是非常残忍的,牛羊的灵魂随着它们的目光走动,它们自出生就两眼面朝大地,终生寻觅芳草没机会看往苍天,灵魂也没机会属于苍天。所以,屠宰时将它们翻过来面朝蓝天,死时两眼望天,灵魂可以尽早超脱升天。
女人们索性在草地上席地而坐,两三人分得牛肠,五六人分了牛胃,翻出肠胃里没来得及咀嚼完的草倒在草地上,用清水反复揉搓、拉扯、清洗。帐篷内响起砧板「剁剁剁」的声音;面盆中搅拌着牛血、小葱和生姜;年长的妇人坐在一旁编织血肠;洗净的牛肠、牛网油挂在头顶帐篷的骨架上,随时要当心抬头撞见它们;燃烧的炉火内,朝格吉德玛用一根针戳破加热后膨胀的牛肠,汁水直线喷射出来。
牧民们清洗牛肚。
后面那顶帐篷在黄昏中已经成为一片肉山肉林,不同部位的牛肉悬挂在头顶,男人化身庖丁解牛的大师,落座、站立、蹲下,在任何一块平坦处,都可成为砧板,蒙古刀在磨刀棍上发出「刷刷」声响,落在肉身上便同落在豆腐身上那般柔滑。草地上响起「哄哄」声,那是汽油喷灯对准十个羊头,烧灭毛发,弥散出焚烧毛发的气味。白炽灯下,中间的桌子上摆放着手扒肉和酒,地上的斧头对准松木上的棒骨,「咔咔」直响,跟随着牧民们每一次砍骨的吆喝,飞溅起肉末和碎骨,他们砍一会儿就坐下喝酒吃肉,酒精熏热,每个人的脸都红彤彤的。
入夜后的帐篷已然成了肉的海洋。
日落西斜,将肥胖的荚状云染成了蓝紫色,气温急转直下,永不熄灭的炉火蒸腾起草地上的水珠,堆积成一片平流雾覆盖住帐篷的上半部分。我们的脑袋藏在流动的水雾里,什么也看不见,牛奶的香气、脂肪的香气、草地上百里香的香气却似乎能在眼前雾气的每个空隙中伸手触摸,以可明状的形态出现在眼前 —— 牛群在草地上奔向天空中的云朵,在云里跳舞。
夜晚九点,帐篷内的炉灶仍在熬煮着牛羊肉。
跳舞,是布里亚特人婚宴的主题。
几个世纪以来,为了逃避驱逐和战乱,他们中的一小支由贝加尔湖畔一路南下定居锡尼河畔,保留了古蒙古最传统的婚宴形式。比如说,婚礼这日,我们十点又回到东苏木哈日嘎那嘎查(内蒙古地区村级行政单位)新郎达西高恩普拉的家,他的朋友们立刻将他带走了。
带去哪儿?带去藏起来。在新娘到来的时候,新郎不能被新娘发现,这完全是与汉族相反的待遇呀!一辆辆远道而来的车开进来,越来越多的尖顶毛毡帽出现在我们面前,男人系带在前头,女人系在后头。每个人都郑重其事,换上了华丽的袍子,或绿色或黄色的腰带上用细链条悬挂着蒙古刀,我们被各色形态的配饰和服装招呼得应接不暇。见面时,他们摘下小帽子,向前弯腰,摊开手臂以示礼节。最尊贵的远方客人被请去后方的蒙古包内,前方的草地上已经搭建好一圈桌凳。昨日的帐篷里挤满了人,喝奶茶、吃果子、吃西瓜、吃肉、喝酒,聚会已经开始!有人在乎新郎去哪儿了吗?没有人,新郎在哪儿都影响不了大家快活地喝酒吃肉!
头戴羊毛毡帽的长者。
如果说汉族人可以将新娘藏在一扇扇门后头,那么在草原,藏新郎的地方可就深奥多了 —— 他正在家对面遥远的草坡后,驱车半小时的距离,与兄弟们坐在草地上看风、看云、看牛儿吃草 —— 这片草原被布里亚特人拥有,蕴藏着无穷的浪漫。
直到下午一点,四位牧民骑着马又牵着四匹马去到五公里开外的路边迎接新娘萨仁格日乐。她站在草地上,比前日晚上在酒店的舞会要精神百倍,姣好的面容笑出了褶儿,她是该笑,灿烂的笑容中不带一丝犹豫和想象空间,那便是她全部的心情。她头戴钉有貂皮的尖顶红缨立檐帽,帽顶象征太阳,帽缨象征阳光;身着藏蓝色开襟长袍,镶有金色襟边;帽檐下垂挂着一条镶有珊瑚的银环发饰,走起路来一摆一摆的,丁零当啷作响。那匹白底棕色斑点的珍珠马便是她的坐骑,她与姐妹一起蹬上马背,在草地上拍摄与家人的合影。而后,众人策马奔腾朝着盛会的方向驶去。
牧民骑着马去公路旁的草原迎亲。
下马,新郎的一位新婚女性朋友出来迎接,牵着新娘与 8 位伴娘走向草地,手牵手,银饰垂荡,发出悦耳的铃铛声。送亲女子从她们的服装就能看出不同 —— 不像未婚女子为溜肩长裙,已婚女子的袍子上,肩膀密褶耸起,配有坎肩和分割式长袍。布里亚特人有这样一句谚语,「别让天空看见你的头顶,别让大地瞧见你的后背」,穿坎肩和戴帽子融入了布里亚特人对天空和大地的尊重。
草地上,男女客人围绕一个圈分边而坐,由北向南按年龄从长至少向边缘分散开去。中间的草地上,分放着一盘又一盘的手把肉,男人吃肋骨、颈椎、脖子、肩膀、前腿、腰以上的肉,女人吃胯骨、后腿及腰以下的部位。每一桌还有用臭李子、奶干、砂糖、砖茶茶水、红枣、葡萄干混合黄油和面粉,加入米饭、列巴丁、油饼、蓝莓汁制成的八宝饭,底下垫着炸果子和千层糕,四周搭配上糖果。凉菜还有凉拌拉皮和水果拼盘,奶茶要多少有多少,酒水却是明文规定,不允许在白天的婚宴中出现的。
女性坐在场地左侧,并由长至少向下分坐。
室内,萨仁格日乐与伴郎、伴娘围坐新房客厅,桌上是新郎的嫂子准备了一上午的西式餐食,新郎的一双新婚朋友为远道而来的客人斟满酒水,口中高喝着欢迎词,众人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4 位伴郎跟着草地上的音乐唱起了布里亚特民歌,每干一杯酒,就唱一首歌,从《锡尼河布利亚特》唱到《出嫁歌》,一人的歌声很快变成一屋子人的歌声。萨仁格日乐在歌声中前往卧室换上一套黑底暗花细绒的妇女服饰,雍容华贵。她坐在椅子上,开始行「分发仪式」,分发人是三位儿女双全、婚姻幸福、健康长寿的新娘长辈,她们将一根辫子解开,从正中分开,编织成两股辫子,在发梢处戴上传统的布里亚特发饰 —— 托依卜(布里亚特语为 tʊiβ,发辫套饰,饰两腮颊旁侧,由黑、蓝、紫、深绿、咖啡色等缝制),这代表着一位少女向已婚少妇的转变。
提供给新娘与伴娘的食物更加丰盛精美,有布里亚特包子、鸡肉卷、拌菜、牛羊肉、水果拼盘等等。
年轻的已婚女子再一次牵起新娘及伴娘的手,带领她们走出新房,进入仪式主场地,按照太阳公转方向转一圈,主持人向来宾问「新娘漂不漂亮」,来宾大声呼应「漂亮、漂亮」,转完圈后她们在东北角的桌子边坐下喝茶,接受新郎长辈馈赠礼物。收礼仪式完成后,她们再次手牵手进入新房。
发现没有,直到这个时候,新郎都还没有出现!
新娘与伴娘手拉手,绕场转圈。
再一次见到他是在新房内,他突然地出现了,满脸红光,带着微醺的酒气。新娘在人群中一眼就瞧见了他,瞬间喜笑颜开,亲昵地上去拥抱。他们牵着手,走入草地,今天第一次以夫妻的形态出现在大家面前。主持人从双方的姓氏家族,再一次郑重地介绍了两位新人。接下来,就是祝福仪式,主婚人、双方父母、各个年龄段的亲戚长辈依次前去草地拿起话筒送上祝福,这个环节进行了 50 多分钟。仪式结束,新郎与新娘绕着草地又转了一圈,与此同时,主持人向来宾高呼「新郎帅不帅」,众人呼应「帅、帅」。
等新人转完一圈后回房,换下隆重的礼服,穿上一身尤为好看的青绿色长袍,恰好与草原悠远的青色相呼应。新娘的耳饰发出银铃的声响,新郎的腰上别着一枚来自深海的天王宝螺,上面用细链悬挂着一把雕花蒙古刀,低低垂着,走路时轻轻拍打着长衫。我问,能不能拔出刀来给我看看呀。两人被我的要求难住了,都说,不好当人面轻易拔的。我好奇地追问,什么时候能拔呢?夫妻俩诚恳地解释,要吃肉的时候才拔呢。
新郎与新娘换上敬茶长袍。
夫妇二人整理完衣服,白净的圆脸上笑出了幸福的细褶,他们双手紧握走出新房,一左一右分别向来宾敬茶,每位落座的客人都要倒满、敬上 —— 这是最后的仪式,走完整个场地,已经是下午四点。客人们陆续散席,骑马的、步行的、骑摩托车的、开汽车的,他们驾驶着不同的交通工具驶离这片阳光普照的草地。
但,这还远没有结束。
我说过的,跳舞才是布里亚特人的主旋律。落日时,烟花喷射入天空,当音响、灯光发射出电子音乐迷幻的律动时,随之而来的,是牧民将一罐油高高泼向高耸入云的松木篝火,火舌四射,众人狂舞,跟随电音蹦跳甩头。当音乐缓和,换作布里亚特民歌时,他们一边拿着酒瓶,一边拥抱身边的男男女女,眼神赤裸,姿态纯真,尽情旋转、扭动、跳跃,宽大的肩膀、健硕的大腿,配上丰满的胸臀、傲人的腰肢,皮肤与皮肤相亲,酒精与酒精碰撞,兴致高起,放声高唱 —— 这时候的求偶就真的是求偶,看羽毛、看歌喉,观察舞姿,体察眼神,一切都与爱情有关,一切都有荷尔蒙的参与。
草地上跳舞的新婚夫妇。
音乐减缓,他们披上长至脚踝的防寒长袍,高大的身影在炽热的篝火下走向蒙古包前的长桌,继续喝酒吃肉。几百箱啤酒堆砌在角落,女人的面庞印出一朵朵晕染的红,像夕阳下草坡顶上的山丹花。有人前来桌前邀请每一位女性跳舞,是一位年长的牧人,他喝多了,不尽的舞蹈都解不了他的酒精,他蹦蹦跳跳、手舞足蹈,时而惆怅、时而欢笑,围着篝火,迈着轻盈又宽大的步伐,仿佛脚下有云,一步步沿着篝火向上攀沿至顶尖,放声高歌与狂舞。在这里,每个人都相信爱情 —— 即便是七八十岁的老奶奶,四五十岁的大叔也依然会醉倒在爱人的舞怀里,在暗夜,在飞虫形成的一片雪花中,摇动起臂膀,旋转起裙摆 —— 这便是「我愿抛弃了财产,跟她去放羊,每天看着她动人的眼睛,和那美丽金边的衣裳」。
燃烧不灭的篝火。
凌晨四点,一层寒露覆盖大地、长袍、毡帽与睫毛,躺在草地上的醉汉被抬入车内。迷瞪的目光里,对面山头的一点点光和似有似无的牛铃声从远方透了过来,一条狭长的玫瑰色薄雾像轻纱笼罩在村落与山峦之间,这是一场盛大的浪漫,梦醒后,一切都安然无恙又充满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