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蒙山樵夫
每一个节气,都有其特有的仪式。这冬天的仪式气势凌厉,空中地面,铺展开来。朔风裹挟,树叶凋零,落叶树梢摇落,飘摇的姿态,颇似飘飞的蝴蝶。树,勇敢地脱掉“衣服”,任凭西风的摇撼;昆虫,已经禁声,不知去向;动物,进入早已开凿的穴。大雪茫茫,千里冰封。中国北方冬季庄严肃穆的仪式,让人望而生畏。
看看节气,“大雪”已过。一场不约而至的大雪,把冬渲染得淋漓尽致。昨日,朔风渐起,气温骤降。冬天,这寒冷的冬天,真的是到来了。
家乡是蒙山前的普通村落,这个季节水瘦山寒。浚河岸的林子里,是秋冬的盛景。树叶将四季积攒的力量,涂抹成熟透的色彩,嫩黄的叶片离开树梢,如同天女散花,飘飘摇摇是空中飘舞的蝴蝶。老家人看到落叶,没有古代文人的伤怀和悲戚,更多的是喜出望外。这块贫瘠的土地,因落叶而热闹起来。原来是密不透风的林子,这脱下厚厚落叶的林子,能窥见夏日里难以发现的真容。不时能看到飞奔的兔子,飞翔的鸟儿。
热闹的不仅仅是这些林间的“土著居民”。村子里将河岸林间的树叶,按户分配,每户以树的间距被分割成一小块,在此区域内的树叶,就是各家过冬的燃料。于是,林子间大人们呼儿唤女,孩子们呼朋引伴,小狗们相对而吠,鸟雀们飞翔而鸣。这种热闹超过了夏日群蝉的鸣叫,超过了秋日昆虫世界的吟唱。孩子们仰着小脸,静待落叶飘飞而至,展开手臂如同捕捉美丽的蝴蝶,然后用一长长的线穿将起来,甚至有的孩子还将这穿起各色树叶的“项链”挂在脖颈上。他们不是来帮忙的,倒是把这些当做自己的舞台,这情形好像在扮演人类的始祖,身着树叶,带着自制的弓箭,在这林间狩猎。唯有大人们,大竹筢子搂起厚厚的叶子,装进篓子、麻袋里。这冬天,头上冒着热气,脸上溢着汗水,挂着笑容,嘴也不住下,张家长李家短,乡邻们一边干活,也不忘热乎地拉呱。
树叶落光的河岸,荒凉的旷野,天地一片空旷。真的是找不出什么美感来。当河岸的树叶归垛,成了家家户户的柴堆。岭上坡上河堤上,这些又都是乡人们冬日的战场。树叶、枯草、秸秆,竹筢铁筢子一层层“吞”了来,然后再“吐”出来,成为生火做饭取暖御寒的燃料。曾经的家乡,冬天是漫长的、难熬的。一般的人家没有煤炭,只能靠这柴草生火做饭取暖。特别是冬季到来,岭上埂上草根沤得没有力气了,乡人们把大铁筢子长长的木柄,用细麻绳系在腰上,沿着田边地头,把能够生火用的枯草、秸秆搂得干干净净。田埂、地头都刮净刮净的,只留下了筢子留下的深深的印痕。甚至有乡人人带着绳索、扁担,步行五十里山路,爬到蒙山上,吃住都在山上,把落下的松毛,松果一担担挑下山来。这些柴草,一堆堆一垛垛,在冬天的农村蔚为壮观。
为过冬,父母亲用尽了自己的力气和智慧。母亲老早给我们缝制棉衣棉裤棉鞋棉袜。树叶飘落的时候,就带着我们哥几个到浚河的树林里搂柴火。看着一大垛柴草,母亲很高兴很满足,觉得日子过得很有底气。真到十冬腊月天寒,实在熬不过去了。父亲才用泥巴糊个火盆,把平时舍不得烧得树疙瘩,放在火盆里熰火。这火盆,火没点着,烟却弥漫满屋,呛得母亲一阵阵咳嗽。秫秸结成的屋顶,被烟火熏得黑油油的,这火盆给家里人带来了温暖。左邻右舍来串门,母亲就泡上大茶壶,大家围着火盆喝茶,吸自家产的旱烟,农民是吸不起卷烟的。看着火盆树疙瘩哔哔啵啵的声音,火很旺,烤得大家的脸热乎乎的,再一碗碗茶下肚,母亲也在火盆里放几块地瓜,乡邻们就一人一块吃起来。虽是烟熏火燎,大家却很舒服。一觉睡下,好像梦里还有甜甜的滋味。
早晨,我们起床的时候,母亲就点一把干草,烤烤我们的棉裤。当我们的凉屁股套进裤腿里的时候,真是暖暖的感觉。父亲很聪明,就到外乡看看人家怎么打土炕,在村子里第一个学会了打土炕。于是,我们村开始家家户户打土炕。每一家都是父亲去给施工。我是父亲的小跟班,自然跟着父亲,蹭了不少人家的饭,也真是解馋了。
每到大雪培门的时候,母亲就给我们用浚河边的芦苇花做鞋子,我们都叫“草窝子”。父亲到河边选那些柔软的花头大的芦花,母亲精心选上等的麻匹用自己的腿搓细细的麻线,我清晰记得母亲的腿上是殷红的血印。父亲一绺绺的芦花,用这细麻线缝制特别结实特别暖和的“草窝子”。为了防雨雪,在鞋底用独轮车废旧的外胎缝在鞋底。每到下雪,穿着父母亲用自己的心血做成的“草窝子”特温暖特舒服,还故意到雪深的地方去踩,喜欢听脚踏积雪的脆脆的声音。
冬天是农村孩子的舞台。农村的孩子,一到冬天有的是好玩的玩具,有的是施展自己才智的地方。在河面湖面溜冰,大家你追我赶,有时一屁股摔倒,还是爬起来,用手揉揉。自己安慰自己“不疼不疼”,就又滑起来了。用木头做成陀螺,在结实的冰面上,用长长的绳子抽打急速旋转着。大家比赛,看谁的陀螺转得时间长,虽然胜出也没奖励,可是,那种得意的神情,就如同战胜的将军。
冬天,还是积肥的好时节。春天到了,很快就要耕种。“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猪粪饱满,狗屎细长,羊粪小蛋蛋,不好捡拾。最能肥地的还是人的大粪。可是,大家谁舍得把大便排在外面。于是,有内急的时候,也是跑到自己茅厕解,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村里人最为得意的是靠近城里,能在月黑风高之际,偷偷到城里的单位厕所或者公厕去偷粪。大人们都说,城里人都吃白面,拉屎臭能肥地。于是,村里人悄悄去干这活。说是偷,邻家号称“贫嘴”的二哥说,不能说偷,咱不偷金不偷银,偷城里人的屎,咋能算偷吗?于是,大家一阵哄笑。
去年的今天,朔风劲吹,气温又降,我步行沿着阡陌田埂一边走,一边追忆着年少时冬天的往事。步行走回老家,看看旷野,看看冬天浚河边厚厚的落叶,我就心疼起来。如果小时候,有这么厚的树叶子,俺娘不知有多高兴啊!我一般固定周末走回家。看看老娘的取暖的炉子点着了,炉火很旺很温暖,心里很踏实。正值中午,暖暖的阳光射进窗子,我有些倦意,就躺在母亲的床上午睡。也没太睡着,母亲就给我泡上茶,端到我的床头。看着母亲干枯的手,哆哆嗦嗦地把茶杯放在床头,我的眼泪下来了。娘真是老了啊!我怕母亲看见,用被子蒙上头,母亲就坐在我的床头,絮絮叨叨说起张家婶子得病不认人了,李家大娘得病不能动了,谁谁又走了。说得都是她的同龄人凄惨的晚景。我心里有些凄凉,又感万幸。我的八十五岁的老娘还能自理,还能自己做饭,还做饭给我吃。每到大家庭聚餐,母亲非得烧大锅不可,还是烧树叶子,母亲坚守灶台一辈子,到八十五岁还不肯退休。我劝母亲,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到你不能吃饭了,你亏不亏?说着从衣服给母亲掏出一百块钱。娘说:你给我这么大的钱做什么?母亲就觉得我每次给的一张一百的就是大钱了。我说;你儿子一个月好几千,这点还算钱么?母亲还说自己有福,儿女不是给钱就是买衣服买肉菜。邻居家张婶,自己的那每月一百的养老金还被儿媳妇给占着,就是不给呀!说着说着,母亲又是愤愤不平。
母亲看看床前我的鞋子,说没垫鞋垫。我说这运动鞋有自带的鞋垫。母亲又说,抽空给我再做几双鞋垫。母亲给纳的鞋垫,针脚密实,垫在鞋里,按摩着脚心很舒服。以前母亲给做的鞋垫,我早就保存起来,舍不得垫,也不想让八十多岁的老母亲再为我做了。冬日午后的暖阳,正照在床头被褥,很舒服。看看母亲,的确苍老了。娘亲也到了人生的寒冬了,但愿母亲长寿百年。
在这寒冷的冬天里,我觉得有无限的温暖。躺在母亲的床上,我想起小时候母亲暖暖的被窝,我想起了母亲给我缝制的棉袄棉裤“草窝子”,我想起小时候我们家土墙草房的火盆和土炕。看看母亲的房里,有暖暖的炉子,有空调,有厚厚的棉被。母亲常说,现在过冬真是享福啊,比当年咱村里张家财主还享福呢。
我说:娘啊,你好好活,以后还有更享福的日子呢!
昨天早晨,老妻给我收拾棉衣、毛衣,找来绒裤,放在我床头。现在这冬天,家家户户热气腾腾。这供暖设备,已经驱赶了寒冷的冬天了。穿上老妻给做的棉裤绒裤,竟然有小时候母亲给烘烤过的温暖。这冬天,小时候有母亲的温暖,而今年过半百,有老妻的温暖。这冬天简直让我受用不尽了。
想这个大雪后的日子,有老妻的陪伴,有家人的关怀,这寒冷里竟然有无限的温暖。多少年来,我只是感受到了冬天的寒冷,就在今晨,我才突然感到,在这冬月里,在朔风呼啸的日子,在千里冰封的季节,人间的温情与温馨是抵御冬寒的阵阵暖流。在这暖流里,我没有瑟瑟的冬意,倒是有春天的温馨与从容了。
落叶如蝶,今天只是河岸的一景,常常是遛弯时偶尔望一眼。那厚厚的树叶,已没有人再让它们离开自己的“家”,在树根下化为春泥,滋养新发的嫩叶。落叶如蝶,让我怀念年少时的冬天。我珍惜当下这个让我感受温暖的冬天,在这个寒冷的季节里,让我有了冬天里春天的温馨回忆。
作者简介:
陈凯:笔名蒙山樵夫,男,中共党员,高级教师职称。中国乡村人才库认证“中国乡村作家”,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临沂市作家协会会员、平邑县作家协会副主席。山东省平邑县教育和体育局高中语文教研员、传统文化教研员、临沂市传统文化兼职教研员。
本文参与青未了散文奖“文化走笔”主题作品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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