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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各地区连续迥异,“年”的背后是中国老百姓的生活史诗。
澎湃新闻·请讲栏目推出“忆年”专题,讲述那些年,那座城,那个村庄,那些与年有关的人和事。澎湃新闻 龚唯 制图
我小时候,不明白回锅肉为什么那么香。
邻居陈大孃家请匠人修房子,按照规矩,中午有肉,晚上有酒。我们一群小孩子星期天不上学,在工地上玩耍,一边看泥水匠石灰砌墙,一边琢磨他是怎么把墙砌直的;看木匠眼花缭乱弹墨线,一凿一凿打孔,然后把门窗拼起来。有时候木匠师傅心血来潮,会瞬间就给你锯出个玩具手枪,别在松松垮垮的裤腰带上,相当提劲。
难过的是陈大孃家做午饭,特别是炒回锅肉蒜苗下锅的那一刻,伴随锅铲的聒聒声,那种香味弥漫到方圆数百米,眼巴巴看着他们一大桌子人纷纷落座,而我却迈不动离开的步伐。这时陈大孃走出来向我招招手,把手上的一片肋骨递给我。上面还有好多肉呢,我激动得话不成句。
30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那片肋骨上的肉。小时候,吃肉=过年。
那时候,敞开肚皮吃肉,集中于两个时段,一个是卖肥猪,一个是过年,这两个时段往往重合。粮食短缺的年代,猪的寿命反而得以延长,年底腊月间的某个天刚蒙蒙亮的早晨,父亲和叔叔早早起来,把养了将近一年,150斤左右的肥猪捆上鸡公车,推着送到公社的屠宰场,一直等到下午,他们才会用箩筐挑着猪肉、猪下水和一盆猪血,高高兴兴地回来。
兴许是太缺乏肉了,我对两箩筐猪肉的记忆一定存在夸大的成分。父亲后来告诉我说,其实那时候有一个“购留各半”的统购统销政策,就是农民卖一头肥猪,国家要强制收购一半,看似两大箩筐猪肉,实际上只有半头猪。
猪肉到家,过年就拉开了序幕。
那一晚别提多高兴。回锅肉随便吃,第二天通常还有雪山大豆炖猪肺或大肠,不过一直不喜欢血旺子。一家人一边润滑生锈的肠胃,一边把精肉和一些半精半肥的肉分割出来切碎,根据口味轻重,拌上盐、花椒面和海椒面等调料香料,洗干净小肠做香肠;剩下的猪肉,按照100斤肉3斤盐的比例,码放在缸里腌上一两天。然后在屋外搭起一个低矮的棚子,把腊肉和香肠挂在里面,点上花生壳、松柏枝或稻草,专人看管,用缓缓冒出的烟慢慢熏上大半天,一揭开,白花花的肉已经变得金黄。再把他们一个一个提到厨房的灶头上方挂起来,继续用炊烟熏。
每天吃饭时,看着灶台上面挂的一块块腊肉,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实在感。
过年的新衣服,是赶场的时候,母亲带着我和妹妹,到街上的供销社用布票扯到布,然后带着到裁缝那里,裁缝用软尺量了几个重要数据,一一记下,一般要等到下次赶场才能做好。至于鞋子,如果手头宽裕,会有一双儿童版的解放鞋,如果不宽裕,就是手工做。
掰着指头等过年的日子显得漫长。等到腊月二十四,家里开始大扫除,里里外外的垃圾都要清理。过年的日子更近了,这时候就该趁着赶场的日子去剃个头。临近腊月二十七八,家里忙着做豆腐,磨汤圆粉。
终于等到大年三十这一天。一大早吃完饭,大家放下所有与过年无关的事务,都紧赶着去赶场。没有剃头的,无论如何要剃了;家庭主妇忙着买年货,一般就是一大捆葱、一大捆芹菜、一大捆莴笋,酱油、醋等调料,以及木耳、花生米、粉条之类的干货。我们小孩子也跟着去,看看消失了一年的和尚面具,陶土烧制的哨子,各种五颜六色的纸质玩具:迎风飞转的纸风轮风筝什么的,大人们一高兴,兴许就买上一两件相送,即使买不了,也可以见见世面。
买好东西剃好头赶紧回家,还有一大堆事情。这个年如果有猪头,那是象征着生活的殷实,没有猪头,过年是艰难的。我的记忆里,有的年份是没有猪头或只有半个猪头的。猪头也用制作腊肉的方式烟熏过,凹凸不平的猪脸,拔残毛和清洗有一定难度,这个活主要靠男人。
更为殷实的人家,会杀一只大红公鸡。这也需要男人动手。
整个下午,还没有给故去的先人上坟的要抓紧时间,庭院还需要做最后的清扫,大锅里煮下猪头和公鸡,香气开始弥漫在大地,经过多年禁锢,人们已经大不习惯烧香蜡纸钱祭祀祖先,只是象征性地端着刀头,意思意思。
没有人买得起整挂的鞭炮,只有偶尔的一两声响,我们的生活数千年来就是这般宁静,只是到1987年的除夕,鞭炮声才雷鸣般地响了一整晚,从此成为一种新世俗。
黄昏时候,人们陆陆续续吃了好几个月来最好的一顿饭菜,走出家门,难得地聚在一起摆摆龙门阵,男孩子在生产队仓库的晒场里,或者疯跑喊叫,或者玩自己做的木头陀螺,或者学习骑自行车;女孩子们挑着皮筋,躲着猫猫;更大一些的青年,则玩一种叫“丢窝儿”的赌钱游戏——在地上挖个小坑,将各家掏的硬币凑在一起,排好秩序,站在远处划线的地方,一把硬币丢进小坑多少,算赢多少。
一直到天黑完全,人们还聚在一起,难得地放松谈天、游戏。没有人打麻将,也没有几个人会打麻将。会打麻将的是几个老头子。人们在一起,就是聊天摆龙门阵,讲各种各样有趣的事情,或者交流农事的看法,有点知识,有点见解的,自然而然成为这个路边沙龙的主角。在这个松散的沙龙里,知识和见解维系着乡土社会基本的价值判断,甚至有的人家,如果主人口舌蠢笨,正月里来了贵客,他们也会被请去陪客聊天,吃饭喝酒。
全民打麻将,那是农村包产到户之后逐渐形成的新风尚,没有人再有兴趣听取邻居的知识和见解,路边沙龙迅速瓦解。
夜很深了,“守岁”是无聊的,而且计时工具——手表,不是人人都戴得起,也便没有人赶在零点放鞭炮,人们陆陆续续回家睡觉了。
大年初一自然是面条和汤圆,吃好以后,赶着叫上小伙伴们一起上街去玩耍,路上行人络绎不绝,互相问好,那一天是可以彻底放纵的一天——大人不会管孩子,平时身无分文的孩子手上还有了一点点钱。
这样一直到下午才尽兴而还,准备大年初二的走亲戚。虽然外婆家只相隔十多里,但是在没有汽车可坐而只能步行的年代,十多里也是遥远的,一年去不了一两次,想想慈祥的外婆和那么多姨妈,热情的舅舅舅母们,成堆成堆的表兄弟表姐妹,以及他们那些好吃的饭菜,一柜子的连环画……其实我对大年初二的盼望,要远远大于大年初一。
两个舅舅和两个姨妈住得相去不远,我和母亲及妹妹等等一大帮亲戚可以在那里盘桓数日,白天吃好吃的,玩好玩的,晚上五六个表兄弟睡在一起,龙门阵摆到半夜。这几天很快就过去,恋恋不舍地回了家,姑妈们还等着,又是一起走亲戚,玩乐数天。更远一些的亲戚,则需要约好时间,一起前往,要么步行要么骑车。往往是早晨出发,拖着疲塌的身体,下午才到达,也是要住上两三天才返回。
走亲戚是要带礼物的。通常是,很近的亲戚且有长辈,礼物是一块腊肉,一包点心,两把挂面;如果是平辈或远一些的亲戚则没有腊肉。该走的近亲戚都走了,年也就差不多了,远一些的亲戚,一般是正月之后才去。而家里总会积攒下一些点心之类,那些点心逐渐被小孩子偷吃,等到大人们拿起来发现轻飘飘的,才知道被偷吃光了,也就笑骂几句了事。
油菜拼命地开出一串串金黄的花朵,发出浓郁的香味,蜜蜂的嗡嗡声越来越大,在土墙的孔穴里进进出出忙忙碌碌。春天来了,年也就过完了。
这仿佛是昨天的事,但已经过去30多年,而母亲已经离开整整4年了。
(作者系冰川思想库研究员)